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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诤臣

    弘治四年,接连有不少朝中重臣去世,如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周洪谟,工部右侍郎黄孔昭等。皇帝哀痛之余,给他们的家眷不少恩赏。

    孝宗皇帝从继位后便命人纂修的《宪宗实录》,终于在八月完成,共二百九十三卷、宝训十卷、目录、凡例加正文共三百零五册。

    十月,宫里添了桩大喜事。孝宗皇帝的长子朱厚照出生,阖宫大庆。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长子,众人都视若珍宝。

    本欲请旨出宫的瑾儿,被皇帝以皇子年幼,需人看顾的理由又留了下来。瑾儿虽有几分无奈,却也没有十分坚持。她想着:宫里就张皇后一个后妃,年少的她哪里懂得如何养大一个娇娇嫩嫩的孩子,自己即便真出了宫,也不会很放心。算了吧,大不了再耽误个一年半载的,她宽慰着自己。

    这日有朝臣上奏,请皇帝广选后妃,理由是皇后如今刚生养,不宜侍寝。按说这由头也没什么毛病,的确也是为皇帝着想。孝宗皇帝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整个后宫却只张皇后一人,于子嗣极为不利。

    为了大明江山计,群臣早就想进言了,只是以往迫于皇帝压力,不敢置喙。如今这么好的理由岂肯放过,于是这一人上奏,竟至百臣来附。

    皇帝不胜其烦。少时的他经历过几番生死,全因后宫嫔妃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脚。他至今心有余悸。况如今张氏已为自己生下皇长子,为皇儿计,也不能让他经受自己曾受过的苦难。但总有些迂腐的臣子,拿前朝规矩来压自己,他很是不爽。

    皇帝对瑾儿叫苦道:“朝中这些老臣,冥顽不化,日日上折请广选后妃,瑾姨是知道联的,朝务如此繁杂,我一向身子并不算好,如今又添了皇儿,为他计,便更不会纳妃了。只是他们天天在联耳边聒噪,烦得很!”

    “万岁爷莫怪,他们原本也是好心。况以往哪朝当皇帝的,不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如万岁爷这样只钟情一人的,尚从未有过,他们想必也需要适应。万岁爷便慢慢拖着,日子一长,便不会再提了。”

    瑾儿柔声宽慰道,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说内心话,她其实是希望皇帝再纳几任后妃的。张皇后虽算得上贤良,但向来耳根子软,没有大主见。这样的人身在后位,于朝廷来说,算不得是幸事。况皇帝如此钟情于她,日后说不得会为了她生出些是非来,倒是不好了。若能再纳上几个妃子,分些恩宠,反倒是好事。可惜啊,皇帝是至情至性之人,看来此生是不会再纳妃了。

    孝宗也清楚,此事只宜缓缓拖,万不可激化矛盾。便借口朝政繁忙,自己身体羸弱,太医吩咐宜静养为由,选妃一事容日后再议。朝臣们无法,也只得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

    此事最高兴的自然便是张皇后,后宫只她一人,自然恩宠也只在她一身。千百年来,从没有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唯有他如此清苦,让自己独享这份深情与无上尊荣。她的内心是感激的,对皇帝的爱意自然又添了几分。

    张皇后有个弟弟,寿宁侯张松龄,算不上聪明。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时不时的出去惹些事端,仗着有张皇后这层关系,行事未免有恃无恐。

    但此时的朝廷风气已然逐步向好,总有些不畏强权的人出来申张正义。这日张松龄正为非作歹,恰好被当世的文学名家、户部郎中李梦阳瞧见。一向耿直的李梦阳,回去就参了张松龄一本,告他欺压乡里、抢占农田、胡作非为。

    奏折刚落到明孝宗的手里,张皇后就知道了,她悄悄遣人去跟弟弟张松龄报了个信,让其收敛收敛。谁知张松龄纨绔子弟,根本没当回事,相反还抓住李梦阳奏折中“陛下厚张氏“这一句,大做文章,诬蔑李梦阳对张皇后大不敬,居然上折请孝宗皇帝治李梦阳死罪。

    孝宗自是知道张松龄的人品,并不予理会。哪知张皇后父母竟亲自给女儿施压,逼迫她站在张松龄一边。张皇后迫于无奈,便到皇帝面前去哭了一场。仁善的孝宗哪里见得妻子的眼泪,忙温语安抚一番,并让牟斌将李梦阳抓进了“诏狱“。

    李梦阳一介进士出身,并无多少身份背景,如今又得罪了外戚,朝野议论纷纷,都觉得他命不久矣。他自己也抱了赴死之心,反而无所畏惧。

    这日瑾儿正在乾清宫里给小皇子缝制衣裳,小蝶进来报说侍讲学士谢迁请见。瑾儿一听很是吃惊,这是先生第一次来宫里找自己,定是有什么要事,她忙整整衣裳迎了出去。

    “好久不见!”谢迁见到瑾儿,脸上有刹那的恍惚。自赈灾回京后,两人再未见过面,如今也有五、六年了。瑾儿还是老样子,一样的美丽端庄,只是更成熟稳重了些。时光易逝,斯人仍在,那种物是人非的挫败感,几乎催人泪目。他忙将视线移向一旁,不再看她。

    “好久不见。”瑾儿也是百感交集。一向高大英朗的谢迁,似是老了一些,眼角竟有了些许皱纹。但那双标志性的漆黑眼睛,却仍是亮晶晶的,看向她时,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愣神,她忽然想去了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被封印在记忆深处的曾经。

    “先生请先进来吃盏茶吧,有事但讲无妨!”瑾儿招呼着谢迁进了屋内,小蝶已经很有眼色地上了盏龙井。

    谢迁接过,无声地浅饮了两口,才悠悠说道:“不瞒你说,此来是为李梦阳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此人现关押在锦衣卫诏狱。”

    “先生当去请见万岁爷,却来见我一个妇人为何,此事我如何插得上话。”

    “此次不同,你也知道,帝后情深,万岁爷此次怕是不好直接插手。此事只能牟指挥使从中斡旋。”

    “哦,先生放心,李郎中的盛名我也听说过,此人品性高洁,想来夫君不会为难他。回去后我会再和夫君提下,必会善待与他。”

    “如此,多谢了!”谢迁见事已言毕,再无理由呆下去,便怔怔地起身告辞。

    瑾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只得客套地说了句:“先生慢走!我送先生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阳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有一种佛光笼罩的金黄,瑾儿看着谢迁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有种萧索的寂寥,莫名地便湿了眼眶。两人不说话,只静静地走着,出了乾清宫门,外面便是长长的通道,瑾儿不便再送,便停了步,目送着先生的身影越去越远,终至不见。才恍恍惚惚地回了宫,一路上,想起了遥远的从前,心里不免有一丝淡淡的心酸。

    话说李梦阳进了诏狱,本以为进了阎罗殿,哪想却被单独关进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不仅没受一点儿刑罚,还得到了极高的礼遇。就连如今的指挥使牟斌,也时不时地带些酒肉进来陪自己聊天,这一番操作让他很是疑惑。

    李梦阳早听说过如今的指挥使牟斌与前几任不同,是个公正仁厚之人,自他接手锦衣卫,便很少有冤案错案,朝廷风气也有了很大改观,不能不说是这个指挥使的功劳。

    尽管如此,一开始他仍然很是戒备,怕是有意下套。但久而久之,他又发觉不象,几个月交往下来,见牟斌确如外界所传,是个实诚之人,遂放下心防,和牟斌谈天论地,说古论今,两人都是见识不凡之人,日子一长,竟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情谊。

    其实牟斌对于李梦阳为何会被抓进“诏狱“,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受国舅诬陷蒙冤,因而对他甚是同情。加上妻子瑾儿昨日回府,又专程交待了一番,再三叮嘱要善待此人。牟斌知瑾儿一向不插手自己的事,还以为是万岁爷私下授意,更是不敢慢怠。

    期间,瑾儿还恳请夫君安排了一场秘密会见,谢迁和李梦阳,两个相知相惜多年的朋友,得以在狱中会面。只是谢迁见了满面红光的老友后,诧异问道:“梦阳你是在坐牢还是秋游,怎地还长胖了许多?”

    李梦阳哈哈大笑道:“平日里事务繁多,还得堤防别人勾心斗角,哪里有在这里过的舒坦。牟老弟对在下一直颇为关照,我在这里好吃好喝的,没受半点苦处,自然是胖了!”

    谢迁听了,感激地望向一旁但笑不语的牟斌,却见他脸上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仿佛这事原本就是应当应份。他心下暗赞,忙拱手谢道:“指挥使高义,谢某这厢谢过。”

    “不值一提,李郎中本就是当世良臣,牟某自然不能让他蒙冤,呆在这里,也只是万岁爷权宜之计,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出狱了。”牟斌谦逊地说,低声宽慰道。然后便将铁门一掩,转身出去了,并叮嘱道:“你二人许久未见,大约有话要说,牟某亲去外面守着,完后请谢大人自行出来。”

    谢迁再次拱手称谢,怔怔地看着牟斌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心想,瑾儿找的男人还真是好样的,身处此地,还能守正持节,也甚是不易了。

    如此又过了两月,孝宗皇帝见张皇后闭口不再提此事,感觉风声过去了,忙找来牟斌,问他李梦阳近况,牟斌回道:“李郎中不仅没掉一斤肉,比进去时还白胖了不少。”

    孝宗一听大为高兴,对牟斌赞道:“还是爱卿深知我心,将他关往诏狱本就是权宜之计,皇后耳根子软,经不起她弟弟忽悠。可联却不能为了张家,寒了贤臣的心。你处置得甚好,将他放出来吧,这人刚直,也有些才能,朝廷用得上。”

    牟斌自然满口答应,回衙便为李梦阳准备了一顿丰盛午膳,吃完客客气气将其送出了诏狱。

    李梦阳从诏狱出来以后,依然跟张氏家族对着干。张松龄见此人不仅毫发无伤,似乎还胖了些,一看就在狱中没吃什么苦,忙跑到张皇后那里又告了一状。

    张皇后本就心软,被家里人教唆一番,又跑到孝宗那里哭哭啼啼。从来好脾气的孝宗,终于不耐烦地训斥道:“皇后难道是想让我将李梦阳致于死地,可李卿乃肱骨之臣,岂能为了你们张家,置忠臣于不顾呢!皇后,不指着你为我分忧,但好歹你当与我齐心才是。”

    见一向好脾气的皇帝发了怒,张皇后吓得忙退了出去。并着人带话,让弟弟和娘家人都收敛着点儿,说皇上发了脾气,显是恼了,咱们既是皇戚,当以社稷为重才是,切莫因私利而忘大义。如此云云,言真意切。

    张松龄听了,知道姐姐也生了气,才总算是偃旗息鼓,好歹收敛了些。但他得知此次李梦阳能全身而退,全仗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暗中相助,心里不免很是气恼。暗地里竟恨上了牟斌,寻思着日后定找个机会报复回去。

    牟斌不惧张氏家族的权势,公正治狱一事,经出狱后的李梦阳私下里一传,竟纷纷扬扬。朝臣和百姓都赞不绝口,一时间,竟有人私下里喊其“牟包拯”。

    自此,锦衣卫留给世人的印象,不再是恐怖和血腥,百年来颇受争议的这一权力机构,困为有朱骥、牟斌他们代表正义之人的存在,不再让人谈之色变。一个平和、善意的新朝弘治,也开始了它的日渐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