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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父命难抗薄命郎君 无言顿悟泪洒忘忧

    抵达只道寻常斋之时,竟比自己意料的畅通无阻,似乎得到了什么旨意一般,殿门口没有一个丫鬟小厮在守门,石青路上蜿蜒曲直的鹅卵石纵横相对排列出规则的阵势,偶有已然败落的梧桐细叶覆盖其上,无意间为其增添了一抹深沉的泥黄。一阵疾风吹过,深知落叶不是劲草,便生生地吹拂起来,直冲云霄,复又被流云阻断,不知何处可觅了。

    琬琰推开暗红雕花推门,疾步迈入殿中。殿内极暖,因着母亲关氏畏寒的缘由,每年的雨水时节之际始,仍旧打着地龙,各色上好的银炭也是一应俱全,只道寻常斋的库房早已经置备充盈,自不必再提。

    迎面缱绻而来一股浓烈到极致香靡的扑鼻浓香,似千百双妖娆的手无形之中缠绕住她,正是那日紧随琬瑄漏夜前来之时母亲殿中焚烧的无名香,当下便心生狐疑。不再多想,从正殿忽略而过直穿长廊,抵达了内堂之时,她似乎心中有气没由得加重了手中的幅度,水晶碧玺珠帘的玎珰之声打破了堂中的静谧。一席绛色缎平金银墩兰衬衣挤进了她的眼,是老妈绰云,她诧然回头,落魄迥异的脸和琬琰气愤难当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只见她打扮实在出格,衬衣外还罩了一件绛色缎琵琶襟紧身马褂,四周边上滚上了一圈亮色金线。正中殷殷暗沉的锦缎上遍绣洋洋洒洒的金兰,骨骼分明,节节如剑。琬琰知道这个老妈身份特殊些,自她记事起,便经常服侍在父亲身侧,端茶送水无不殷勤,也深切地忆起这位老妈虽道是老妈却年岁颇小,来永宅后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已然位列众女婢之首,年纪轻时还被众仆逾矩地唤一声“姑娘”,令底下一众积年到从父亲永寿舞勺之年便侍奉宅中的老妈妈们极为不服,暗自揣测其勾引老爷永寿,意欲一步登天。明里暗里也没少给她使绊子,却因着父亲母亲的双重面子和她颇为厉害的性子,到底没敢太过分了去。只不过多啐了几句狐媚子便也作罢。

    也曾经听宅中的大人们说道过,这绰云,一向妖妖调调的,惹得彼时仍在世的耿太夫人异常嫌恶,这位耿夫人是父亲永寿的嗣母,因着自己的亲玛法揆方去得早,同父异母的俩亲兄弟永福和永寿便被过继到了叔父揆叙的名下,而其妻子正是出身于顺治帝养女柔嘉公主的耿夫人,夫人高贵骄矜,本就对纳兰永寿的事情说一不二,于是这般作死的万绰云还没尝到多少甜头,不由分说地就被自己这位格格出身的嫡祖母所弹压,以至于从未被纳兰老爷正式纳为妾,甚至到最后连一个“姑娘”的名位也未被明着承认,到底算是枉费了是母亲从母家含太公宅带来的陪嫁的背景。

    据说不过比母亲大上几个年头罢了,年轻时样貌也极美,和母亲岸边杨柳月般的清冷韶姿不同,她是极为艳丽挂的,最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微挑的丹凤眼,似乎可以勾人心魄了去,格外饱满的脸颊上经常涂满腮红,远望去似穿红飞霞,在原本肃穆的宅院中留下一抹绯红的流光溢彩。而这份流光溢彩,却是未能美到宅中人人的心底。

    倒是琬琰的开口打破了殿中的平衡:“母亲向来不喜焚香,如今竟也用得惯这样心醉神迷的艳香来了,不知道的以为母亲怎的一夜间转圜了喜好,没由得让下人觉着伺候着一位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主子了呢”思柏见是琬琰不觉有些诧异,却不肯露出因被女儿顶撞的窘态,旋即冷静如初,整衣危坐。不愠地反诘道:“听闻侍候你的郎中道你无碍,将养几日便可无虞,如今看来,真是病得糊涂了,礼义廉耻已惘然不顾了,几次三番顶撞自己的生母嫡母,没由得让下人看了笑话去,算是真真儿的药石罔效了。”

    绰云听闻思柏念叨到自己,没由得吓得一哆嗦,更是死死地低下了头,不敢分辨半句。她见关氏瞥眼暗示,像得了赦免令一般,着急忙慌地磕头谢安后,踉跄退下,却在背对两位主子离去之时,一改刚刚的谦卑之态,嘴角衔了一抹狠戾得意却不易见的笑容。

    琬琰冷笑连连,盯着那绛色的袍角渐渐隐秘在长廊中后,转头直直地迫着母亲的细长双眸,言语间不肯让出半步:“是了。女儿是药石罔效病无可医,只是母亲素来推崇孔孟之道,自然应该知晓父义母慈的道理,可若为母者佛口蛇心般心口两条道,单单为了自身的尊贵荣华便肆意打压,甚至不顾恩情要置亲子于死地,那这样的孝悌之道,也实在是闻所未闻,要他又有何用!”

    说得急切用力,琬琰愤然之余已然有疲态,却丝毫不肯露出。关思柏气急反笑,只见她不似被漏夜擅闯那一日般悲痛难抑愤慨不解,心下早已明了。缓缓起身,无视琬琰一般,轻飘地移出内阁,不等琬琰犹自暗自思考片刻,手中捧着留绀色钧窑三耳双足香炉翩跹而进,笑意促狭:“你口中泼了八百盆脏水的迷情香,正在此炉中盛着,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一意自诩自己为女诸葛,当真笑话。为母且全然说与你这混种听,好叫你彻底死了那份儿为你那孽障兄长伸冤憋屈的糊涂心。”

    殿中有数刻极为冷寂的压抑低沉,母亲横眉冷对的字字似冷箭般射向自己,防不胜防,有一怔的彻底失音,好似堂中的西洋自鸣钟亦然凝固,针尖儿纹丝不动。琬琰只觉得面前母亲的每一句言语,都被细细拆分无数磐石狠狠地压在她身上,每多说一句话,身上本就千斤般的重量便多加一倍,直加到铜墙铁壁之心肠也再承受不住,轰然倒塌,被砸到七零八落,碾碎成尘灰。

    母亲关氏的言下之意太过清晰露骨,甚至于清晰到了决绝,说罢赫然一个巴掌掌捆于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脑袋嗡嗡似乎有数只蚊虫作响,眼前一片旋转不停的金星不停。宁琇,自己最为爱戴敬重的琇哥哥,在承恩公邸和傅四爷饮酒作乐之际以内急为由,寻了借口独自在承恩公邸游荡,偶遇一女子,姿容艳丽,形态婀娜,竟然不顾礼义廉耻,青天白日之下拉近了附近的阁楼中,行了房事。

    末了,还是被傅四爷和傅九爷发觉,冲入内室,其房中香艳靡靡之景险些令在场男丁不能自持,所幸傅文的嫡夫人佟佳氏在场,男丁们这才勉力收敛了神色,个中污秽之处,关氏只是含糊隐晦谈到,其余细枝末节一概闭口不提。

    只说道,在两位傅爷猛然推开木门之际,所见之景早已经令尾随其后而来的女眷四夫人佟佳氏花容失色般险些瘫倒在地。

    两位傅家爷们儿倒是处事极为冷静老练的,忙派丫鬟小厮送了起到晕厥的四夫人回房延医问药,二位爷上前制服住了三人,不看不要紧,只见,那女子乃夫人佟佳氏其父佟佳庆复的手下小官纳国栋之女,哈达纳喇氏,心下没由得更加怒火中烧,伸手便批颊十数次,直打的那女子面色红胀好似快要滴出殷红的血,二话不说地将其拎着头发从床榻扯下来,不顾其捧着自己手臂娇柔缀泣,一脚踹出了数米远,还欲上前狠狠惩治之际在傅九爷傅恒的提醒和劝解下,方才作罢,拎着一件大氅劈头盖脸地覆盖在其赤裸的身上,命管家公和一众小厮丫头将其押下。

    傅文素来是个极为爆裂的性子,那里受得了这番欺辱,念着哈达纳喇氏为女子,且是当年自己的爱妻亲自从丈人那儿费心举荐给自己的房里人,便给了三分薄面,邃没下死手。傅恒一壁擒着宁琇任由其口中呜咽污秽泥垢之词不理,一壁望向那狂徒,定睛一看,这登徒浪子是邸中一普通的小厮,平常不过奉洒扫之责,唯一有些记忆点的,不过有次在街角处偶然瞥见四嫂佟佳氏与其有所攀谈,他有鹰一般的眼睛记人极清,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难以忘怀,眼下却也对熟知之事视若无睹,闭口不提。

    傅文眼见光着结实胸膛的男子还犹自面色红晕,恼怒之极,不顾傅恒的阻止,抽起悬挂于跨上边的长刀一刀直捅进肚肠之中,一刀毙命,还未来得及呜呼,便血洒床帏,殷红如梅。傅恒责怪其兄莽撞如此这般怕是死无对证,傅文也不理,极度不屑。傅恒面上答应,却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微挑,暗暗地打量自己的四哥傅文粗莽的作为。接着这边厢,二人拎着仍痴醉悖迷的宁琇扔进了水缸之中,待清醒之时方才询问。宁琇却只道自己并不知晓为何会这般癫狂之态,更道自己不知为何偏偏会遇到那女子,只觉得她神色轻佻,衣着轻浮,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以夫人有请之由,引到了一堂中内阁,还没来得及反应,殿中大门已然被封锁了,只觉得扑鼻而来的香气直刺脑门儿,不过片刻便飘飘然醉仙欲死之势没有了神智。至于那名男子,说到此处也不禁羞愧地言语晦涩字字别扭,言是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还是本就在房中,只觉得有一阳一阴两极颇为动人心魄的力量,令他忘情所以。

    傅恒闻言微蹙眉头,顿时忆起这位琇爷素来被传有好男风的癖好,而他只不过当做笑话一般过眼云烟般便散了,因着私交甚好,原以为不过是小人嫉妒其升迁火速,帝颇为器重,如今这般细细思忖,却不过都是有迹可循罢了。

    接着便是傅四爷傅文的一顿拳打脚踢后,被傅恒亲自遣送了马车并几名小厮打道其回府,傅恒瞥见宁琇不整凌乱的衣袋里夹着明晃晃的素白一包心下微微一动,便已经了然。

    在抵达永宅的那一刻,关夫人看着血肉模糊且神色恹恹衣衫不整的宁琇没由得极为不满和震怒,在听闻傅恒的不卑不亢的回复后,猝然如山崩于眼前,险些倒地,在丫头的搀扶之下才稳住了心神。好生送了傅恒出去不提。

    再后来的一切,便就如琬琰亲眼所见,而在此之前的一切,母亲均不承认是自己动用家法处罚宁琇,更不承认是自己指派宋睿文儿遣送其到外城后残忍杀害。

    琬琰已然魔障,怔怔地听关思柏恨声道:“我若真想杀了那孽子,何必费如此大的周章,便是在宅中动以私刑随后命宋睿文将其尸身悄悄地发配出宅子便罢了,何苦把人放到外边去杀,还让人一度尾随,岂不是愚不可及?且他犯下这般天地不容伤风败俗的丑事,我能做到这般田地,无非是念着早逝的老爷和你那早逝可怜的叔父,我能一忍再忍容忍他到今日?且你当真觉得我不偏疼他吗,他是纳兰家唯一的男丁,千百分希翼都在他身上,虽然去岁已然位列副都统之务可不过是陛下多看重纳兰家世代贵胄的缘故罢了,他虽在仕途上有几分胆识和本领,但按照他那沾花惹草的性子,和以前他所做下的种种冤孽之事,便是多少的基业也不够他来祸害!即使那些惊世骇俗的丑事我也都忍了,若是平常倒也算了,当日之事他动的是谁的人,是傅四爷的女人,他竟敢光天下日之下在人家的府邸中行如此大不敬之事,这香炉中的迷情香就是他私自运营,竟然带着这腌臜之物到了承恩公邸,行如此大不敬之举,承恩公邸是哪?那可是当今主子娘娘的母家,如此这般实在是自取灭亡,不值得怜惜!要不是傅四爷大度、傅九爷机敏,瞒下了此事,若传到圣上的耳中,你父亲你祖父辛辛苦苦打下的半世基业还要不要!你的亲生额捏我,会不会被流言纷纷唾骂至死?琬瑄还那样小,我又如何能对得起老爷的嘱托!”说罢早已经哭倒在榻上,捶胸顿足。

    她似乎用尽全身气力从喉中撕扯出这最后一句:“你向来最听你父亲的话,老爷在世时,他定下的规矩你也从善如流。如今怎么倒学会忤逆了!”她见琬琰怒目不解,冷哼一声,继续道:“你父亲临终前嘱托过为母我,以下也是你父亲的原话!若是宁琇真有了不分轻重罔顾人伦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日,便削除其宗籍,从此纳兰氏再没有这样的儿子,若是穷凶恶极到触及纳兰家的声明了,便是棍棒打死也不为过。”言罢好似用尽了毕生的心血,似秋雨打蔫儿了的夕颜,再无生气。

    琬琰不愿再继续纠缠,速即从兜中扯出她在宋睿文衣袖处看到的曼陀罗锦帕,重重扔在母亲关氏面前,还不顾关氏思索辩解,也不愿此刻考究为何偏偏宁琇衣中有那样一袋愚蠢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劳什子,便丢下一句狠话,字字清脆如冰凌般倔强,好似要和其母思柏划分界限:“我不信琇哥哥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不信父亲是你口中那般薄情寡义之人。任凭你们怎么颠倒是非黑白,我也不信。况且,琇哥哥的死,定然和母亲您脱不了干系。您一口一个也是珍重琇哥哥,却从不敢说这般所谓的好好对待,不过是权衡利弊,若动摇了您看重的家族基业贤名德望,便是豁出去一条人命又如何,左右不是自己的孩子,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您是这世间头一份儿。”

    言罢不顾泪眼朦胧的母亲锥心般似杜鹃泣血的呼唤,似疯魔了一般,猛推开珠帘帘幕,一路飞奔至忘忧阁。见门庭冷落,草木稀疏,不过半月左右便人走茶凉无人修缮,已经有了落败的迹象,不自禁潸然泪下,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