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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壹 何事轻离别

    又是艳阳高照的午后,钟子林偷偷摸摸地来到屋子外,扒拉着窗子往里看,却只看到了不知道缝着什么东西的钟无媚。他的脸垮了下来,“小六呢?”

    “她在院里睡觉,你别去——”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苏绾果然在树下的躺椅上睡觉,她的姿势都很乖,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呼吸都很轻。她把书盖在脸上,以挡住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过的阳光。

    钟子林蹲在旁边稀奇地看来看去,一会儿伸手去碰她的睫毛,一会儿又去挠她的耳朵,捏她柔嫩的脸。果然妹妹还是睡觉的时候最温柔啊,不骂人也不打人。

    但是这次他的动作重了点,苏绾慢慢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钟子林反射性地跳起来,被她满院子追着打。

    “妹妹!好妹妹、饶命啊!”

    在多次午休被吵醒的时候,苏绾的移动速度和打人的力气都会增至百分之两百。

    钟子林刚跑出门口几步,就被她从背后一把抓住肩膀掼在地上,他嗷嗷叫着想爬起来。苏绾用膝盖抵住他的肚子,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握成拳头就要砸下来。

    钟子林突然瞥见了她身后的人,瞬间如遇救星,大喊道:“应先生!”

    苏绾带着风的拳头一下子停在他的脸颊旁,她机械般地扭过头去,果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有七分惊讶,三分有趣。

    苏绾脑子发懵,此时她的头发全部散在脑后,脸上还有书盖出来的红印子,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一只脚踩着钟子林。

    钟子林只看见她的耳垂肉眼可见地泛红,然后猛地松开他的衣襟,跳起来飞进门口里去了。他还被她踩了一脚,痛得哎呦叫,再看去时,只有一片衣角消失在门口。

    他啧啧称奇,妹妹跑得比耗子还快!

    苏绾十分懊恼地坐在床上,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是还是在心里把钟子林骂了几遍。她迅速洗了脸,打理了头发,整理好衣服,又穿上鞋子。刚想冲出去,又畏畏缩缩地退回来,从窗子探出头去悄悄看着外面。

    不一会儿,钟子林走进来了。苏绾赶紧坐好,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本书看。

    “妹妹,妹妹,”钟子林凑近了问她:“你猜应先生来做什么?”

    “做什么?”苏绾眼睛都没离开书本,“来找大哥呗。”他们家就只有大哥跟应離忧有过生意关系,有时候也会谈些单子的事宜。

    “不是,他是来找你的!”

    苏绾抓着书的手指猛地收紧,“……我?找我做什么?”

    “我哪知道,他说不便告知。”

    “他还说什么了?”

    “就是问我最近还有没有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什么的,我说没有,他便让我改为七天一副药就行了。然后向我说想借走你几个时辰,亥时把你送回来。”他诡异一笑,“妹妹,你不会是在芜竹居犯了什么错,人家要抓你去干苦力活吧?”

    自从上次他被蛇咬了那事后,钟少轩亲自拎着他和苏绾上门道谢。应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平日里又帮助过他们,所以钟家人对他既敬佩又感激。

    钟子林也根本不会觉得他会做什么对妹妹不好的事,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过。

    苏绾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个白眼,起身道:“那我去了。”

    “妹妹,”钟子林还在恐吓她,“小心人家抓你去做小媳妇,那时候哥哥可救不了你。”

    苏绾无语地回头,压低声音送他两个字:“傻——子——”她还怕说大声了外面的人会听见。

    她小跑至大门口,又在门前刹住了脚步,几乎是款步姗姗地迈出门槛。

    应離忧抬头打量着她,轻轻一笑。

    苏绾瞬间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有些纳闷地问道:“先生来寻我吗?是什么事呢?”

    “如此好天气,陪我去走走。”

    应離忧似乎很偏爱那片竹林,几乎是每天都要到那里散散步,就算是有事耽搁了,隔两日也会去,像是准时赴约一般。苏绾知道他这个习惯,却是第一次陪着他到那里。

    早晨时下了一场雨,竹林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竹叶清香,四月的山风依旧强势,争先向上的翠竹轻轻地摇晃着,竹节碰撞间发出空灵的响声。抬头看去,那繁密的细叶让天水洗净,在和风中飘动,在明净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如此看着,苏绾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应離忧侧过脸看去时,她正好闭上双眼,从竹叶缝隙里透过的光洒在她微颤的乌睫上,在瓷白的脸颊上打出两道阴影。苏绾那细长的眉都舒展了,唇角微微弯起,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大自然的万物有灵,一切皆美,人也是。他看人一向只看性情,此刻才几近认真地打量起苏绾的相貌。有些人的气质远远超于相貌,苏绾便是这种人,她有与生俱来的灵气。

    不过短短的一瞬,她就睁开了眼睛,在她看过来之前,应離忧已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绾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思索了一下才记起来,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醒来,不就是在这里碰见了先生嘛。应離忧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道:“怎么?”

    苏绾有点感叹,“我第一次见到先生就是在这里,那时候似乎也是刚刚下了一场雨。”

    应離忧道:“是啊。那时你与我说了几句话,是所问何事?”

    苏绾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桩事,窘迫地掩饰道:“就是问路啊,先生都没理我。”

    “听不明白,又如何理。”应離忧看得出来她说的不是真话,却也不追问这个,道:“你那时所说的,是你们那里的语言?”

    “是啊,跟这里的话完全不一样,”苏绾道:“后来跟哥哥学了这里的话,也差不多能听懂了。”

    “可听懂我所说?”

    苏绾犹豫了一下,诚实道:“多数是能的,有些时候不行。”

    “若是不能,便说出来。”

    苏绾见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些,也释怀了,轻轻地点头。

    不多时,两人便行至林中亭,应離忧率先走进去,苏绾便在他对面坐下。她这才发现石桌上放置着一只白瓷酒壶,两个羽杯,还有一副棋。

    应離忧在棋盘中间落下一颗黑子,语气温和却不容抗拒:“与我对上一局。”

    苏绾无法,拿出一颗白子支颔思索着。

    两人执着黑白,在这方寸棋盘间对弈,在清脆的触碰声中时间缓缓流逝,落棋也越来越慢。林子里极其宁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苏绾拧着眉想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棋子放了回去,“我输了。”

    “言之过早,”应離忧道:“不过是没来得及想出来。”

    苏绾叹了口气,想几天才领悟的棋路,跟输了又有什么区别?夕阳余晖把半副棋盘都染成了血色,她才发现此刻已至黄昏傍晚。

    她抬头看向应離忧。忽然意识他今天穿着与平时不同的浅色衣衫,衣襟袖口处是若隐若现的流云纹。暖橙的残阳落在他的身上,把衣衫染上了柔和的色调,他的眉眼安静淡然,发梢都像是在闪着微光,神明一般端坐在那里。

    苏绾直愣愣地盯着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念头:先生大约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拘束,才换下了平日里的深色衣服吧。

    应離忧拿过酒壶斟了两杯清酒,将一杯推至她面前,缓缓道:“苏绾,我不日便要北上京城,这一杯酒,当是辞别了。”

    苏绾怔愣着,像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她垂下眼睫,盯着棋盘一角,好久才道:“明天吗?”

    应離忧摇头:“后日辰时。”

    他举起酒杯,等着她。苏绾摸过她的那杯,慢慢地与他的碰了一下,又一点一点地喝完。

    她的双手紧紧地捏着杯子,抬头问道:“是因为那个奇怪的人说的事吗?”

    应離忧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是。”

    “这样,”她的目光飘忽不定,“先生何时回来?”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久到苏绾以为他没听见,他才缓缓道:“来年三月。”

    苏绾不说话了。她平生第一次恨自己这么会察言观色,这怕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她却没有任何立场劝说或者挽留。

    她的目光又落在棋盘上,强笑着道:“那也挺好啊,等到先生下次回来,我定能赢你一局。”

    应離忧也轻轻笑了。苏绾方才只顾着看夕阳下的先生,却不知落日余晖同样落在她身上,自己也是如此清丽柔美。

    应離忧静静地注视着她,眼里涌上淡淡的惆怅。

    来年三月,若我还在这人世,便回来赴这随口之约。

    回去的一路上苏绾都很安静,醉意慢慢浮上来,烧得她的脸有些异样的红,脚步也有点虚浮。

    他们背着皎洁的月光慢慢走着,她的脸也隐在黑暗中,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没留意到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苏绾一个踉跄,差点头往地上栽去。应離忧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吩咐侍女把她送进去。

    苏绾摇摇头,指向不远处的钟家大门口,像是在呢喃细语:“都快到了,我自己走进去。”

    应離忧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三分抗拒,也不再坚持。她就慢慢走过去了。

    从刚回去到这一刻,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应離忧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映着那逐渐变小的背影,像是在等着什么。果然快到门口的时候苏绾停住了,悄悄地回头看他。

    澄滢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应離忧看清了她的表情。她的眉头轻轻蹙着,眉尾可怜兮兮地垂下来,一双眼睛也没有往日那么精神灵气,反而黑沉沉的,流转着浓重的悲伤。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难得的顿了一下。

    苏绾似乎也没想到他还没走,反射性地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没能做到。

    她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手慢慢地抬起来行了个礼,又转身缓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