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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武

    小城昨夜大雪。

    破旧的街巷黄墙青瓦盖白雪,平添了一分古意。

    在巷子口一处偏僻空地,七八个总角少儿分成两个阵营,正自围观着雪地中央的两名少年激斗。场中,拳脚气劲激起漫天雪花,如柳絮乱舞迷人眼目。

    随着一声闷响传来,一个黝黑少年重重地跌出场外。

    胜负已分。

    “太好了,长帆赢了!”一个身形滚圆的小胖子和身旁一名瓷娃娃般的少女击掌相贺。

    小胖子叫陈汉,本县林员外独子,小名胖球儿。那林员外万贯家财,极爱甜食,与夫人陈氏俱都胖得肉球也似。胖球儿受之父母的,除了身体发肤,还多一个身体发福,胖得是青出于蓝。

    叫长帆的少年傲立雪中,冲胖球儿眨了眨眼,转身对那黝黑少年厉声道:“黑狼,把你抢走胖球儿的压岁钱留下,带着你的狗腿子滚出我们胡同。”

    那黝黑少年自幼横行乡里,有个花名唤作黑狼。他气急败坏地推开赶来搀扶的同伴,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吊彩绳穿就的铜钱抛在地上,恶狠狠往胖球儿剐了一眼后,带着同伴狼狈离去。

    胖球儿赶忙拾起,冲好友道:“长帆,你可真是个天才,那黑狼自幼习武,我开始还担心你打不过呢。”

    “胖球儿,就你瞎担心,长帆哥哥可是武道天才!”方才与胖球儿击掌的少女出声来呛。

    少女叫颜芳,金钗之年,生得极是貌美,乃是酒楼颜掌柜的小女儿,乳名唤作小白。叫小白是因为她实在很白,白到长帆总说以后她肯定会被某个剑仙老前辈看上了收去当徒弟。因为只要撩起小白的衣衫,就能看到她胸口和肚皮上满布的青色血管,这很方便师父传授上乘剑术时,形象地讲解真气运行到了哪个位置。

    当然,十岁那年长帆也是这般解释的,可惜他颜叔不信,抄着一方算盘追了他二里地。

    长帆喜滋滋地听着同伴称赞,忍不住偷眼往不远处一间茅屋望去。简陋的窗内,一名衣着单薄的瘦削少年正笔挺地坐着,聚精会神地提笔在写着什么,全然没有留意到他方才的壮举。这让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胖球儿扯着嗓子对着茅屋内的少年大喊:“凤麟,出来一起玩吧,长帆帮我把钱要回来了,我请你们吃糖人。”

    那少年抬头往三人看了一眼,回道:“不了,我先把书抄完,待会还要还回去的。”

    凤麟姓张,父母早亡,被乡里的私塾先生收留了,取了这个好听的名字。先生家穷,除了几本用作教本的《论语》、《孟子》,并没有余钱买书。所幸,不远处大宅里的顾家叔叔藏书千卷,人也随和,让他可以把书借来,再抄写在竹片上。

    “这臭狗屎,真没劲。”长帆看了一眼张凤麟,忍不住嘟囔一句。

    “是啊!还是练武有意思,可以当大侠。”胖球儿出声附和。

    小白开心地拍手:“以后长帆哥哥考个武状元,凤麟哥哥就考个文状元!”

    “谁要跟他一起考状元,这臭狗屎脑子都读傻了。”长帆瘪起嘴。对于张凤麟,自从幼年时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经历,他便一直心存芥蒂,只肯当他是半个好友。

    胖球儿另有所忧,接着道:“长帆,这黑狼还有个恶霸兄长,肯定还会找我麻烦的,以后你可得护着我啊,最好是教我两招厉害点的。”

    “也保护我,我也要学!”小白争相呼喊。

    长帆小小年纪刚生出的虚荣心被填满,拍着胸脯保证:“嗯!包在我身上!”

    少年意气,热血冲,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三人正要去寻那糖人小贩,胖球儿的肥手指向远处顾家宅院道:“长帆,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长帆扭头去看,自家宅院前一辆马车正缓缓停下,一个俊逸的青年从车夫位置跳下车来。

    “哈哈,是我长青大哥。我父亲肯定也回来啰。”长帆大叫一声,风也似的飞奔过去。小白和胖球儿唯他马首是瞻,也欢快地跟上。

    宅前,青年已系好缰绳,一名外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步下车来,怀中一名稚龄女童正自熟睡。冷风刮来,女童睫毛微颤,男子忙背过身去,大手轻轻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袄衣。

    顾宅门内,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当先引路,一名三十来岁年纪的威严男子和一位中年美妇正快步来迎。

    美妇神色担忧,急急走近,看向那怀中女童关切地问道:“岚儿怎么样了?”

    中年男子满面风霜难掩倦色,但他目光中仍有别样欣慰,低声回道:“此行万幸,岚儿的病终是治好了。”

    美妇瞬间转喜,忙伸手爱怜地将女童接过。

    来人正是长帆之父顾仁武,爱女顾长岚两年前身染怪病,药食无用,此次离家寻医,已有三月之久。

    “爹爹!”

    顾仁武转身,一个清秀少年撞入怀里,热切的眼神正仰头望来。他伸手抚了抚少年柔亮的头发,难得地嘴角扬起。

    顾长帆已经不记得父亲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那驾车青年走过来笑骂道:“臭小子,这几个月练功没人管,肯定偷懒了吧?”

    “长青大哥一试便知!”顾长帆笑着回应,用眼角扫见父亲正看来,少年心中一喜,忙全力行功一记刚猛直拳迅猛挥出。

    兄弟两人学的都是顾家绝技,称作渐戊烈火,拳脚相碰时激起无数赤金色的气劲如同焰火一般,煞是好看。

    ......

    当晚,顾家设下家宴接风。

    顾家老爷子叫顾命常,膝下有三子,分别叫仁川、仁武、仁风。

    长子顾仁川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遗腹子长青。顾仁武育有一子一女,顾仁风有一子,四个小辈依辈分按“青帆远岚”取名,从老大往下,依次是顾长青、顾长帆、顾长远、顾长岚。

    顾长青有一两小无猜的恋人,唤作姜茹。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亲厚,兼之门当户对,已得双方尊长首肯,只等开春便要完婚。长青随二叔外出寻医,与心上人分开已有数月,忙上门接来携她同赴家宴。婶娘苏溪柳代行母职,以红纸包了银锭,提前祝福二人白头偕老。

    宴席完毕,管家在后院燃起篝火,众人围坐一圈,商议起开春后的大婚事宜。

    顾仁武平素少言,此刻见亡兄遗子即将成家立业,一家人其乐融融,也忍不住嘴角扬起。

    突然,他心里一紧,眉头猛地皱起。

    几乎同时,数声惨叫从墙头传来。潜伏在院墙上的几名哨卫倒翻而下重重砸在地上,顷刻间吐血毙命。十来个黑影蹲伏墙头,手中利刃寒光闪闪,滚滚杀气有如实质。

    顾家人慌乱地挤成一团,女眷孩童大惊尖叫。

    顾仁武双手燃起烈焰,已挡在众人前方。顾仁风、顾长青紧跟其后,于左右各守一角,将一众弱小护在中间。顾长青以唇作哨,从阴影处瞬间又奔出十数名潜伏的持刀护卫,显然顾家也不是寻常人家。

    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现出容貌。

    顾仁武倒吸一口凉气。

    来人身着灰袍,鬓有微霜,脸上沟壑相连,写满了坚毅。他走到三丈远处,浊声道:“十年未见了啊,老五。”

    顾仁武颤声回应:“三、三哥。”

    顾家众人面面相觑,来人似乎与顾家有旧,却不知为何剑拔弩张。

    顾仁武收敛心绪,望向对方明晃晃的刀枪,直言道:“三哥,你意欲何为?”

    灰袍客缓缓吐出四个字:“苍、龙、逐、日。”

    顾仁武双瞳张大,惊得无以复加,稍作平复他才道:“想不到时隔多年他仍未死心,倒还拉了你下水。”

    灰袍客避而不答,反上前一步:“老五,我无意与你为难,只要你交出龙头大哥当年的手书,我自当率众离去。”

    顾仁武眼神复杂,沉默片刻后,他低声道:“我顾家搬来这小城,便是不打算再问世事。三哥,念在结义一场,请你高抬贵手吧。”

    顾长帆从未见父亲如此姿态,一时大感茫然。

    那灰袍客却似听到了天大的滑稽,大笑出声:“高抬贵手?哈哈哈。老五啊,这许多年过去了,你倒是安身养命了。但你可知当年的弟兄都在哪呢?难道龙头大哥就这样枉死了吗?那些奸佞小人反倒加官进爵,活得逍遥自在。”他心头激愤,越说越怒,手指对方疾声厉喝:“这就是你顾仁武的公道?你对得起龙头大哥在天之灵吗?”

    顾仁武似心中有愧,往事掠过心头,一张儒雅的脸上泛起痛苦神情。

    “你一家老小在此,我劝你还是交出来吧,否则,休怪我不念结义之情。”灰袍客语气冷峻,已是最后的劝说。

    顾仁武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众受惊的家人。他压抑住内心的起伏,虽有痛苦,但眼神复而坚定,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灰袍客似乎早已料到,叹息一声:“老五啊,你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但事关天下的命运,凭你一个人是担不起来的。”

    灰袍客身侧一直立着一个青衣汉子,脸蒙黑布,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眸子。他粗暴地打断二人道:“跟他废话什么!杀他几个家眷,他才知道厉害,给我上!”

    说完,那青衣蒙面人带头发难,一柄长剑迸发出耀眼绿芒,瞬间穿越五丈距离直刺顾仁武,竟是少见的上乘剑术。

    “铛”地一声脆响,顾仁风御剑斜向飘出,已替兄长接下了这攻来的凌厉杀招。

    墙头的黑衣人如鬼魅般飘落,顾长青身先士卒,带领一众护卫拼死守住四方。

    顾仁武暗自戒备,眼前灰袍客十数年前便是名动江湖的好汉,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所幸对方只冷眼淡看场中厮杀,并无出手打算。

    但即便如此,天平还是很快倾斜了。

    黑衣人有十来个,功力俱在顾家护卫之上,加之出手狠辣,众护卫很快便招架不住,几回合下来便有人惨死当场。顾长青虽武道精深,但他分身乏力,护得住东边,救不了西边,局面渐渐左支右绌起来。

    顾长帆亲眼看着一个近在咫尺的护卫被拦腰斩作两截,落地铿锵有声。那护卫尚未气绝,倒在血泊中想要大声呼喊,因喉中有血,最后一声尖叫卡在喉间,像极了铁匠铺秦老头在拉扯他的破烂风箱。十二岁的少年郎牙关不自觉地发颤,脸色苍白至极。真实的江湖厮杀让这个玩伴口中的武道天才脑中一片空白。

    顾仁武正自全神戒备,眼角突然瞥见一幕直惊得他魂飞天外。

    在厢房门廊之处,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娃惊疑参半地踏入院来,如同闯入狮虎搏杀场地的一只稚嫩羊羔,正是爱女顾长岚!

    她大病初愈,原本由奶娘陪在房里,此刻却不知为何独自一人走到了这战局外围。一个黑衣人直扑过去,手中利刃扬起,竟打算对这个不满五岁的女童痛下杀手。

    顾仁武急喝一声,顾不得胸前门户大开,佩剑青石电射而出,直取那黑衣人要害。

    那灰袍客久未出手,此刻眼中闪过一缕凶光,身形竟凭空消失,转瞬出现在八丈开外,手中电芒闪过,已将长剑青石远远震开。

    顾仁武心神俱裂,近乎绝望地大吼:“帆儿!救小妹!”

    顾长帆听得父亲怒嚎,茫然地看向身旁不远的小妹顾长岚,但他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抖得如筛子一般,竟迈不出一步。

    他怕了!

    眼看着这女童就要遭受一场身首相离的惨祸,视她如己出的婶娘苏溪柳吓得面色发白,当场昏死过去。

    突然!从走廊的木柱后面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扑向顾长岚。那身影手中一本古书掉落在地,溅起一滩血水。

    张凤麟!

    下一瞬,天地仿佛都静止了。

    一声稚嫩的痛哼响起,一截嫩藕般的手臂连同半截衣袖旋转着飞上半空,甩出的血水飞溅上顾长帆苍白的脸颊。他目光茫然,竟如痴了一般,一动不动。来还书的张凤麟拼死一跃,终究也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带得顾长岚身形一偏,左手却被齐肘切断,在惨痛中昏死过去。

    “长帆小心!”

    那青衣蒙面人与顾仁风斗得不相上下,突然瞥见场中一个呆立的少年。他抬手便是一掌挥出,心知对方救人心切,必然露出破绽。

    那掌风凌厉至极,转眼便到,顾长帆从那声惊叫中回过神来,循着喊声僵硬地转头。他只看到眼前罗裙翻舞,他的姜茹姐姐飞扑上来挡在身前,然后被凌厉的掌风击中,巨大的冲力使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起,血雾从她的口中喷出,艳丽如同晚霞。

    顾长青眼含热泪飞身而上,赶在落地前接住了那副柔弱身躯,怀中人筋骨尽断,脉搏已微不可闻。顾家长孙声泪俱下,痛得肝肠寸断。

    “哇呀呀呀!”顾仁武青筋暴起,虎目渗出热泪。佩剑青石脱手,凌空立于胸前,渐戊烈火赤金色的气劲从他体内怒放而出,须发狂舞,劲风飞沙走石,整个人都仿佛燃烧了起来,气势惊人至极。

    顾仁风看着兄长赤金色的身影,心中忍不住一颤。此招是渐戊烈火最后一式禁招,名唤阿房一炬,威力之强可见一斑。称为禁招,是因为此招乃是以渐戊烈火真气为引,燃烧全身气血,方能强提境界。事后轻则武境跌落,重则耗尽气血而亡。

    那青衣蒙面人满眼错愕,惊呼道:“升境了?你竟然...”

    话音未落,顾仁武挥手御剑,青石挟带一圈赤金色光芒激射而出。五丈开外四五个黑衣人尚未有任何反应瞬间被撕裂。剑气破开身体后,不作丝毫停歇,十丈外坚硬的花岗石院墙轰然碎裂。

    随手一剑,竟有雷霆之威!

    此前一直满不在乎的灰袍客,直到此时才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与顾仁武相识多年,自知他功力深厚,倒却不知还藏得这等绝技,可以强提境界,诛神杀魔。

    青石在空中荡出一个大弧,又飘回身前。顾仁武伸手握住,双目血红,提剑往那青衣蒙面人飞奔而去,其势之快犹如闪电,在身后留下片片虚影,沿途的黑衣人有反抗的或来不及反抗的,都被他一剑腰斩。

    奔近五丈远处,青石横扫四方后,一剑迅猛斩下。那青衣蒙面人眼看着头顶赤金色气剑摧山断海般斩来,顿时心里一凉。

    灰袍客堪堪赶到,腰间双刀跳起,双手紧握交叉去挡。一股巨力传来,大地抖动,他被震得单膝跪地,立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双手虎口撕裂,颤抖不止。以他跪下之处为圆心,周围方圆十丈内,硬如钢铁的青砖地面尽皆碎成粉末。

    那蒙面人惊得发不出声,这灰袍客武道早年便已晋入无色境,足以跻身江湖上流高手境界,竟挡不下一招。

    顾仁武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脚步踉跄,身周赤金色的气劲吞吐不定,隐有消散之势。

    那蒙面人久经生死,哪里不知这是唯一的生机。他前冲一步,扯住那灰袍客上臂,两人脚下运力身形冲天飞起,眼看着就要越墙遁走。

    顾仁武体内如被烈火灼烧,他痛苦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猛地强提气劲,又是一剑挥出,青石鬼魅般消失,瞬间出现在十数丈外。那蒙面人人在空中,忽见一截青锋电射而至,他本能地抬剑去挡,整个右手被齐腕切断。他惨嚎一声,往墙外直直落去。

    顾仁风起身要追,顾仁武弯腰咳血不止,艰难地挥手示意他留下。场中,顾长岚倒在血泊中,苏溪柳昏死地上,顾长青抱紧心上人黯然饮泪,众死士护卫无一完人。

    顾仁武痴呆地环顾一周,最后步履蹒跚地走近爱女倒卧之处,他双膝跪倒,颤巍巍地拾起那截断手,将爱女紧紧搂入怀中。这个坚毅的汉子仰头闭目,一声长啸声震夜空,两行血泪从眼角无声淌下。

    顾长帆身体仍自不住地颤动,因惊恐过度而涣散不堪的眼神慢慢聚焦定格在眼前一幕,脑中只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不断重复:“行,包在我身上!”

    深夜。

    顾家突然燃起大火。

    原本被打杀声吓破了胆的周遭百姓观望完形势后争相赶来救火。火灭了才发现一地的尸首,而顾家所有人已人去楼空。

    人们议论纷纷后,终于报官散去。

    只有一个瘦削的少年,握着一本沾血的古书,眼望着远方的黑暗,久久不愿转身。

    儒、侠已就位,齿轮缓缓转动,命运的大门徐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