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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年三十了,镇上张灯结彩,炮竹声声。

    祖先的牌位摆上供桌,四盘贡品一字排开,两边流金烛台插着又粗又长的蜡烛,火苗像一条柔滑的丝带,轻轻舞动。

    曼云带着我的一双儿女帖了春联,福字和窗花,又洒扫庭堂,备办酒食,然后和贺氏一起包饺子,一派热闹喜庆气象。

    我爹坐在太师椅上,心情舒畅,他说,我们王家蒙祖先庇护,家运昌盛,方兴未艾。唯一缺憾就是人丁不旺。过了年啊,就把曼云和保全的事办了,多子多孙才能更加繁荣兴旺。继母说,阿弥陀佛,我去大佛寺求过一卦,说保东在今年端午之夜就能回来。爹打断她说,四年了,若菩萨保佑,保东平平安安的,那自然再好不过,可他一个大学生,都不知道来封信报个平安吗。

    我说,现在时局动荡,也许保东有什么为难之处,不便写信。

    继母说,阿弥陀佛,东良寨我大姐家邻居的二小子,就跑了两年多,一点音讯也没有,这不今年回来了,说是参加了共产党,不敢跟家里说。爹问,那怎么现在敢说了?继母道,阿弥陀佛,受不了苦,自己跑回来了。

    同丰包子铺和恒昌杂货铺在腊月二十四就相继关门歇业,拖家带口,赶着装满年货的马车回老家过节了。

    汉廷也走了。家里只有静和春,凤三个人共渡佳节。大年三十下午2点多,静便下厨开始准备年夜饭了,凤洗菜切肉打下手,静主厨,春摆桌椅碗筷,给两个姐姐端茶倒水。烟熏火燎忙忙碌碌中,一道道菜肴就陆续满了桌。

    门口忽然出现三个人,春抬头看,其中一个是周治平。春兴奋地叫着治平哥,把他们拉进屋。静和凤也高兴的和他打招呼,过年好,治平哥。

    静说,你真会赶时候,菜刚上齐,你就来了。我也不招待你们喝茶了,直接入席喝酒吧。凤附和道,就是,直接上席。

    治平说,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交伙食费。静说,行,你们先吃,吃完再算。春说,治平哥,你可真见外,一家人交什么伙食费啊。凤也附和道,就是,一家人还这么见外。

    治平给大家介绍另外两人,这是我手下两个班长,吴满仓,张满屯。静说,好,一起坐吧,不用客气。春说,治平哥,你都当官了?治平说,中队指导员,手下也就四五十人。治平坐下时,有意撩开衣襟,露出大眼盒子枪。春看到后,兴奋地要过去把玩。

    静在父母的牌位前,端上一碗荤菜,上香祭拜,然后才回到桌前坐下。

    凤问,治平哥,你参加土匪了?治平瞪眼道,什么土匪,我们是共产党的红军。静说,凤,你可不能出去瞎说,跟谁也不能说,知道吗?凤点了点头。

    几杯老白干下肚,治平不再拘谨。他讲队伍上的事,讲自己思想上的进步,讲阶级讲剥削。把所有人都讲困了,各找地方休息玩耍去了,只有静听得津津有味。治平很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和静坐的这么近,说了这么多话。静好像不再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甚至看到了静白皙的脸上的绒毛,还闻到她身上诱人的乳香味,治平有些意乱神迷,也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

    治平悄声说,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是军事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县委派我们中队长郭强已经打入了徐铁英内部,估计过完年就要收拾他了。

    我在家吃完年夜饭,去看静。见治平竟然也在,有些意外。治平说万政委让他来取两枝步枪,我才恍然大悟。

    送走了周治平,我们四个在炕桌上玩纸牌。静提醒我说,大过年的,你不在家,跑到这儿来,一会儿保准有人来叫你。

    我爹和我娘,继母,曼云,贺氏围坐在桌前喝茶,谁也无话。我的女儿小容在糖果盒里找巧克力。儿子文成在院子里用点燃的香,一个接一个地放小炮仗。

    我爹说,过节就是热热闹闹,你看咱家,安安静静,哪有过年的样儿啊,添丁进口,迫在眉睫,不能再等了。保全干什么去了?怎么半天不见他人影啊。

    曼云说,肯定找清静去了。爹说,过年都找热闹,找什么清静啊。娘说,清静是租咱家房子的房客,一个大闺女。父母都不在了,有个弟弟在保全的旅店干活。爹说,一个大老爷们,找人家大闺女干嘛。

    这时,保利的儿子文林跑进来,鞠躬道,爷爷,奶奶,姨奶奶,大娘,婶子过年好,我爸爸请我大伯去打麻将。

    我娘招手道,文林,过来,奶奶给你吃糖。曼云起身说,爹,我去叫大哥吧?爹点了点头。

    曼云提着一盏灯笼,出了北院,穿过甬道,走进杂货铺的小院,她推开静家的门,说,大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二哥请你去打麻将。曼云走到炕沿坐下,从我手里夺过纸牌,说,你去吧,这儿我替你打。

    大年初一,雄鸡初唱,寺庙敲钟报晓。家人皆起,拈香酹酒,迎神祭祖,庆贺新年。两个孩子给长辈们挨个磕头,喜得红包一打。

    来家拜年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接踵不断。迎来送往中,都言世道艰难,民穷财尽。即使生意人也是朝不保夕,勉强维持,年底收账简直难于登天,最后收了一半不到,这也是很庆幸的了。人人嗟叹无钱乏食,一年不如一年,中华民国,国之不国。

    保利保中哥俩相伴而来,给我爹娘继母磕了头,然后叫上我一起去五服之内的亲属家拜年。

    街上来往的人三三两两,一拨一拨的,都是串门拜年的,见面互贺恭喜发财,新年快乐。碰上长辈,当街便跪下三叩首。我们加入到一个同辈的队伍中。一个兄弟问我,保全哥,他们说晚上日本人几十架飞机要来石家庄,千万不能点灯,一旦发现灯火,日本人就扔炸弹。是真的吗?

    我说,此等谣言糊弄小孩睡觉的,你也信。大家哄笑。

    该拜的长辈都拜了,和兄弟们分手后,我去静家。静三人在吃早饭,春征求我同意后,给我备上了一份早饭。静冷若冰霜,我问,咋了?静。

    静面无表情,轻声道,没咋呀。我又问凤,静她咋了?静猛然站起身来,说,凤,一会儿你收拾吧,我困了。说完,转身进屋,插上了门栓。

    凤小声说,昨天少奶奶不是替你打牌嘛,她说过了年,你就娶她进门了。说完,凤起身收拾碗筷,春擦桌子扫地。

    我去敲静的门,说,静,你开开门,听我说。静轻声说,我要睡了,你走吧,明天记得把簪子还给我。

    周治平回老家过春节了,父亲给他说下一门亲事,治平不同意,说这辈子非清静不娶。丑子说,你缺心眼啊,清静有什么好,嫌贫爱富,宁可给人家当妾。治平说,静不是那样的人。

    老大治勇说,你先别说不愿意,见了人再说。治平问,你见过呀?治勇说,就是咱姥姥家的邻居,你也见过。治平说,他们家的闺女哪有好看的。治勇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不知道啊。治平说,好看我也不要,把她说给治武吧。

    治武说,我不要,黑的像个煤蛋蛋。

    丑子怒斥道,你们俩个混账东西,光挑长相模样,脸蛋能当饭吃啊。

    初三,柯有财骑着高头大马,驮着半扇猪肉,提着点心匣子来到静家。有财胖了,身材更显魁梧。静问,这长时间你都跑哪儿去了?有财说,我拉起一支队伍,现在也有几十号人了。杀富济贫,除暴安良。

    凤问道,你是土匪呀?有财突然从腰里拨出枪,吓唬凤,是啊,害怕不?凤说,不怕,我们这儿净是舞刀弄枪的。

    有财走到静父母的牌位前,上香祭拜,言道,叔,婶子,你们在天上一切安好,静和春这儿二老放心,他们就是我亲妹子亲弟弟,我会用命保护他们的。叔,我今天在这儿对天发誓,你的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静又偷偷抹起眼泪。

    有财坐回桌前,静说,有财哥,你去参加红军吧。当土匪也不是长久之计。有财说,我就是红军,我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县大队第七中队中队长。静激动地问道,那你认识秋月吗?有财说,万秋月,当然认识,她是县大队政委。我的上级领导。这丫头片子,泼辣的很。

    凤说,太巧了,秋月是我们老师。

    静问,你认识周治平吗?他是第二中队指导员。有财说,不认识,我才参加红军一个月。静问,上次万家集开大会,你没去啊?有财说,上次是政工干部会,我是军事干部。你也参加红军了?静说,还没有。

    春说,有财哥,你现在真阔气,一出手就是半扇猪肉。

    有财说,猪肉是我半路上抢地主的。春说,共产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怎么还抢啊。有财说,地主不算群众,不抢白不抢。

    凤问,那这点心匣子也是抢的呗。有财说,不是,那是秋月送我的,我不舍得吃,给你们送来了。

    静说,秋月对你还真好,她从来没有送过我东西。

    初七,翌日市场开市,今天镇上唱戏《御碑亭》,前后三日。

    我在大门口,碰到凤和春结伴去看戏,我问静怎么不去?凤说她不舒服。我便去敲静的门,静不开门也不说话,任凭我站在院子里说的口干舌燥,冻的耸肩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