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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战争打了三月有余,时间来到了十一月中旬。自九月以来,中央军派军二十一个师,此外参战的还有湘军,川军,东北军,粤军和桂系军队派遣的共四十七个师。尽管中国军人无畏生死,奋勇杀敌,依旧囿于上峰昏聩的指战与双方过于悬殊的军事实力,以中方溃败的结局,让这场惨烈至极的战争落下帷幕。十一日,SH市长发表告市民书,沉痛的宣告上海沦陷。

    彼时,远远已经在广州的博济医院里疗养了两个多月。十一月的广州下起了细细的雨丝,空气中的肃杀寒冷之气使得街上的行人不寒而栗,远东第一城市上海的失守,让所有中国人的心里都披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远远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手中拿着的报纸上赫然印着国民政府告全体上海同胞声明书: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白纸黑字,却是字字泣血,令人不忍卒读。远远死死的盯着报纸,看了不下百十来遍,心下滴血,眼眶酸涩,却无一滴眼泪。上海,是她热爱的家乡,是她至死难离的故土,如今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焉能叫人不痛。

    她的思绪飘回了福熙路那间白色的二层小楼里,那是一间西式的建筑,建于本世纪初。门前小花园里有一条各色雨花石铺成的小路,小路两旁是两片草色青青的地皮,左边是一片芬芳馥郁的郁金香,右边是碗口大小的晚香玉与小小的白色夜来香。六年的时间里,每逢夏天,她都在花园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乘凉,她自小畏热贪凉,晚上乘凉总要阿春早早把果子湃在冰里,有时还要阿遥带回来冰的气泡水,时间很晚了也不肯回屋去,常常被蚊子咬的全身都是红包,阿遥就让花匠在躺椅旁种了一片捕蝇草,远远觉得那草长得太丑,就又叫人栽了一棵玉兰树在侧,倒是个奇异的景色。

    如今闭上眼睛,她好像还能闻到那时晚香玉撩人的甜香,夜来香幽婉暧昧的暗香,葡萄发出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果香,和阿遥身上永远干干净净的皂香。想着想着,眼泪终于滚滚而出,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虑的六年时光,如今远去,再不回头。

    她也不知道柳遥如今的下落,九月间因为外婆的病很急,在广州做医生的阿姨特意乘了军机过来,说如今上海不太平,医院里住满了残腿断臂的伤员,老人家病情紧急,自然没法医治。广州虽说八月间也遭了轰炸,但是家中的姨丈如今是一师之长,阿姨也做了副院长,外婆去了广州,还是能得到医治的。

    柳玉英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去了广州读女中,之后去读了光华医学院,后又去柏林读了医学院,与同在柏林读军事学院的丈夫相识,两人结婚多年,感情甚笃,他们在读书的时候又都信奉了基督教,坚持一夫一妻,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多年无子。丈夫却不在意,说无子也好,身后了无牵挂,省的日后若战死沙场,留她们孤儿寡母,甚是凄凉。

    因着膝下无子,柳玉英对自己的两个侄辈的孩子很是疼爱,安华那个肉团子不必说,除了自己的亲妈时常被折磨的身心俱疲,别人看着都是人见人爱。远远虽说身上有了残疾,却也没自暴自弃,很是通透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好巧不巧,柳玉英当年在柏林就是修的骨科,看了远远的脚踝,说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早四十几年前,就有过报道医生用象牙做人工膝关节的先例,虽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排异反应,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医学杂志上又报道了金属铸模做股骨关节的病例,她与柳玉岚商量着,或可以试着联系着国外的医院,若能给远远换个金属的踝关节,说不定能跟以前一样,行走上不受影响。

    于是军机接了远远和外婆,一同去了广州博济,只等着柳玉英联系国外的医院。安华小小的孩子,总不能到处跟着大人去国外辗转,索性跟着妈妈回了南京。

    柳玉岚万分不舍女儿,甚至想把安华交给保姆,自己陪着远远去广州。远远却是摇头:“不要,妈妈,我跟阿姨一起去,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安华还小,不要让他跟我一样,自小没了父母的陪伴。”这话甫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好像是责怪母亲一样。

    柳玉岚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全国抗战,老金作为运输部长,忙的要命,甚至住在了总统府里,完全不着家。安华一个小小的孩子,纵使有保姆,总是不如亲娘上心。只能千百遍的叮嘱姐姐,说了远远爱吃什么,平时用什么味道的花露水,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几点吃药,烦的姐姐心里暗叹,多亏自己没有孩子,这些琐碎的事情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九月中旬,阿姨那边打点好了一切,要她跟着下一班运物资的军用飞机,飞去广州。两日前,妈妈已经带着弟弟回了南京,她明日也要飞走。

    柳遥亲自给她打点行装,远远默默的在一旁看了许久,才出声问他:“阿遥,当真不跟我一起走吗?”

    柳遥收拾行李的手停在空中,背对着她,半晌才说:“远远,你有没有见过租界外的那些难民?”

    远远自是没有见过,那些战火纷飞和遍地饿殍,和已经满目疮痍的河山,都未曾出现过在她干净的眼睛里。

    “你我虽都是自小没了亲爹,却也是大不相同,你生在富足安逸的鱼米之乡,还有祖母疼爱,没受过什么苦,可我……我见过太多在春天里饿死,在冬天里冻死的孩子和老人。还有很多人家,为了能给孩子一条活路,甚至把自己还没长成的女孩子卖去妓院,男孩子卖去别人家做牛做马,只为了有那么一口可怜的吃食,不至于冻饿而死。而那些外国人,却在我们的国土上肆意妄为,仿佛我们中国人的命在他们眼里,天生就那么轻贱。”

    柳遥眼前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日子,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她有志气,多少次连一口棒子面粥都吃不上,也不肯重操旧业,她总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他爹的死尸,那自己就当他还活着。

    他们母子住在一个破旧的四合院里最破旧的一间里,是邻居家的柴房,里面用街上捡来的碎砖垒了一方小小的炕床,旁边就摆着那家人平日烧的柴火。那家人还算心善,平日只要母亲给他们家洗衣服,就不收房钱。有时候母亲出去赚钱,几天都回不来,那家的大嫂看他快要饿死,也给他一块饼子果腹。

    就这样长到十岁,他身上有力气,经常能跟着院子里的男人们出去,干点给人去红白喜事上帮厨打幡的杂活儿,也能挣些钱,本来想着母亲可以歇歇,不曾想竟得了病,夜夜咳血不止。他拿出家里所有的钱,送母亲去了医院,医生说是肺结核,治不好的,挥挥手让他走了。那时正是雪天,破旧的柴房里四处漏风,母亲没熬过去,在一个大雪后的晴天早上,撒手人寰。

    后来他去了葛府,见过太多家里穷的没活路的人家,把孩子送去府里做下人的。那年京城流行疫病,老爷带了家眷去热河的别墅躲疫情,却连叫人来府里撒些药粉都不肯,府里的人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大多发了几天高热,几天后就死了,也就裹着张草席,被拉到城西的乱葬岗,不出三天,准填了野狗的肚子。

    他算命大,高烧了两天,邹青衣不解带的照顾,每天用冰凉的井水给他擦身,高热退下去,他又咳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转。

    后来来了上海,他亲眼见过劳工被英国人活活打死,被日本人活埋,被法国人当狗一样垫在脚下擦鞋。而如今,上海开战整整一个月,他收到的本营战死战士的花名册上,只缺他一人的名字。他想不通,为何中国人的人命到了这些外国人面前,就如同草芥一般。

    他蹲在远远的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说:“远远,本来把你从李凤清那里救出来之后,我就打定主意不顾一切,也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只是如今国难当前,我万不能沉溺于儿女私情,弃家国于不顾,若我是那样的人,你也会看不起我的,是吗”

    远远泪盈于睫,轻轻叹气,用手轻轻的按在他紧锁的眉头上:“早就同你讲过,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明明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却总是愁眉不展,丑死了。”

    柳遥揉了揉眉间紧张的肌肉,又露出了好看的白牙,只是眼圈红了,双颊也有些发酸。

    “上海地处平原,没有高山掩映,加之十里洋场,无险可守。我听说日本出动了海陆空三军,对着我们这四面平旷的城市,那还不是肆意打击。上海军人只能打巷战伏击,真是危险极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全自己,等我治好了脚回来,你一定因军功加官进爵,我可等着跟我阿姨一样,做军官太太的。”

    柳遥没想到她足不出户,却对如今的战场十分了解。日军虽只有仅仅五千的士兵以及三千左右的武装侨民,但在黄浦江上却回巡着炮舰队,大街小巷上也开着他们的坦克与装甲车。在绝对武力和火力压制下,中国军队虽然人数数十倍于日方,也还是被打的抬不起头来。连李宗仁将军都说,上海的巷战打的极为惨烈,是以战士的血肉之躯来填入敌人的火海,每小时死伤战士数千人,是中华民族抵御外敌历史上最为壮烈的一次。

    却也等他亲自上了战场,也才知道战争的惨烈程度大大的超乎他的想象,每天眼里见到的都是纷飞的血肉和残肢,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战友,一发轰炸之后就尸身无存。他的营队已经全员牺牲,又因没上过战场,便主动要求被编入了中央军88师的连队中,做了一名普通的士兵。柳玉岚见他如此决绝,也就没再照顾,只是要他每周写信去广州报平安,免得女儿担心。他运气好,几次轰炸里都活了下来,只一次火力攻击之后,脸上被榴弹片击中,留了长长的一道疤来,他心里暗想,多亏之前寄了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去给远远,之后她再要,便说战火紧急,实没办法了。

    战争打到最后,根本寄不出信去,他一共收到了远远三封回信,都缝在了内衣的夹层里面,等着哪日牺牲了,来收敛遗体的人看到他身上的信,自然知道抚恤金该寄去给谁。

    他们如今已经没有了营地,甚至连觉都不怎么睡,只在战火的间隙,在工事后面寻一处可倚靠的地方,抱着枪小睡一会儿,不知何时等到枪响,就要立刻爬起身来,投入下次战斗。

    今天他不太想睡,远远十月写来的信,如今十一月初了,才辗转到他的手里。他趁着吃饭的时候,几口塞了进去,急不可待的拆开信封,她那歪七扭八的字映入眼帘,他不禁笑了出来,果然是自小写洋文的手,中国字儿写起来也是龙飞凤舞。

    信不算太长,远远先是怪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过来,好在让妈妈打听了,才知道他的境况,倒也不必为自己破了相担心,他什么样子自己都是要的。她如今在广州生活还好,阿姨联系了法国的医生,说可以试试金属铸模,希望还是有的。就算以后治不好,倒也没关系,如今他们两个一个瘸子,一个丑八怪,倒是般配的很。

    柳遥看罢信,笑不可支,仔仔细细的折好信纸收入怀中。忽然听得耳边巨响,眼前一片血红,他应声倒下,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