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八月十五是清秋 » 4. 是福是祸,躲不过

4. 是福是祸,躲不过

    “准备开饭啦!”大碗媳妇儿一边挥动着大铁勺,一边朝堂屋喊。

    “好叻!”三桥总是第一个答应,抢着说:“三桥取筷子。”只见他蹬蹬地迈着小短腿跑到枣红色的碗柜旁,碗柜侧门上,左边晾着刷锅的水瓜瓤,右边挂着竹筷笼。三桥不够高,只能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一边数人头一边取筷子:“三桥一双娘一双;三桥一双爹一双;三桥一双大哥一双;三桥一双二哥一双。”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刚刚好。

    二虎斜瞟了弟弟一眼没吭声,拉开碗柜双开门,取了一摞碗摆在灶上装饭;兄弟二人回到堂屋的时候,大龙已经把折叠圆木桌打开,三桥把筷子布满桌沿,二虎摆好饭后,不声不响地拿了六根筷子折回伙房,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碟炒盐菜。

    刘大碗还是坐在青石门槛上,饭前一根烟,饭后一根烟,几十年如一日。这门槛的原石是四十年前刘大碗在九山上无意间刨出来的,上面土黄色和银白色交叉的石纹,远瞧着像一串串金银花,近看又似层层叠叠的河浪,经过石匠师傅打磨后,表面光滑透亮,花纹更显别致。若是尺寸足够,拿来做饭桌和凳子都再好不过,只可惜那是个细长条,最终只能削了做门槛。这门槛确实为刘大碗的屋子添了好大一笔彩,记得新屋入伙的时候,几乎每一个跨过这道门槛的人都由衷地赞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门槛石!”

    “哎呀,这是块石头呀,还以为是刘大碗你烧出来的瓷门槛呢!”

    “刘大碗你在哪儿捡到这么块好料子,油光发亮的!”

    “刘大碗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刘大碗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只要在家,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坐在这门槛石上,几十年下来,这门槛已经成了他的专属宝座。在门槛上抽烟,更是刘大碗最惬意最享受的事儿,似乎在别的任何地方抽不如这儿得劲儿。就在前几天,他还以为他这一生捡到了两件宝贝,第一件自然是这特别的门槛石,第二便是那天赐的闺女十五。谁想到,这才高兴了没几天,竟然听到那样的命数,十五真的像瞎子说的那样是个头戴铁帽子,脚套铁镣子的刽子手吗?明明是块宝,转眼就被瞎子说成了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刘大碗眉间搭上了一把双簧锁,他沉重的叹息一声,又狠狠地地吸了一口老旱烟,吸得急了,呛得他直咳嗽。

    “爹爹喝水!”咳声刚止,三桥已经舀了水送过来。水杯里的水原本装得不少,只是他一路跑一路洒,到刘大碗手上时只剩两三口了。刘大碗还是笑着喝了,说道:“爹爹差点就没气儿了,多亏了三桥。”三桥乐癫癫的拿回刘大碗手中的水杯,问道:“爹爹还喝不?”

    “不喝了,爹爹已经好了,三桥真乖!”刘大碗爱怜地抚摸着三桥的小脑袋,这孩子有着跟他年龄不相符的细心体贴,有时候大碗甚至觉得三桥太乖了,只要不像二虎那样给他找麻烦,他倒是希望三桥能偶尔调皮捣蛋一下。

    大龙也走了过来,问道:“爹您没事吧?”

    刘大碗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圆木桌上,饭菜已经备好,“爹吃饭吧!”大龙说道。

    刘大碗掐了烟,一手撑着门槛,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直起僵硬的腰背,大龙见了,赶紧上前一面扶他,一面道:“爹您慢点儿!”三桥也踮起脚跟来帮忙。刘大碗站稳了,拍拍手上的灰,拖着长短腿,拉着三桥的手,拖拖拉拉地走到饭桌前。

    “都吃饭吧!”刘大碗拍了拍三桥的小肩膀,又看了看大龙跟二虎,心想若是大河还在,该是多好的日子呀!现在,倒是便宜他刘大碗了。

    “爹爹,筷子是三桥摆的。”三桥生怕被抢了头功,赶紧报告。

    “那爹爹奖你一个大大的荷包蛋!”斗碗里一共三个鸡蛋,两个煮成了荷包蛋,另一个打成了蛋花汤,刘大碗把大的那个夹给了三桥。

    三桥把蛋黄抠出来,用筷子戳起来放到了大碗媳妇儿碗里,“蛋黄给娘吃!”三桥道。

    “三桥,娘想吃蛋白。”三桥嘴挑,不爱吃蛋黄,大碗媳妇儿故意逗他。

    三桥赶紧用小手捂住碗口,想了想,有点不情愿地把蛋白分成了均等的两份,一份夹给了大碗媳妇儿。

    大碗媳妇儿忍不住笑了,又夹回给三桥道:娘跟你说笑呢!娘不喜欢吃蛋白,三桥自己吃吧。”三桥这才乐了。

    大碗媳妇儿把蛋黄夹给刘大碗,刘大碗又夹回给了她,自顾舀了两勺蛋花汤,呼噜呼噜地,半碗饭已经下肚。大碗媳妇儿也不推让,把斗碗里剩下的一个荷包蛋对半分开,一半给大龙,一半给二虎。只是平日里吃饭生龙活虎的两个人,今天竟然都握着筷子一动不动。“你们俩今儿咋了?”大碗媳妇儿问。

    大龙、二虎都垂着头,闷不吭声。

    “娘问你们话呢!都哑巴啦?”大碗媳妇儿盯着二人,这才发现二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乌红的血渍还隐约挂在破了皮的地方。“二虎,你脸咋回事儿?又跟人打架啦?”

    二虎用掌心遮掩依然红肿的颧骨,闷声道:“没打架。”

    “那你这张花脸到底咋整的?”这小子实在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三天两头挂彩,大碗媳妇儿看着又气又心疼。

    “摔的。”二虎对上爹娘猜疑的眼神,转向大龙求救:“大哥可以作证!今天真没打架!”

    “嗯,没打。”大龙帮弟弟解围。

    “啧啧……走个路也也能摔成这样,待会儿洗了脸,记得擦点红药水,别留疤了,听到没?”大龙是个实诚孩子,他说没打那就一定没打。

    二虎在喉咙里嗯了一声。

    “那快吃饭吧!”大碗媳妇儿说着舀一勺鸡蛋汤到三桥饭碗里,替他拌匀了,“三桥也快吃!”接着自己夹了点盐菜,回头一看,大龙跟二虎碗里的饭菜竟然还是一口都没动。“咋啦?”,这两人平时都是有啥吃啥,吃啥啥香的,莫非突然跟老三一样挑嘴了?今儿还有鸡蛋呢!到底咋回事?

    二虎向大龙使了个眼色,见大龙没回应,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爹!娘!你们真的要把十五卖了吗?”

    大碗两口子四目相视了一会儿,默默地扒着饭。

    十五铁命的事儿不胫而走,现在整个陶镇都在谈论她,谈论老刘家。满月酒上说的那些恭维话现在都变成了笑话,大家似乎都在等着看戏,看刘大碗两口子怎么作这场戏。

    上午,铺子里忽然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带着银色手表,穿的确良白衬衫;女的烫着大波浪,穿碎花连衣裙,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大碗媳妇儿以为来了大生意,把最好的东西都摆上了桌,最后才知道,原来,人家根本不是来买碗的,而是想买人。那夫妻俩倒也算诚恳,他们介绍自己是五林市里来的,男的在教育局工作,女的是纺织厂的会计,因为无法生育,一直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他们昨天听说陶镇有人想把孩子送人,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怕被人抢了先。听起来他们说的是实话,五林市区离陶镇二百多里地,坐车要半天呢!他们怕是天没亮就出发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那夫妻俩还向大碗两口子出示了工作证。也不知谁传的风,才几天的功夫,清秋的事儿竟然都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碗媳妇儿迟疑了许久,想着是不是该告诉他们清秋命相的事儿,那位女同志却抢先说了:“八字命相什么的,我们都不信这些。你们要是愿意把孩子过继给我们,我们保证一定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栽培她,定让她有个好前程。”说着,还拿出来五百块钱,嘴上说是心意,自不待言,目的是为了切段以后的关系,他们一早已经拟好了文书,只等大碗两口子同意便签字画押,承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绝不反悔,更不能去找清秋,从此以后,清秋与刘家再无半点瓜葛。

    要说大碗两口子一点儿也没心动,那是假话。

    一来,清秋这样的命相,长大成人后,估摸着陶镇方圆百里也没人敢娶她。最重要的是,就算她一切顺风顺水,跟那对夫妻比起来,刘大碗两口子能给清秋的不管是物质生活上,还是将来的前程,那都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

    另外,五百块钱不仅对大碗两口子,就是对绝大多数的陶镇人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大碗两口子卖几年的碗都不一定能存到这个数。大河的三个儿子来了以后,原本就紧巴巴的地儿就更不够用了,大碗原本寻思着等存够了钱,就把后院的茅草棚拆了,盖一间房,这样,仨小子就不用都挤在堂屋的凉床上了。有了这五百块钱,别说一间房,就是两间连全套新家具都还有得剩。

    然而,大碗两口子还是犹豫了。

    “是真的吗?”二虎见爹娘都不说话,急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刘大碗把筷子叭地一声掷到桌上,喝道:“坐下!”三桥被刘大碗的声音给吓到了,扁着嘴缩到大碗媳妇儿怀里。

    大龙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二虎的衣角,二虎才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三桥不怕啊!”大碗媳妇儿一手搂着三桥,一手拾起刘大碗的筷子,把筷头在桌上顿齐整了,塞回刘大碗手里,自个儿不紧不慢地扒着饭。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呼噜噜的喝汤声和咀嚼饭菜的声音。

    大碗媳妇儿把碗里最后一粒饭吃进嘴里才抬头,问道:“谁跟你们说,咱要卖十五了?”这事儿他们没跟外人说,定是让爱嚼舌根的人听见了,这才传得沸沸扬扬。

    “整条街的人都在说……”二虎嘟哝道。确切地说是整个陶镇都在说,他们两兄弟放学回来的路上,经过那个铺着石阶的陡峭斜坡,卖油炸果子的大嘴婶拉住大龙,神神秘秘的样子,声音却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听说那两个城里人出一千块买清秋,这下你们家可发达啦!”兄弟俩听了,急得撒腿就往家跑,二虎跑得急,脚下一个不稳摔倒了,连滚了五六个石阶,所以才弄得满脸彩。后面似乎还有人叫他们,他们几乎斜眼都没瞧一下,只是一股脑地向前冲。回到家时,城里人已经走了,他们第一件事儿就是先跑进里间,看十五还在不在。

    “天大的事儿,都先吃完饭再说。”大碗媳妇儿让三桥坐回他的凳子,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夹了两筷子盐菜。

    大龙抬起头,看一眼刘大碗又看一眼大碗媳妇儿,说道:“爹!娘!学校老师说了,拜神算命都是封建迷信,不可信!我爹,我娘,我奶奶,还有……”大龙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我妹子,他们一个个都走了,难不成是我们兄弟三人害的不成?”

    “妹子?”大碗两口子都疑惑地看着大龙,从没听说大河还有个女儿,“你们还有个妹子?”

    大龙点头道:“就是那天,我娘……离开的那天中午出生的。”

    “那……她在哪儿?”大碗媳妇记得,大河媳妇那会儿还有身子呢!只是肚子看起来不大,应该都还没足月。也许是刚生完,肚子还没怎么消下去;又或许那天天黑了,她没留意到,街坊们都以为大河媳妇儿是带着身子投河自尽,还在叹息一尸两命,却原来另有故事。

    “我娘说我爹把她带走了。”大龙低着头说道,“后来,我跟二虎把她埋在爹旁边了。”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大碗媳妇儿禁不住喉咙阵阵发紧。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天是八月十五,所以,你们那个妹子也是八月十五生的呢!对吧?”

    大龙还没答话,二虎抢先说道:“她也是中午出生的。”

    “哦?这么巧!”大碗媳妇儿跟大碗对视一眼,很是意外。

    默了默,大碗媳妇儿又问:“她……叫啥名字?”

    大龙跟二虎面面相觑,眼睛里闪着慌乱和不安。

    “没起名吗?”大碗媳妇儿注视着兄弟俩,按理说只要是来到了这世上的人都会有个名,要不然,到时候纸钱都不知道要烧给谁。

    二虎深呼一口气,转而挺起胸膛,豁出去一般道:“有!有名字!”

    大碗媳妇儿望向二虎,“叫啥?”

    “十五。”知道逃不过,二虎只能坦白。三年前,他们本来也有一个生在八月十五的妹妹,只可惜没能活下来。他们的亲娘秀娥把她卷在一块大红被面儿里,她看起来很小,跟家里养的大红公鸡差不多大。兄弟俩在他们亲爹的坟旁挖了个三尺深的坑,亲手把他们的妹妹埋在了里面。早夭的娃儿不能立碑,当时,秀娥对着小土堆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今儿八月十五,就叫你十五吧!十五呀!你咋也跟着你爹走了呢?”一手又抓了两把新土,慢慢地洒在小坟上,若有所思。而后,她转头凝视着一旁还没长出新草的大坟许久,幽幽地道:“她爹,你是不是恨我气死了娘?所以把十五也带走了?”大龙跟二虎都猜想,若是那个十五还在,也许,也许……他们的娘也不会那么想不开。

    “叫啥?”刘大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二虎他到底在说啥?

    “叫十五。”二虎重复道。

    “你们的妹子叫十五,所以,你们才想让你们妹子……也叫十五?”刘大碗自己都讲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妹子,哪个十五了。难怪,他们那天那么急切地要叫刚出生的妹子十五。

    “爹,娘,你们别……别生气。”大龙手中的筷子不停地戳着碗,似乎要把碗底戳出个洞来。

    一家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大碗媳妇儿才缓缓开口:“所以,你们都把这个十五当成以前那个十五了?”也难怪他们这么紧张十五,那就跟老天刻意安排好似的,一样是八月十五,一样是午时,一样是女孩儿,倘若真有投胎转世,她会不会真有可能是三年前那个十五呢?

    “若是那个十五活着,我娘她……也许……也许也不会那个……正巧那天也是八月十五,我跟二虎都希望娘能生个妹子,虽然……虽然我们都知道她不是那个十五,可我们……还是想叫她十五……”大龙垂着眼,还在戳那个碗,“要是……要是爹娘不喜欢,那……以后就……就不叫她十五了。”

    大碗媳妇儿听了,抹了一把鼻涕泪,继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啥不叫十五?你们能把十五当自己的亲妹子,爹娘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还叫十五?”二虎忙问。

    “他爹你说呢?”刘大碗没开口,两小子还是不放心。

    “不叫十五叫啥?”现在回想起来,十五出生那天大龙跟二虎确实跟平时不大一样,大龙一个劲儿地干活儿,叫停都停不下来;二虎更是心不在焉,手上干着活儿,那脖子都不知道往里屋伸了多少回,原来竟藏着这么一层心思。

    “那还卖不?”二虎看一眼刘大碗,又瞅一瞅大碗媳妇儿。

    “爹,娘!瞎子就是混口胡说,你们千万别听他的,当初他给老三算命的时候我也在,他还说老三是有福之人呢!爹娘还不是……”大龙不敢再往下讲。

    “老三可不是有福之人么?”当初大河的堂兄弟都不愿照看这三娃子,大碗两口子想着他们俩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熬几年?倒不如直接送孤儿院去,指不定还有机会被好人家收养,可三桥太小了,实在可怜,老俩口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把他们送走。现在看来,留下这仨孩子是他们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儿。

    “是…不是……娘我不是……”大龙急得语无伦次。

    “瞎子说十五可是头戴铁帽子,脚套铁镣子来的,凶煞得很呢!”大碗媳妇儿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

    “娘!那天十五头上带着八仙帽,脚上又套了脚环,瞎子看不见,手上摸到啥就信口胡诌啥铁帽子,铁镣子,我才不信他!”二虎对瞎子恨得牙痒痒。

    听着似乎也像那么回事,大碗媳妇苦笑一下道:“行啦!瞎子说的是真也好,假也罢,这都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现在十五名声在外,以后啊,怕是没人敢娶她,只怕拖累了你们仨。”这确实是他们老俩口最担心的事儿。

    “没人娶就没人娶,谁稀罕了?十五在家,我们养她一辈子!”二虎信誓旦旦,把胸膛当大鼓,锤得砰砰响。

    大碗两口子对望一眼,欣然笑了。

    大碗媳妇儿摸了摸三桥的头,说道:“我跟你爹都商量好了,我们本来就是快入土的人了,怎么去不是去?菩萨既然把十五送来咱家里,就没有送走的理儿。是福是祸,躲不过。”

    “那不卖啦?”二虎伸长脖子盯着大碗媳妇儿。

    大碗媳妇儿把碗砰地一声掷在桌上,铮铮地道:“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大龙跟二虎呵呵笑出了声,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