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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调查

    八日。

    今朝有雨。寒雨萧萧,仿若严寒时节。斯人为追求理想而生。斯人为实现理想而为。莫要畏惧、莫要倦怠、莫要踌躇笔直前行。梦想未来追寻荣光,每日忠于职守,乃何等幸事。

    走上横滨港湾附近的坡路,在那前方便是武装侦探社的事务所。

    那是一栋砖砌的红褐色建筑物。因经年已久,加之海风侵袭,雨水管和电线杆都已爬满了锈迹。尽管外表看似危楼,实际却异常牢靠。

    即使有恶贼用机枪从室外扫射,屋内也不会伤到一分一毫。要问我为什么能如此肯定,是因为真的有过拿机枪从外面扫射的家伙。不过,侦探社所占用的其实只有建筑的四楼,而其余都是十分稳妥的房客。一楼是茶馆,二楼是法律事务所。三楼现在空着,而五楼是杂物存放层。

    茶馆在发工资的前几天经常会给予照顾,而我们在工作遇到麻烦时也常会去找法律事务所求助。

    现在我正在这栋楼的电梯里,准备去侦探社上班。我走出电梯,站在武装侦探社事务所的门前。用简洁的毛笔字书写着“武装侦探社”的匾额挂在门上。我看了一眼手表。距离上班时间的八点还有四十秒钟的富余。看来是不小心稍稍来早了一些。严守时间是我的信条。

    于是我决定在这四十秒间再次翻开记事本确认一下今天的日程。尽管已经在吃早饭、临出门和等红灯的时候各确认过了一次,但还没听说过有人因确认过头而死的。我读着记事本,又回顾了一遍已经装入脑内的工作内容。

    之后整好衣襟,看向手表。……甚好。

    “早上好——”我推开了门。

    “哎呀国木田君、早啊!是说你快看一下!出大事了哦!”

    刚推开门就突然看到太宰戳在那里,而且还在笑。

    “于是我也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呢!啊,这是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这就是、这就是死后的世界,黄泉比良坂!和我想象的一样呢——快看吧!地面青烟缭绕、窗前是粉碎的明月、西边的天空有粉红色的大象在跳舞呢!”太宰一边夸张地比划一边在事务所门前手舞足蹈。简直神烦。

    “呜嘿嘿嘿嘿嘿~《完全自杀读本》果然不愧为名作啊!只是吃下长在后山路上的蘑菇,就能够如此愉悦地走上通往自杀之路!太赞了!呜嘿嘿——”太宰的眼睛没有焦点,瞳孔还在轻微地抽搐。

    “请……请您想想办法吧、国木田先生!”一个文员满眼泪花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他从上班时间前就一直是这副德行。

    我看了一眼太宰的桌子。他前两天买的那本叫《完全自杀读本》啥的反人类的书正摊开着摆在桌子上。那一页的标题是《中毒死亡——蘑菇》。在书旁边的盘子里,有一朵被咬了一口的蘑菇。但仔细看看会发现,那朵蘑菇和书中所画的东西颜色有少许不同。

    “呐呐国木田君,你也一起来黄泉之国吧!你看、在这里有好酒随便喝、好肉随便吃、还可以闻美女的芳香闻到够!”

    “救命啊国木田先生、我们实在是已经没办法了……”也就是说,太宰吃下的并不是有致命剧毒的蘑菇,而是“会让人驰骋在那边世界”的蘑菇。

    但是,那又何妨。我每天早上来到事务所后,都会按一定顺序完成一定的事情。若一日之初未能按照计划来走,后面的工作还会按计划进行吗?绝不可能。

    于是我无视七扭八歪地缠上来的太宰和哭成一团的文员,走向了自己的办公桌。我用与平时分毫不差的动作放下提包,打开电脑电源。之后用与平时分毫不差的动作打开了窗户。

    “呜啊啊、窗外有只超大的海葵耶国木田君!在吃香蕉、它在吃香蕉呢!还在认真地剥掉周围的白丝哦!”我用与平时分毫不差的动作在杯子里冲了咖啡,之后开始处理前几日工作使用的不再需要的文件。

    “原来如此我懂了!是要脱吗、只要脱了就能赚到收视率吧!这就简单啦!来开脱吧、然后穿上连体紧身衣吧!大家一起穿上紧身衣去银行跳哥萨克舞吧!”我用与平时分毫不差的动作查看了联络台的电报,之后喝了一口咖啡。

    “我能听到声音……呜呜——就在我的、在我的脑子里!有小个子叔叔在!他在对我说去京都吧、去京都品尝当地原汁原味的田乐烧烤——”我一记回旋脚照着太宰的后脑踢了过去,太宰被踢飞撞在墙上晕过去了。

    ○○○

    要说啊。这个若是接受为人资格考试肯定会以零分失格的男人成为我的搭档,就是短短四天前的事情。

    “新人社员?”某天,我在汇总工作资料的时候被社长叫去了。社长说招聘了一名新调查员,让我带他一下。我很是意外。之前从没听说过将砍砍杀杀的险恶世界当做职场的武装侦探社会缺调查员,而我自己作为副业每周也有两天会去一所名为新鹤谷学馆的学府教代数。

    当然,近期像“苍旗的恐怖分子”事件、“横滨来访者连续失踪”事件,以及与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的冲突等需要武装人员的事件在不断增加,仅靠主力调查员乱步先生一人大显身手所无法顾及到的危险的工作委托也越来越多。社长或许是考虑到这些才会做出如此决定吧。

    “给你介绍一下。进来吧——”在我默默思考着的时候,社长向门外打了招呼。“大家好——”我看着那个满面笑容走进房间的男人。他穿着沙色的外套和西式开襟衬衫,身材高而瘦。黑色的乱发未经打理,看上去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但长得倒还算眉清目秀。我有些在意他脖子和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绷带。

    “鄙人太宰治,年二十岁。请多多指教。”二十岁,和我同龄吗。

    “我是社员国木田,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吧。”

    “哦哦!您就是颇具盛名的武装侦探社的调查员吗?我太感动了!”自称太宰的人硬是抓住了我,上下猛挥手腕同我握手。就在那时,突然——我感觉到他眼中瞬间闪过了一道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就像是在冷静地评估着前辈社员的能耐——不,就像是连我的内在人格也一并看穿了那样、仿佛云端上的仙人一般的——然而眨眼间,仙人般的视线便消失了。

    太宰变回了那副散漫的表情。看错了吗,只是双眼的错觉吗。我重新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问太宰:“那么太宰,你为什么会来侦探社呢?这里可不是打个招呼就能进来的私塾啊。”

    “其实啊,是我没有工作也无事可做正在小酒馆浑浑噩噩的时候,偶然跟坐在旁边的大叔一拍即合呢。然后大叔说你要是拼酒量能赢老夫就给你找个工作来哦~虽然只是开玩笑的,但比划了一下我就赢啦。”

    “那位便是异能特务科的种田老师。他昨日来访过,托付了我此事。”社长表情严肃地说。

    我听到突然被搬出来的种田老师的名字不禁屏住了呼吸。说起内务省异能特务科的种田,他的名字在市井之间几乎无人知晓,但却是国家特务机关的要员。他的工作是针对异能者的监控与信息管理。据说社长在建立武装侦探社的时候,也是多亏了种田老师鼎力相助。即使是社长也不能无故拒绝种田老师推荐来的人物。

    “要受您照顾了,前辈。”面前这个新人社员丝毫没察觉我心中的不安,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

    ○○○

    然而,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内务省要员所认可的大人物,一大早就因吃了蘑菇而驰骋在那边的世界也实在是闹心之至。

    和太宰搭档已经是第三天了。内心一刻得不到安宁,工作一概得不到进展,只有投诉电话在不断增加。只要一眼不看着就嚷嚷什么要投水而扎进河里,说要给自己打气就跑去酒馆喝酒买醉,还号称得到了天启去忽悠美女。任性妄为的作风倒是与二十岁的毛头小儿很是相符,也因此屡屡搅乱了我的日程。

    尽管如此工作就是工作、部下就是部下。要是被社长吩咐照顾他才过三天就开始抱怨,会损害社长对我的信任不说,也与我身为一介侦探社员的矜持相悖。

    “怎么样,那个新人。”这里是侦探社附近的棋室。在铺着榻榻米的小隔间里,社长边落下棋子边说。

    “就是场灾难。那简直是恶魔和恶灵和穷神合体一般的家伙。”我在扁柏木棋盘上放下了黑棋。棋子落在棋盘的木纹上发出声响。

    “不过呢,嘛,我会想办法的。”工作结束后,我和社长去了平时常去的棋室下棋。我们在没有其他人的和室中,在棋盘两侧面对面端坐着。

    “抱歉啊。”社长的白棋紧随其后,将我在右侧做出的一片好阵势化为了死地。

    “不,这也是因为种田老师的关系……不过,老师他为何会推荐那样一个人来侦探社呢?”我边说边寻找着下一手。要在右下角的白地打劫吗——不,那样至多是二劫循环。即便坚守左侧若是被延伸到中央也就全盘皆输了。已经无路可走了。看来想和社长互先还需要一段时日。

    “种田老师虽是自由奔放的性格,但在鉴别人才方面却眼力不俗。或许他在这年轻人身上看出了某种非凡的才能吧。”

    的确,听闻种田老师有着世间罕见的人才鉴别力,否则想必也无法担当起配置内务省特务机关的重任。

    但是——有“非凡的能力”?那个左耳和右耳之间只有一滩泥水的家伙?

    “我也和种田老师的想法相同。太宰在事前测验中,笔试、实地考核都以满分通过。此人确实相当优秀,而且是优秀到了危险的程度。”

    “危险……是指什么?”“我让事务那边查了太宰的过去,但什么都未找到,全然是一片空白。我还托付了军警谍报机构的友人相助,结果也干净得可怕。就像是有何人将他的过去从头到尾全部抹除了一样。”如果连军警的谍报机构都查不到他的过去,确实很不寻常。

    “可能他的过去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直在游手好闲罢了?”

    “或许是的。但若非如此——”社长比平时更加眉头紧锁,之后继续说:“你听闻太宰所持的异能力了吗?”

    “不,还没有。”这么说来倒是有听说他是异能力者,但关于他的能力我还没有细问。

    “太宰的异能力是,‘将所碰触的一切异能无效化’。”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异能力无效化。乍听只是朴实无华的能力,然而在异能之中却堪称异端,运用恰当的话或许能成为只身捣毁一个异能组织的超凡神力。

    我的异能力【独步吟客】,是通过在记事本的纸张上写下文字,之后撕下纸张灌入意念使所写之物具象化的能力,但无法将尺寸大于记事本的东西具象化出来。虽然这个能力常被评价为用途广泛而出众,但说到底也仅仅是“方便”罢了。

    如果说要用的东西一开始带在身上不就好了,也确实如此。但太宰的异能力却不同。从理论上来说,唯有太宰才能战胜的敌人应该多得不计其数。即便世间最强的异能者,在太宰面前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即使各国的异能者组织全都跑过来争相挖角也完全不奇怪。我渐渐理解了社长没说出口的另一半话。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样一个奇才般的异能者碰巧坐在了大人物种田老师的酒桌旁、碰巧意气相投,虽然言谈举止都很可疑,但却拥有在笔试中拿到满分的精明头脑。这样一个人到现在为止都碰巧没有工作,而后一帆风顺地来到了靠外界关系根本不可能进入的武装侦探社——也就是说,一切都顺利过头了?”

    “或许是我们多虑了。然而武装侦探社在省厅和军警中人脉诸多,工作也多会触及国家机密级别的情报。”的确,如果是犯罪组织的一员,与警察机构存在协助关系的侦探社可谓是容易进入且能获利良多的潜入地点。

    但是——太宰有可能是潜入侦探社的间谍吗?甚至还利用了英杰之人种田老师的提拔?那个太宰吗?

    “国木田,我想托你来给他做‘入社考试’。”我点了头。社长所说的“入社考试”,是侦探社历代调查员都要经历的相当于“内部考核”的东西。若不经过这些便无法作为真正的社员被认可。

    “工作时让太宰与你同行,去鉴别一下此人灵魂的真伪。若有间谍、密探、特工之流的嫌疑,无需犹豫立刻将其解雇。而若此人的灵魂存在邪恶、奸险之兆,到了那时——”社长从事先放在身后的布袋中,拿出了一把黑色的自动手枪,将它递给了我。

    “…………”我无言地接过了枪。好重。

    “便由你来裁决。”

    “遵命。”倘若太宰有什么阴谋之举,当即阻止他便是侦探社的职责。持有武装侦探社的侦探许可证便拥有相当于预备警察的权利,根据需要也会被允许携带枪械和刀具,亦可向警方探听情报。而比起这些,根据调查权限的不同,只要愿意便可以去扰乱当局调查、篡改警方情报、在重要设施进行偷拍与窃听,这一切恶行都有可能实现。最糟糕的情况是,恐怖分子或许会借此对重要设施进行毁坏,从而夺走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在我的手中,冰冷的黑色铁质自动手枪只是沉默不语。

    ○○○

    在水面泛着微波的港湾,月影沉浸在涟漪之中。我穿过横滨港湾嘈杂的人群,潮声与黑夜的喧嚣竞相争鸣,而月光则与街灯争相照耀。在我的身后,太宰步伐轻快地追着我的脚步。太宰那一朵蘑菇引发的骚动持续了半日后,现在终于回到了可以工作的状态。

    “国木田君,你之前展示的异能力——是叫【独步吟客】吧?再给我看一次嘛。”

    “我拒绝。异能力可不是能随随便便亮出来的东西,而且我每次使用异能力都会消耗记事本的纸张。这记事本可是某位工匠每年仅做一百本的限定品,价格也不菲,怎么可能用来给你变戏法看呢——”

    我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之后回头说:“话说太宰,你得快着点。否则就赶不上约定时间了。”

    “就算说什么时间啊……国木田君,我们并没有说定去情报商那里的时间吧?”

    “不,我在电话里说了‘大概十九时左右到达’。”

    “现在正好是十九点啊。会面地点就在从这里步行五分钟的地方,不会迟到的啦。”

    “笨蛋!所谓的‘十九时左右’在我心中的表上自然就是18:59:50到19:00:10之间的这二十秒啊!”

    “心中会有那种表的就只有国木田君一个人啦……”太宰边走边嘟嘟囔囔地说。

    顺便一说我的手表每天早起时都会用专用工具与标准时间校正,所以误差在一秒之下。

    “谁让某人吃了笑菇一天都没法正经干活啊。你再也不准吃那种玩意第二次了,要吃的话就好好去吃会死人的东西——”

    “哎呀,那还真是开心一刻呢~”

    “你已经正常了吧,在天上还看得见粉红色的大象吗?”

    “大象?你说什么傻话呢~那种东西怎么可能飞上天啊。在飞着的是紫色的草履虫哦。”这货没准已经不行了。

    每次和太宰交谈,我都感到自己心中的疑虑简直蠢透了。这个男人会是间谍?是奸险之徒?这家伙能做出的恶行,最多也就是飞身跳向铁轨扰乱运行时刻表之类的吧。

    话虽如此,如果太宰只是个来搞笑的窝囊废倒也简单,只要给他轰走便万事大吉。那对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太宰,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现在要去处理的委托是什么吧?”

    “驱逐紫色的草履虫。”

    “……我刚才就隐约在想,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是那个吧?去‘调查幽灵屋’——”太宰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些,而我却为之皱眉。

    昨天,我的电子邮件受到了一封委托信。内容是这样的:谨启恭祝武装侦探社诸位身体健康。今回因有一事望武装侦探社诸位相助,虽知诸位工作繁忙,仍冒昧提笔致信。关于委托之事,恳请诸位协助调查某建筑每夜发生之怪异现象。此建筑本应无人居住,然每夜却可听闻不快之呻吟及细语声,还可见其窗中微明。此事令临近居住之鄙人片刻无法安宁。故在此冒昧请求,望查明是否谁人之恶作剧。若为恶作剧,如能判明其理由及手法,鄙人将感激不尽。虽是微薄之意,稍后将另行附上委托金,望诸位查收。此外,本委托内容愿对外保密。虽请求冒昧但望多多关照。最末,再次祝愿各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敬具内容七绕八绕写了一大堆,简而言之就是想说“我家附近有个楼会冒出奇怪的声音来,你们给看一下呗”这个意思。

    而刚收到这封邮件没多久,委托费就汇到侦探社来了。我们查看了一下,发现那是即便抵去经费预算也要比一般委托费要高出数倍的金额。既然如此便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们如往常一样开始了调查。

    然而——这当中有一件令人挂心的事情。那就是委托人没有留名。委托人究竟是谁,他住在何处、要怎样取得联络,在邮件中完全没有提及。或许对方是有意隐瞒,然而这样一来就无法向其汇报调查结果了。

    于是我和太宰两人便不得不先从“寻找委托人”开始入手。“说不定,委托人是充满怨念的恶灵呢。它就守在那个鬼屋里等着我们这些被忽悠的侦探送上门来,然后一口把我们吃掉——”

    “你这笨蛋,世上根本就没有幽灵会发电子邮件这样的怪谈。”是说,即便对方真的是幽灵我也完全不害怕啊。我们边闲扯边走向港口的仓库街。一片砖砌的红褐色仓库反射着月光,浮现在暗夜之中。我们走进了其中一间比其他房屋要小上一圈的旧仓库。仓库有着高高的屋顶,墙壁的灰泥被海风侵蚀得已经剥落了。我闻着里面小型机械的金属与机油的臭味、以及堆积已久的尘埃和时间的味道,一边按下了办公室的门铃。听到金属敲击般的震动声后,电子锁被解开了。

    “进来吧。”接着,从屋内传来了高亢的应答声。我们穿过几扇装有远程电子锁的沉重的桦木门,来到屋内。房间大小不足二十榻榻米。墙壁和地面上悬挂堆放着电子器材,忽明忽暗的二极管将室内映照得十分昏暗。房间中央摆满了电脑,风扇发出野狗低嗥般的声音。桌上的四个液晶屏各自呈现着不同的画面,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哟,眼镜仔。今天也对记事本惟命是从吗?”

    “话别讲得这么嚣张啊,情报贩子。把侦探社保留的证据按正当流程走一回就能送你去吃十年牢饭了,你过世的父亲可是会哭的啊。”

    “少跟我搬父亲的事情。”将两脚搭在桌子上后仰着身体的情报商,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少年披散着短发,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无论夏天冬天都穿着同一件白毛衫。他身形虽小,目光却像裂开的玻璃一样锐利。

    “比起那个你可是迟到了哦?真是稀罕啊。怎么着,莫非是跟这个约去了?”少年竖起小指做作地说。

    “绝无此事。所谓的约会是要同决定结婚的女性一起。况且我记事本的‘未来规划’中写着结婚是在六年之后。”我边翻动记事本边回答。

    “什么啊眼镜仔,你有准备结婚的女人了吗?”

    “按照计划那样的人要在在四年后遇到。”

    “啊、是嘛……”我翻着记事本认真地回答,少年听后圆睁着眼睛惊得张大了嘴。

    “遵循理想和计划而活,这就是所谓的成年人。好好学着点吧少年——”

    “嗯……我虽然大致明白国木田君就是这种角色,但刚才说的也有点太那个了吧……”太宰钻过大门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啊呀,是张没见过的脸呢。你谁啊?”

    “你好呀~虽然我并不介意报上姓名,但接下来国木田君好像有话要说所以就没办法啦。”

    “少年,你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自己报上名来。还有太宰,不准你未经许可就擅自预测我的行动。”

    “眼镜仔还真是喜欢‘应该’这字眼呢……不过算啦。我叫田口六藏,十四岁。职业是网络黑客。”

    “是个当年黑了侦探社的内网结果事情败露,然后就被丢给我处置的笨蛋。”我亲切地追加了一条注释。

    “差不多可以别再翻旧账了吧。是说你赶紧把那时候的通讯记录给我啦——”六藏少年曾在三个月前从外部对武装侦探社的情报存储进行了攻击,一度让侦探社陷入了混乱。

    当然,侦探社也不会疏于电脑系统方面的戒备,在平定混乱后立刻通过逆向追踪查明了此处。结果六藏少年被我狠批了一通,以不将其犯罪证据的通讯记录交给军警为交换,他接受了作为情报商协助我们的互利条件。

    “然后呢,你查到之前给你的电子邮件发件人了吗?”

    “你使唤人可真够凶的啊眼镜仔,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清楚的东西。你再等等啦。”

    我委托少年去调查之前那件事,也就是那不知名的委托人的住处。逆向追踪一封电子邮件就六藏少年的技术而言想必并非什么难事。

    “就算不是那样,你让我查的另一桩活——‘失踪者行踪搜索’也已经够我忙的了。得先解决那边才对吧?”

    “的确如此。”我认同地说。——“横滨来访者连续失踪事件”。那是一件乍看下毫无关联的被害者们于某日突然下落不明、之后再也没回来的失踪事件。而失踪者的人数已达到了十一名。搜查本部已追踪此事一个月之久。被害者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他们都是横滨的外来人口、以及自己离开后失去了踪迹这两点。着实是一件令人摸不到头绪的疑难案件。

    而我委托六藏少年的,正是去追踪被害者们在失踪前的行动记录。我让他从火车和出租车等的乘车记录上调查被害者的行踪,但看来并不那么一帆风顺。

    “那是什么事件?我头一次听说呢,给我细说说吧——”太宰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插进来说。

    “我之后会好好告诉你的。”但我只是随便打发了一句,没继续说下去。当然这是有原因的。我打算把这桩连续失踪事件的解决用作太宰的“入社考试”内容,所以想挑好时机再告诉他。

    “哦,这是在教育新人吗?眼镜仔也当上领导了啊~”

    “这可是个超固执的领导,弄得我也很头疼呢——啊对了!是六藏少年来的吧,你不是黑客吗?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国木田君的把柄啦、不可见人的秘密照片之类的呀?”

    “喂太宰!你别当着本人的面在这里明目张当地盘算敲诈啊!”

    “哦、看来你挺灵光的嘛新人~一千日元、一万日元和十万日元的套餐你想来哪个?”

    “有那么多吗!?”慢着、慢着慢着——冷静下来!

    “别信口雌黄,我才没有什么把柄。这死小鬼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太宰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嗯~?”太宰向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信的话就算喽?我也只卖给愿意相信的客人。不过眼镜仔要是付款在先的话我也可以把作为证据的照片删掉哦~”

    “谁要给钱啊,我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走了太宰!”我拽着太宰的衣领快速走向入口的大门,将少年所在的房间甩在身后。……十一万一千日元啊……

    ○○○

    夜晚的仓库街看不到半个人影。在去往仓库街的路上,我和太宰两人等待着约好的出租车。来往车辆的尾灯拖着一道长光驶去。黄色的影子,银色的缎带。

    闪烁着凌乱红光的刹车灯。前灯向外扩散的白光勾画出建筑物的影子。反射在玻璃车窗上的长明灯仿佛液体在眼前流动。强烈的海风将云朵吹来又从此拂去,月光在港湾的街头洒下黑白相间的影子。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太宰抬头望着夜空这样笑着说。

    “我真不该让那家伙跟你见面,我早该知道你俩见了面出不了什么好事。”

    “前辈,我能问个问题嘛?”

    “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照顾六藏少年呢?”我看到太宰的表情很认真。

    “你为什么要派工作给他呢?调查失踪者的行踪这种工作侦探社自己也做得来啊。而且这次的事情明明电话里就能说清楚,你却专程跑了一趟。”我沉默了。这并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和刚才提到了一下下的他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禁看向了太宰。“看来猜中了。”太宰看过我的表情之后笑了。

    “……六藏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但已经去世了。”无奈之下,我只好说了起来。“过去,侦探社曾与警方合作共同追捕过一个罪犯。那是个相当得了的罪犯,他破坏国家和企业的设施、犯下了一连串恶行。尽管警方拼命搜查,但始终未能把握他的行踪。”

    “那个——也就是‘苍旗的恐怖分子’事件喽?”

    “是的。”那是一件将军队和警察都卷入其中、震惊全日本的恶性事件。“我们侦探社经过追踪,终于查明了那家伙的藏身地,并把这件事报告给了民警。”

    “那可是立了大功啊。”太宰感慨道。

    “啊,确实如此。但在那个事件当中,军队、公安和民警同时出动,指挥系统互相交叉、状态十分混乱。而更糟糕的是犯人察觉了我们的动向据守在藏身处,还安置了大量高性能炸药。”我的记忆被唤醒了。

    从电话中传来的民警的怒喝声——逮捕他、不要行动,矛盾的命令交织在一起。“因指示混乱,只有五名刑警在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而他们所接到的命令则是立刻突入并压制犯人……但面对着震惊世间的凶恶罪犯‘苍王’,既非特种部队又非异能者的那五个人又能做到什么呢?”然而,身在其中的人却无法把握到整体状况。既然被上级命令突入,就只能去那么做。

    “最终,被逼到穷途末路的犯人引爆了炸药,自己和那五名刑警全部身亡了。”

    “——那死去警官的其中一人便是六藏少年的父亲了?”

    “六藏少年自幼丧母,一直与父亲两人生活。据说他十分尊敬身为警官的父亲。”我捏紧了拳头。“那时候向民警报告了犯人藏身地点的,就是我——”那个时候,若能与更上级的指挥部门取得联络、或是侦探社也同他们一起突入的话——

    “他就相当于是被我杀死的。”

    “不对啊。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下达指示的民警上级部门不好,而且最该怪的应该是自爆的犯人才对吧。”

    “或许是这样的,但少年的想法并非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出于报复而对侦探社进行黑客攻击。”恐怕六藏少年是憎恨着侦探社的。这一点我并没有当面确认过,但是——“六藏少年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这就是仅存的事实。

    所以必须有谁来代替父亲守护他,有时还要用铁拳来教导他。而我恰巧能胜任这些,所以刚刚好。”

    “国木田君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呢。”太宰露出了一个叹息般的苦笑。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浪漫主义者,也不理解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浪漫。然而与我熟识的人们却异口同声地说“你是个浪漫主义者”,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明明充满了无法如愿以偿的事情。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眼前,司机向我们挥着手。

    ○○○

    对于出租车司机形象,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见解。那形象或廉洁或耿直——不,也许是熟知各种小道弯路的行家、车技高超的达人,亦或是笑容爽朗的好青年。不不、也可能是把客人的打车费放在第一位考虑的节约主义者。每种主张都合情合理,无需被他人置喙。顺便一说,我对出租车司机的希望就只有一个。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国木田调查员。今天也是黄道吉日、适合侦探办案的好日子啊。你的眼镜今天也很搭啊。我干了这么久出租车司机也渐渐能看出客人戴的眼镜的好赖了,该说风流典雅还是高端大气呢,国木田调查员的眼镜真的是非常好的一副眼镜啊!品质上我可以打包票、嗯嗯!”

    “求你安安静静地开车吧——”首先,你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眼镜的出身好坏呢、简直愚昧透顶——虽然有点想知道。

    “出租车司机必须是沉默寡言的,你难道没被乘客这么说过吗?”

    “没有啊,从没被说过呢。是说客人们在乘车时都从没说过话呢,因为全是我在说——”我知道这辆出租车在市井之间是被怎么称呼的了。

    那就是雷。我和太宰正乘着事先约好的出租车前往被委托调查的地点。从车窗可以看到黑暗笼罩的街头已经失去了灯光,稀疏的树影拨扫着浑浊的月光向后方飞驰而去。当然,我们并非是碰巧不幸地坐上了这辆天雷般的出租车。是我特意叫了这辆车来。为什么呢?是为了打探消息。

    “太宰,你还记得之前提了一句的‘横滨来访者连续失踪事件’吗?”

    “啊,是六藏少年正在查的那件事吧?”

    “没错。被害者共有十一人,而目击了其中两人在临失踪之前的样子的,就是这个司机。”我指了一下前面的小个子司机。

    “说是目击,其实我也只是把他们从港口送到旅馆而已。一位是来旅游的女性,另一位是工作出差的男性。”

    “就是这照片上的人没错吧?”我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照片,全部都是从旅馆的监控录像中取得的失踪者图片。照片分别有他们进入旅馆、在前台办理手续、以及第二天离开旅馆的三个情景。

    “对,就是这两位没错,衣服也跟照片上的一样。是我把他们送到那家旅馆去的。”

    “OK。那么国木田君,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那个什么失踪事件的详情呢?”

    “……也好。”于是我开始说明事件的概况。大约一个月前,来到横滨出差的一名四十二岁男子突然失踪。经过对其行踪的调查,了解到该男子从港口到达旅馆办理了入住手续,并于次日外出。然而男子既未现身在工作会面地点,也没有回家。他的行李依然留在旅馆内,就这下落不明了。其他失踪人员大致也是同样的情况,包括独自来旅行的人、来参加展会的人等共计十一名。失踪者们的年龄、住处和职业上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唯有独自来到横滨这点状况相仿。民警为确认他们离开旅馆后的行踪在街头四处打探消息,但却没有任何目击情报,就像那些人都突然如烟雾般消失了一样。民警认为最有可能的就是绑架。然而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能够不被看到就把人绑走的地方可说是没有,何况失踪者的家人也没被要求支付赎金,如果说是绑架也实在不知道犯人的目的。

    “目的的话不是有的吗?”一直默默听着的太宰在这里用明朗的语调插了这么一句话。“就是‘出售’啦。”

    “什么?”

    “所以啊,就是说把人绑来卖啊。听刚才说的那些,失踪者都是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吧?心脏、肾脏、角膜、肺、肝脏、胰腺、骨髓——嘛,虽说在国外卖掉再折回日元的话也没那么暴利,但十一个人的身体也可谓宝山一般,如果是独立犯罪确实能攒上一大笔。”

    “的确,在地下社会据听说是有那样的黑色贸易——你还真是清楚得叫人讨厌呢。”一般人会接触到这样的知识,我想顶多也就是在电影和故事里面了。

    “讨厌啦~我只是在关厢的小酒馆里听人喝着酒闲聊说到的而已。”解释都这么不靠谱,怎么听都是在瞎掰。要说的话,这个人全身上下的所有构成要素本来就没一样靠谱的。

    “……那么,就是说失踪者们都是亲自跑去器官贩子那里、说‘请买了我的内脏吧’这样了?而且还专程挑出差和旅行的半道上这么做?”

    “也是哦,这样不太自然了。也就是说果然不是什么器官买卖,而是因故自愿隐匿了行踪吧。比如说去找伪造失踪的专业人士买了新的名字和户口,然后远走高飞了这样?”

    “就算是那样,他们去找那些个专业人士的时候也总会被人目击、被监控设施拍下来吧?”

    “肯定是专业人士里有帮人变装的高手吧?”

    “说来的确有那种人,我也听说过哦~据说在摄影行业里有能把男人彻头彻尾地包装成女人的技术存在呢,貌似是先在嘴里塞上丝绵改变脸部的轮廓、然后——”

    “没让你发表意见。”看这架势司机又要说上一大堆,于是我迅速给他掐断了。

    “啊、我想到了!你看这个图片,上面的两个人不是都戴着眼镜吗?找到共同点啦!也就是说——这是‘眼镜连续失踪事件’!”从图片上来看,被拍下的两个人确实都戴着眼镜,一个黑框一个银框。“好的国木田君、到你出场了!”

    “出场个鬼啊。再说其他九个人里也有不戴眼镜的,这不能称得上是共同点。”根据我的记忆,另外的九人中有四名戴眼镜、两名戴墨镜,还有三名什么都没戴。

    “切……那没办法了,那就想别的办法让国木田君当诱饵好了。犯人的目标是旅行者吧?那么就让国木田君脚踏胶靴身负背包、穿上红绿格衬衫和登山细筒裤在横滨街头来回逛吧!然后拿着超大型照相机不断拍摄路边行人,句尾加上‘的喽’——”

    “谁要那么做啊!”

    “‘谁要那么做的喽!’”

    “那种鬼东西根本称不上是战术!驳——”

    “‘驳回的喽!’”

    “不准抢我的话!”

    “哎!?那就让国木田君全裸戴礼帽、一边骑着独轮车在街头飞奔一边大喊喜欢的女性类型好了~”

    “主旨是不是变了!?”

    “那样的话呢就让国木田调查员扮成小丑一边读书——”

    “你少给我插话!”我去、这一个个的都简直了!越来越火大了有没有。“太宰、你给我正经点!你这家伙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认真工作啊!”

    “嗯,我可是一直都很认真的。”那就更要命了。

    “好,那这样好了。我发誓会马上成为一名廉洁的侦探,勤勤恳恳地调查分析、做出推理,成为一名让我的上司国木田君大吃一惊、拍膝赞叹明天就可以把工作全权托付给你一人去解决这样的优秀之人。”太宰滔滔不绝地申辩了一大票,但完全无法让人信服。

    “马上是指什么时候?”

    “下了这辆出租车之后。”

    哦——?

    “此话当真吧?”

    “当然了,自杀主义者决不食言……嗯,然后呢,虽然说作为交换可能不太好——”看吧,我就知道他得来这出。

    “怎么?想涨工资或者要更清闲的工作的话我可不会同意的。”

    “不是那么大件的事情啦~只是呢,我从刚刚起就有件事很感兴趣呢。”太宰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机的方向,眼睛好奇地闪着光。

    “……让我开开看嘛。”

    ○○○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疾风!!”

    “等、太宰——!给我停——拜托、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

    “哦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

    “看、我们平安到达啦!”

    “我绝不会……再让你……开第二次车了……!”打开车门后,太宰一脸精神抖擞,而我是一副要扑街的状态滚下了车。司机则昏死在了副驾驶席上。估计这一夜都醒不过来了。

    “怎么,你晕车了?还真丢人呐~”我被太宰的这番言论激起了少许杀意。这可不是晕车。腰和腿抖得立不住,平衡感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像刚出生的草食动物幼崽一样手脚并用才艰难地哆嗦着站了起来。就算是超强度的武术训练过后也不曾如此疲惫过。

    “那么,就赶紧去工作吧!因为我刚已经说好了,这就立刻动起来吧!”让我歇会儿啊——可刚刚才说教了他半天,事到如今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委托说的房子就在这附近吧……话说回来国木田君,你不怕幽灵啦狐妖啦这类东西吧?”

    “幽灵……害怕那种东西还怎么能在武装侦探社干下去?不管是什么魑魅魍魉都不会比刀枪的威胁更大。”

    “那就好。毕竟我们这次要调查的地方,好像是那里哦。”我看向了太宰指过去的方向。在那边的是一座屹立山中、破败的黑色建筑。那模样就像一座渗透了黑暗、充斥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被荒废掉的古怪的医院一般。

    ○○○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大半夜来调查这样的鬼地方呢。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生病。就像无谬的精神是不存在的那样,无病的身体也是不存在的。那证据就是每个人都是从医院里出生、在医院里死去的。医院可谓是此岸与彼岸、死者与生者之界的交界线。这样一个地方在化身荒废腐朽的荒废医院后,就更加瘆人了。

    月光从破碎的窗外渗进来,屋瓦投落下幽玄的青色暗影,地板上的水洼是贫血般的紫红色。唯独前庭绽放的彼岸花是浓艳的朱红。

    “黑死了……什么也看不见。”

    “但这样也蛮带感的嘛。”我在荒废医院的走廊上一点点挪着步子,而太宰则步伐轻盈地跟在我身后。墙壁已经腐朽破败了,烂掉的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窗框都脱落了,医院里的存货也早已被一扫而空,病房破落得仿佛蝼蚁的巢穴一般。要说,究竟有谁会愿意钻进这样一个废墟里来啊。

    “委托人的要求是让我们查明每天晚上从这里传出的声音和光的真相。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东西来,要稍微警惕一些。”

    “嗯……这我当然懂啦,可国木田君你会不会警惕过头了?”我瞪了太宰一眼。“别说蠢话。妄下判断、鲁莽轻敌可是愚者的无谋之为。身为侦探社的一员,必须时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来行事,懂了嘛——”于是我小心再小心,为防备突然袭击而压低了身体在走廊上谨慎地向前进。

    “难不成你在害怕吗?”

    “我我我我我才没害怕呢!你傻了吗!?”

    “那就走快点嘛~”

    “你这白痴!这类电影中向来都是少根筋轻举妄动的家伙第一个炮灰的——”

    “‘这类电影’是什么?”

    “行啦、总之你快走着!我负责警惕后方。”

    “你只是不愿意走在前面而已吧……啊对了,是因为太黑不好走吧。打个手电怎么样?”我早就考虑过了,而且也想开灯想得不得了。然而……

    “万一这医院里有什么人,我们一开手电对方可能就会察觉异状跑掉了。就借着月光向前走吧。”

    “哎~”两人在黑暗中向前进。大风吹得建筑吱吱作响,从哪里能听到水滴的声音。荒废医院的四周别说民宅,连一栋建筑都看不到,唯有辽阔的森林与山野无尽蔓延。被狂风吹打的一排排树木发出沙拉沙拉的响声。我想起了那封委托信的内容。说什么“家住附近”,这座楼周围方圆几公里都人迹罕至,会住在这附近的也就是狐狸和野熊之类吧。——那么委托人究竟会是谁呢?——委托人没有留名。——说不定,委托人是充满怨念的恶灵呢。我想起了太宰的话。

    前方和后方都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钻进建筑缝隙中的风声就像是女人的哭泣声一般。…………我才不相信幽灵。我身为代数老师,也是研修过化学和物理的理科生。幽灵取得形体浮现在生者面前之类,不过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而创造出来的妄想罢了。…………我才不害怕。我没有在发抖,也没在哭——

    “出现啦!!”咿呀啊啊啊啊啊!!!前面的太宰突然一声吼,我的心脏差点都飞出去了。太宰转过身来、长着大嘴看向我。在看过我的表情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而且是深深地,露出了一个坏笑。这混蛋……!

    “我开了你啊!?”

    “哎呀~我是看国木田君太过紧张了,所以想调剂一下——”

    “我再也不管你了!”我推开太宰快步向前走去。可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反而会让人产生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黑暗之中一般的错觉。让人误以为那黑暗之中潜伏着眼睛、虚无之中吞吐着气息。好黑啊。好黑啊。我已经不行了

    ——“【独步吟客】——手电筒!!”

    世界一下子亮了。

    ○○○

    我们反复调查了医院内部,确实找到了几处似乎是有人潜入过的迹象。像是行李箱的轮子碾压过的痕迹、皮鞋印子、衣服的线头这样。但这些究竟是每天晚上都偷偷潜入此地的犯罪分子的痕迹,还是只是些趁火打劫的强盗留下的东西,就不好说了。

    用通过异能力具象化的小型手电筒照亮后,确实可以保证视野清晰。然而即使如此也驱不散医院内压上来的大片黑暗。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前途莫测。照亮前方脚下就会被黑暗的海潮吞没,而若是照亮脚下前方则会打开一个黑洞。即使胆战心惊地向前走,也再没有找出什么能让调查更进一步的东西。

    “看来就是个恶作剧而已,回去吧。”太宰终于厌倦了,扭头就要走。

    “慢着。你不是号称要‘勤勤恳恳地调查分析、做出推理’吗,这就开始闹意见哪里还干得了侦探?要再找一些证据——”

    “不需要啦。你看这个——”太宰捏起来的,是一根深色的电线,而它的两端都被埋在地板之下——不。

    “这是——配线吗?”若当真如此,也有点太新了。这跟医院里荒废已久腐朽破败的内部线缆明显不一样,恐怕是几个月前刚装上的东西吧。

    “顺着这根线摸过去的话呢——”太宰拉着电线一路过去。电线被很巧妙地埋藏起来,我们好容易才摸到了其中一头。太宰拿起来的那件东西是——

    “这个……是摄像机吧。应该是什么人悄悄装在这里的,而且肯定不止装了这一处。哎呀哎呀,也就是说委托人发了一封假的委托信钓我们出来,然后再偷拍被妖怪吓哭了的国木田君。也真是个大坏蛋啊——”

    “我、我才没哭呢好吧!”

    “说的也是啦,就算小学生也不会被这种只不过有点暗的废墟吓哭呢~”

    “…………”

    “是说就算医院里真的有幽灵啊,肯定也不是那种可怕的东西啦。他们都是病死的吧?如果死于事故就应该在事故现场徘徊啊。那样的幽灵也不会有耐心去咒杀活人,就算是恶灵顶多也就是留下些遗憾啦悔恨啦,像‘我还不想shi啊~’什么的。啊啊、真是讨厌死了!你们这些人不好容易才死掉的、究竟还想闹哪样啊——”

    “太宰……喂、你差不多……差不多就说这么多吧……”万……万一被怨灵听到你这些话可怎么办啊?

    “要是怨恨生者的话,怎么也该整个像害了肺病那样瘦骨嶙峋的女人的外形出来吧。一边甩着湿哒哒的乱发一边充满怨念地说‘我好恨呐、好羡慕生者啊,把我从这个漆黑的深渊中解救出来、把我从这份痛苦之中解救出来啊啊啊——啊啊好痛苦!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肉、我的肺——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突如其来的女性尖锐的惨叫声让我吓得差点把心脏都吐出来了。然而在一瞬过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般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刚刚的惨叫声,是活人发出来的声音。

    “刚刚的声音是……”

    “是这边!快点!”我不等太宰跟上便在破败的走廊上跑了起来。我从最近的路线冲下楼梯、穿过走廊,踢开脚下的瓦砾奔向听到惨叫声的转角。之后我来到了地下,天花板和地板都已经破败腐朽了。我穿过热水房、医药管理室和放射线拍摄室,追着那声音来到了一间旧热水房。有了!在大型洗衣池的水面上,有一只女性的右手正从水中伸出来拼命挣扎挥动着。我赶紧冲过去一看,发现水下有一名只穿着贴身衣物的年轻女性。她的一只手腕被手铐铐在了水底的把手上。因为那只手铐她没办法从水里出来、这样下去会淹死的!

    “这是什么啊——!”

    “必须把这个铁栏弄开!”太宰抓着铁栏大喊道。洗衣池的盖子是一面固定的铁栏,有它挡着女性就无法逃出来。我两手抓住铁栏拼命摇晃,然而那铁栏就像被牢牢锁住了一般,仅凭腕力实在是难以掀开。这时我和水中的女性对上了眼神。那是一双黑褐色的眼眸。那双圆睁着的眼睛正在拼命地向我求助。救救我。

    “现在就救你出来!你把身体尽量靠边一点!”我挥动手臂指示她行动,女性似乎也领会了我的意思,向身后的墙壁靠过去缩起了身体。我从腰间拔出手枪、拉开保险,之后将枪口对准水池的外墙。

    “太宰、你闪开!”我选好了一个跳弹不会误伤那名女性的角度,对着外墙连开了三枪。被击中的水池外墙刻下了弹孔和裂纹,内部的水开始顺着裂纹渗出。我冲着那几条裂纹,使出全力转身来了一记回旋踢!我借助旋转身体的力量一脚踢穿了陶瓷与沙浆砌成的外墙。墙壁开了一个大洞,水也从洞口大片大片地流了出去。

    “咳……咳咳咳!”水顺着洞口滚滚而出,水面终于降到了头部以下。露出脸来的女性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看来总算是赶上了。

    太宰将大型水龙头拧上,关闭了水源。“你没事吧?”我把手帕从铁栏的缝隙中递过去,女性用仍在发抖的手指接过了手帕。

    “看来是有什么人想把你淹死呢……你看到犯人了吗?”太宰问。

    “我——是被人绑架过来的。就在我因工作出差来横滨的那一天,突然失去了意识——然后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我和太宰都看向了对方。

    ○○○

    我和太宰一起打坏了铁栏和手铐,将女性救了出来。铁栏上挂了三把圆筒插销锁,我只好用枪托给它砸开了。“我叫佐佐城信子,在东京的大学任教。我在来横滨的路上,突然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浑身湿透的佐佐城女士脸色都已经发青了,但依然坚持着向我们说明情况。

    “佐佐城女士,你知道自己突然失去意识后被绑架是几天前的事情吗?”

    “非常抱歉……因为我晕过去了,所以具体情况也不太……但从现在身体还有饥饿的感觉来看,或许已经有两三天以上了吧……”横滨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自失去踪影早在三十五天前、晚则在七天前。若佐佐城女士所言为真,那她很有可能就是第十二个被害者。

    “…………”太宰从刚刚起就一言不发地抱着手臂,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东西。

    佐佐城女士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体型有些偏瘦。看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吧。她还在发着抖。可能是被绑架后衣物遭人夺走,身上只剩内衣和贴身的衣物。虽然太宰把外套借给她披在身上,但在这样的深夜里只穿着贴身衣物、相当于**的状态,而且还湿透了身体,会抖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因寒冷而不住颤抖、那抱紧自己两臂的手腕,还有瘫坐在地板上的双腿,都纤细得难以置信。紧贴在身上的衣物勾画出了优美的曲线。那肌肤就像是会穿透过去一般朦胧而白皙。水滴沿着那贴在颈部的透湿的秀发滴在胸口上。我下意识别开了头。

    “比起那些,这栋建筑物里应该有其他像我一样被抓来的人!因为我听到了声音——”

    “什么?”是其他的失踪者吗。莫非他们也被绑架后监禁在这栋楼里了?

    “我来带路吧!在这边。”佐佐城女士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想要给我们指路。然而——“……慢着。”我伸手阻止了佐佐城女士。

    “太宰,你怎么看这个情况?”

    “佐佐城小姐的样子很工口。”太宰一脸认真地说。

    “给我正经点!”

    “……有点顺利过头了呢。”太宰抱起手臂重新回答道。

    “我们原本是为了调查神秘的光和声音才会来这栋废墟的吧?然而却恰好发现了另一桩事件、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这明明应该是两桩毫不相干的独立事件,除了都是由我们来负责调查的这一点……佐佐城小姐,你最后一次见到犯人是在什么时候呢?”

    “非常抱歉,我其实一次都没看清过犯人……但我醒过来的时候水龙头已经被拧开了,水也已经漫到头附近了。我想恐怕是在我醒过来的五分钟前,犯人才在这里拧开的龙头吧。”之后她便发出惨叫被我们听到了。

    时间也是赶得相当紧啊。“也就是说犯人直到刚才还在这里喽?可我不觉得咱们在这边溜达了这么久犯人都没有察觉。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发现了我们慌忙之下才这样做的吗,又或者——”是精心安排的陷阱吗。但即使如此,我们也绝不可能因畏惧陷阱就这样退缩。如果这栋楼可能还监禁着其他被害者,就必须要把他们救出来。

    “从第一个被害者失踪至今已有三十五日,若是一直被监禁在这里那就事关生死了。太宰,你保护好她跟着我过来。”我托起枪,沿着走廊前进。谨慎起见我先打电话报了警,之后在佐佐城女士的指引下,最终来到了太平间。

    因为遗体也属于贵重品,平日里为了防人窃取,大门也十分坚固。门是铁质的,还用搭扣上着锁。即使用来囚禁活人也相当方便。我确认这里没有陷阱后砸坏搭扣冲了进去。我双手腕互相交叉,同时将枪口和手电筒指向了前方。太平间有十米的进深,黑得令人发指。里面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或者是被偷走了,房间里一片空荡。剩下的就只有断了腿的遗体运送担架、破掉的裹尸袋,以及墙壁上的抽屉式铁棺。剩下就没有任何东西了,无论尸体还是活着的人——不。手电筒的光隐约映出房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将手电转了过去。

    “救……救命啊……”有人。在靠墙的牢笼中有四个人。他们都和佐佐城女士一样,身上只剩下了贴身衣物。

    “这是、哪里啊?”

    “刚才好像有女人的惨叫声……到底怎么回事啊——”

    “别慌,我们是来救人的。刚才发出惨叫的女人也已经被救下了。你们有人受伤吗?”

    “不——没有。可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我靠近观察了一下状况。在正对入口的墙壁上,钉着一个用来运送猛兽渡海的铁牢笼。想用手头的工具把它撬开似乎很困难。牢笼自身结构虽简单,却十分牢固。要弄开它似乎要花上一些时间。

    “哦,看来有个电子锁的控制界面呢。”太宰走到牢笼的锁前确认了一番说:“究竟用的是用暗号、人体部位认证还是密码呢……‘芝麻开门’!‘天龙盖地虎’!‘我的一生充满了耻辱’!嗯~都不开呢。看来只有给它弄坏了。”最后的那是什么啊。

    “要搞坏的话大概是把这边、像这样子——”太宰正要伸手去碰控制界面的那一瞬间,佐佐城女士突然惊恐地大喊:“不行!不可以碰那个锁——”太宰吃惊地回过头来,控制界面上的红灯突然亮了。能听到楼上有某种金属掉落的声音,是什么东西打开的声音。之后牢笼中喷出了乳白色的气体。我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之后眼睛跟喉咙感到了针扎般的剧痛。牢笼中的失踪者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毒气!”眼睛在剧痛之下开始流泪,视野也愈发模糊。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跳舞一般。我已经吸入了一些毒气,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对被害者们见死不救。我伸手抓住了牢笼。

    “不可以靠近、已经来不及了!”有什么人从背后抓住我的手臂在拉我。烦死了。我必须要去救人,绝不能让他们死掉——因为那就是理想。那就是这个世界所应有的样子。

    “国木田君!快走啊!”我听到太宰从后面大喊。不要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可以啊!”佐佐城女士紧紧抱着我不让我过去。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决不能让人死去啊。就这样在我的眼前、不能让任何人——我被太宰硬拉出了房间。我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但我记不清了。被监禁的四人全部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