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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晚上七点,远远和柳遥已经在约好的包房里坐定,陆司令却还没影子。服务生进来说早上来定包房的人已经点好了菜,随时能上,还留下话说若来的晚也不必等他。

    本来觉得主人没来,客人先动筷子不妥,只是生生等到了八点钟,做东的人还不见踪影,下午又特意的少吃了些。想着司令向来不拘小节,让晚辈饿着肚子等也绝非他的意思,也就叫了服务生走菜,只是叫留下他最爱吃的烧鹅和干蒸烧麦在后厨,等人来了再上。

    陆邵斌一向口味清淡,又在广州十余年,实在吃不得重庆这样的重辣,因此全城十二家上得台面的粤菜馆子,他都一一尝过,后来因为大三元的脆皮烧鹅做的最好,所以就经常光顾。他又一向节俭,燕鲍翅和佛跳墙之类的从不上桌,今天点了四只菜两样点心,除开留在后厨里的,桌子上只摆了白灼芥蓝,胡椒猪肚鸡汤,酿豆腐,并着两笼虾饺。

    柳遥盛了一碗猪肚鸡汤,又捡了两只虾饺放在她碟子里。她小时候在乡下,每年春秋外婆用黄豆和猪蹄炖了汤给她喝,后来在上海阿春最喜欢做腌笃鲜,她也常去西餐厅喝罗宋汤和奶油蘑菇酥皮汤。那时妈妈从南京过来,为了给她养骨头,经常做排骨玉米莲藕汤和老鸭汤,阿遥则是喜欢白菜豆腐里面加了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来炖。她不挑食,什么汤都喝的津津有味。只是这种广东的老火靓汤,她没见过。

    奶白色的汤汁一入口,就是浓烈的胡椒味,之后是猪肚浓厚醇香的油脂味道和鸡肉的鲜甜,三者合一,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虾饺的澄粉面皮做的极好,看起来晶莹剔透,里面包着鲜虾猪肉和嫩笋剁碎了混成的馅,一口咬下去,面皮软嫩,鲜美异常。芥蓝清爽,豆腐清甜,她也喜欢。

    一碗汤还没喝完,包房的门被打开了,陆邵斌走了进来。他着一身藏青色的竖条纹西装,高高的个子将西装撑的恰到好处,脚上锃光瓦亮的牛津皮鞋,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头,虽然年近五十岁,依旧身姿挺拔,瘦削的面颊上五官立体,加上军校生的气质,即使不再年轻却也魅力不减。

    远远心内暗叹,好一个美男子。怪不得阿姨当年被他救了之后,守在军校门口整整一个月,三个月之后就订了婚。又听说他待妻子极好,从未有过花边新闻,不由得又敬佩几分。

    她在法国两年,如今回国,箱子里也全都是衬衫伞裙或者腰身裁剪合体的连衣裙,怕长辈看不惯,还特地去成衣铺买了一件素色的格子旗袍,头发没卷,而是规规矩矩的扎了两条麻花辫子,一眼看去就是个乖巧的女学生。却未曾想这位姨丈比她穿衣还要洋派,两相对比倒是她保守了许多。

    “来晚了来晚了,本来你们阿姨一直叮嘱我不许迟来,结果临出门好几份文件堆过来,要的又急,我又不习惯把事务推给秘书,只得一份份看完,没留意时间。抱歉,抱歉。”陆邵斌没摆长辈的款儿,双手合十,不住的道歉。

    远远想起自己那一面之缘的继父,那年正巧来广州军务,妈妈和弟弟也一道来了,就是为了与她团聚几天。金垣成在南园请客,陆邵斌出国不在,柳遥还在住院,席上只有阿姨和他们母女三人。老金早年是日本留过学的,学识家事都算不俗,只是人一到高位总有些耽于酒色和饮食,五十多岁前额的头发都秃了,肚子很大,坐下来中山装的扣子都蹦开,又雪茄不离手,一喝起酒也不节制,看起来油腻的很。言语间也多是投机分子的钻营,除了安华小小年纪,席上的人都对他嫌弃不已。与面前这位俊朗的姨夫相比,相形见绌,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模样长得相似,也都有过自己一份辉煌的事业,嫁人这事上却天差地别,远远不禁为母亲惋惜。

    柳遥起身去后厨催了菜,远远拿出了礼物,在自己的酒庄里出产的红酒,还特地寻了一个产量高的年份,酒价不高的来送。陆邵斌笑呵呵的接过,却又抱歉的说因为新生活运动,他本人是不喝酒的,不过可以留起来,等打跑了日本人了再同太太一起喝来庆祝。

    “你阿姨说了,囡囡回国来,她理应是好好请一次客的,只是那边战事紧张,医院里时时都是满员实在抽不开身。你也晓得如今前方吃紧,我们也不好在后方紧吃。都是些家常小菜,囡囡莫怪我寒酸。”陆司令笑容可掬。

    远远看过报纸,军队里如今每日每人可领二十四两米,但是没有一日能够领够数的,每月三十五元军饷,发到手五块都未见得,更是买煮饭的柴火都不够的。士兵们每日行军打仗,却是一直吃稀粥,就是这稀粥也一天只有一顿,不少兵士饿到用辣椒冲水果腹,甚至因为饿得拉水,用万金油和了热水喝下。如此情形下,更有地方官员将军粮归为私有,减价卖出,所得银钱尽归私有。士兵饿得站都站不起来,都坐卧在房间内外,时间久了身体病弱,十里有九都得了疥疮,整日又疼又痒。

    正如陆邵斌所说的,前方如此吃紧,后方却是紧吃不怠。虽然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他本人也只喝白水,从不喝酒,但是重庆的奢靡之风却是盛行。行政院长孔祥熙就是个中翘楚,带头违反新生活运动的规定,每每宴请,单单一餐饭的烟酒就够给两个大头兵发一个月的军饷,每个月单请客的钱都要花费二三千元。他们吃西餐,吃牛排,因为本地没有黄油,还特意从香港用飞机运回来,又不知花费多少。

    军士们还算好的,无论如何有一口稀饭,一点青菜。底下的小公务员生活更困苦,常常半年都发不出工资,全家人用盐拌饭来吃,蔬菜和肉是根本见也见不到的。余下在战乱中卑微求生的百姓,饿死病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劳苦大众在苦苦的求生存,重庆上层官员却喝着国外进口的白兰地,吃饭还要时鲜,应着时令的吃虾蟹,田鸡,青鱼,泥鳅,都是时下千金难买的珍馐。

    所以如今桌子上四道菜两道点心,即使还不如四大家族的一顿早饭,却也花费四十多元,抵得上普通五口之家几个月的口粮。陆邵斌一个月八百银元的薪水,吃饭大都在军中吃,从不肯吃奢靡之物,不喝酒也不大吃肉,常常一只鸡熬了一大锅汤,煮面吃好久。也不曾在外面租房子,养女人。太太在广州做私立医院的院长,又常在国外的期刊上发表论文,赚的比他多,因此不用他补贴。他自己的薪水除了每个月下几次馆子,都撒到了军中,日子过的也是紧巴巴。今日这身行头,还是太太来时自己出资给他置办的,他应酬少,一年也没几次上身,还如新的一般。

    远远听阿遥说了陆邵斌在吃食和用度上的节俭,心里十分佩服:“姨夫不要客气,现在这样的光景,这一桌菜已经很难得了。下次倒不必来这么贵的地方,一餐饭四十多块我看着都肉疼,普通人家省省好吃半年了。其实我还更愿意吃火锅些,一餐花费不过五元,倒比这里痛快许多。”

    陆邵斌喟叹:“未曾想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女孩子,又留过学,身上倒是没有奢靡之风。孔家和宋家的那些小姐,一瓶香水几百块,一件大衣几千块买起来都不眨眼,动不动还搭着军机去巴黎买时装。你看你,留法归来还打扮这么朴素,一看就是好孩子。是我想你女孩子吃饭总要挑剔些环境,早知道就在军中食堂招待你了,买一只全羊来烤,再配两只烧鹅,确实痛快。”

    一顿饭间,远远和自己这位姨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柳遥这个幼而失学,长大后才在陆军军官学院进修,至今还没毕业的土包子在两位欧洲留学生面前不太插得上话,就索性闭嘴,给他们盛汤添饭,也乐得自在。

    陆邵斌问她是否因为要结婚才留在重庆,毕竟上海十里洋场新闻更多,报社给的待遇也好。远远却是摇摇头:“不是的,我在两三年前就立志要做战地记者,重庆如今是政治中心。而上海被日方全部接管,法国人都撤了出去,哪里还有战事可以报道。我回国之前联系了新华日报,他们倒是乐意要我,却说去家庭新闻部。就是怕我一个女孩吃不得苦,或者上了战场就吓得腿软。我不同意去家庭部,从小外婆就说女人半分不比男人差,只不过被时局耽误住了。古时妇好还能上阵保家卫国,怎么今日新时代女子还要囿于闺阁和厨房。他们见我坚持,同意我下个月去长沙,真正的去战场上见识一番,回来再说。”

    “想法是好的,只是战事绵延,经常半年都没个结果。你妈妈前几日还同你阿姨说,想赶在今年年底之前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哪有订婚三年还没成婚的。”陆邵斌倒是欣赏她,这份胆气,像是他和玉英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