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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造梦主

    确定了接下来的大致行动,平野弘树好不容易才有的兴致,又突然低落了下来。

    因为离开这里对于他来说,不仅没有任何困难,甚至显得有些无聊了。

    虽说在现实里,他只是个普通上班族,每天都要毕恭毕敬地在上司面前阿谀奉承,还经常会被几个级别相同,不过是入职较早的所谓“前辈”摆脸色看。

    但在自己的梦里,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整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他的潜意识虚构出来的,自然无法违抗他的意志。

    都不用说是在区区精神病院的隔离间了,

    哪怕是这个世界上监管力度最为严密的监狱,对他来说也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一直以来,平野弘树在梦里都懒得思考,也根本无需思考,完全就是把这个世界当作高度自由的虚拟现实游戏一样——

    随心所欲地,发泄他在现实中积压已久的压抑情绪,

    说实话,迄今为止,他已经不记得构筑过多少个不同的梦中世界了,也不记得究竟在梦里虐杀了多少人。

    反正梦中的人,本质上都是他潜意识虚构的幻象,就像游戏角色一样,杀了也就杀了,他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感受。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在临死前,脸上会露出恐惧、绝望、乃至怨恨的精彩表情,能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强烈快感。

    这也是平野弘树的梦,最为特殊的地方。

    他的梦和一般的清醒梦不同,虽然表面看起来都是可以在梦里思考,也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但大部分人的清醒梦都是模糊的,就像被套上了一层像素点滤镜一样,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如同现实那样真实,尤其是那些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就更加失真了。

    可平野弘树的梦则不然,他的梦很真实,特别真实。

    甚至,已经到不能用真实来形容的地步了,更准确的描述是,他的梦就像另一个平行宇宙一样。

    不仅仅是生活场景之类他熟悉的事物,就连他此前从未见过、接触过的事物,诸如地理风貌、历史文化、社会环境、物理定律,乃至这些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包括任何一处细节,都与现实完全一致。

    而且,他的梦还是连续的,和现实世界一样——事物的因果关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连贯的。

    说白了,就是他梦中的世界和情节,并不会因为他从梦中醒来而消失,而是会向后延续,一直延续到当他再次入梦时,现实中相应过去的时间。

    除他之外,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相同的梦,都会难以分清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而他的梦,唯一与现实不同的地方,就只有他的身份,以及他梦中的人物了。

    不得不说,这种情况很是匪夷所思。

    毕竟人的梦,是基于平日里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然后加以解构、修改、比喻、拼凑,再加入主观想法或是被压抑的欲望铸造而成的。

    这就导致,梦里的事物大多时候都是荒诞不经、不符合逻辑的。

    而平野弘树这种情况,与做梦相比,更像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着另一种人生。

    若不是他能够操控梦中世界客观物质的话,他还真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做梦,反而会误以为自己每次入睡后都穿越到了平行宇宙。

    因为在他的梦里,不仅物质环境与现实一模一样,甚至就连那些他梦中的角色,也都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除了作为人应有的情绪之外,他们在平野弘树看来,竟然还能像真人一样思考。

    平野弘树梦中的人,会根据他的不同行为给出不同反应,并且这种反应是没办法准确预测的,即使平野弘树有时也能模糊地猜个大概,但在细枝末节上总会有些许不同。

    迄今为止,平野弘树也没有遇到过,哪两个人在面对相同情况时,做出的反应是一模一样的。

    换句话说,他们仿佛有着真实的自由意志一样,很难让人觉得是由潜意识虚构出来的梦中人物。

    不仅如此,他梦中人物的情绪、情感和想法,也是他作为造梦主,在梦境世界里唯一无法操控和篡改的东西。

    不过平野弘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正相反,

    他觉得这才是乐趣的来源。

    虽说他到目前为止,依旧不知道梦中人是否真的和现实中的人一样,具有思想和意志,但无法分辨他们的区别就已经足够了。

    他乐此不疲地沉溺在梦境中找乐子,正是因为梦中人看上去具有思想和意志,并且和现实中的人一样无法完全掌控,会让他觉得自己宛若置身于现实之中。

    完全掌控一切的感受,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乐趣,反而非常无聊。

    真正能提起他兴致的是,当他具有绝对掌控力之后,所将要面对的变化。

    不管变化来自于人,还是来自于别的什么,他都会感到兴奋。

    毕竟现实本身,就是充满变化的。

    这也正是他在梦里,面对警察抓捕时没有抵抗,而是束手就擒的主要原因。

    抵抗对于他来说,除了会多几具尸体之外,还有什么乐趣呢?

    而他故意束手就擒,事情就不一样了。

    当他被逮捕、审判、入狱,甚至被枪决,不管是那些警察、检察官,还是受害者的家属,所有人都会觉得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可若是在这时,他挑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平野弘树都想象不到,在这种情况下,那群人能给他的变化会有多么强烈。

    哪怕只是单纯想想,他就兴奋得,忍不住浑身颤抖。

    先给人希望,而后再让其绝望。

    猫鼠游戏,这可是就连动物都懂得的道理啊……

    不过话说回来,在正式采取行动之前,还是得先找到那个东西才行。

    思索片刻,

    平野弘树闭上了眼睛。

    瞬间,眼前的房间就如同真的消失了一般,被一片空荡荡的虚无所取代。

    这种感觉,并非是单纯的因眼睑遮住光线,而陷入黑暗那么简单。

    更像是他的视觉被完全剥夺了一样。

    不是看不见,而是不能看。

    也不单单只是失去视觉而已,听觉、嗅觉、乃至触觉等等所有感官都像是被屏蔽了权限,仿佛有一层虫茧般的罩子将他与外界隔绝,让他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

    甚至,他就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

    但这样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半分钟不到,他就感觉到了一点点光亮,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虚无之中。

    那点光亮在他的周围飞跃跳动着,像是童话书中的小精灵一样翩翩起舞,似乎还在扑棱扑棱地扇动翅膀,将微弱的气流吹在他脸上,给人一种痒痒的感觉。

    很好,果然找到你了……

    平野弘树这才睁开眼睛。

    在他眼前,

    有一只通体颜色都是高饱和度克莱因蓝的蝴蝶,不知是如何飞进来的,此刻正在房间里轻飞曼舞。

    虽说,这只蝴蝶乍看之下像是大蓝闪蝶,但又不完全相同。

    因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

    它的躯干,竟然没有内、外之分。

    仿佛蝴蝶的整个身体被拓扑展开后,它的口器与尾部又以一种奇异扭曲的方式相连接,就如同克莱因瓶那样,它的内部同时也是外部。

    可吊诡的是,所谓“克莱因瓶”只是一种在数学上定义的理想化几何对象,在三维的物理世界中根本无法被构造或实现。

    换句话说,像是有着眼前这种形态特征的蝴蝶,暂且不论它是怎么飞进这间密室的,单说它的存在本身,在现实世界里都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它仅仅只会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可是事实上,它却又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了房间里。

    不过这对于平野弘树来说,倒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眼前的世界,根本就不是现实,而是他的一场梦。

    更何况眼前的这只蝴蝶,他也是再熟悉不过了。

    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只蝴蝶,因为它就是由平野弘树所想象、创造出来的——锚点。

    之前也提到过,平野弘树的梦过于真实,让人很难分清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可能这样的梦,只有一次两次还好,但在经历过几十上百次不同的梦境后,脑海中驳杂交错的混乱记忆,更会让人陷入到强烈的迷惘当中。

    出于这种缘故,平野弘树必须要有一个能与梦境捆绑在一起的意象,用来识别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毕竟,在梦里怎么浪都无所谓,但在现实中寄了那就是真寄了。

    而所谓“锚点”,就是这种东西——

    一个完全由平野弘树想象出,绝对无法在现实存在的象征物。

    只要见到这只蝴蝶,他就能够百分百确认自己是在梦里,同时,有了蝴蝶的暗示,他也能够察觉到自己造梦主的身份,从而对梦境中的事物加以操控和篡改。

    所以,从他睁眼见到蝴蝶的那一刻起,

    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后者身上。

    只见,蝴蝶在空中四处盘旋了一会儿,随即落到房间的一侧墙壁,收起翅膀。

    出去的路,是在那里吗?

    应该就是那里没错了……

    在蝴蝶停落的位置,确实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反射着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细一看,平野弘树才发现,那是一个金属拉链的拉头。

    很显然,又是一个不合常理的事物。

    在墙壁上怎么会有拉链的拉头呢?

    这根本就没道理。

    可它就是突兀地出现在了那里,仿佛是被镶嵌上去的一样,紧紧地贴合着墙壁。

    平野弘树却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走了过去,试图拉动着拉链的拉头。

    嗯……好像真的可以拉开。

    确认了这一点,平野弘树也明白了,这是因为蝴蝶的锚点暗示,他的潜意识将梦境修正的结果。

    没有犹豫,他猛地将拉链一拉到底。

    眨眼间,数不清的蓝色蝴蝶从中飞出,如同潮水般翻涌着扑面而来,将平野弘树完全淹没。

    持续了好一阵,蓝色的蝶潮才终于散开。

    平野弘树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房间里,而那群蝴蝶却莫名其妙的凭空消失,不知飞去了哪里。

    在经历这一番奇异的体验后,平野弘树的身上也发生了变化。

    最为明显的,就是将他的身体牢牢束缚住的白色拘束服,竟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加合身,能够让他活动自如的兜帽冲锋衣夹克。

    他眼前的拉链被彻底拉开之后,随之露出的也不是一面墙,而是真的可以通往外面的出口。

    看上去就像整个厚厚的墙壁,是被拉链的两排锯齿给锁住,并且如同衣物那样柔软,真的能够通过拉链打开。

    所以,出去后是先去找谁呢?

    警视厅的人?还是,那些死者的亲人?

    短暂的犹豫后,平野弘树还是决定去后者那里找点乐子。

    因为这样一来,先让那些警察们去头疼,自己是怎么逃离精神病院的,好像会更加有趣。

    至于顺序嘛……干脆就直接从后往前排?

    草草做完决定,平野弘树就懒得再思考了,而是在身上摸索一阵,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将其拆开,里面则是一沓照片。

    虽说每张照片的环境、拍摄时间、乃至拍摄角度都截然不同,但上面的主体却都是同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有些清秀的男生,大概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还穿着高中制服。

    翻到照片的背面,上面规规整整的写着男生的名字,以及他的详细住址。

    哦,司无月是吧?那就先拿你开刀好了。

    ……

    另一边。

    司无月优哉游哉地回到公寓时,刚好碰到一个四口之家,从一楼的公寓大厅里面出来。

    两个小孩子似乎是双胞胎,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笑得特别开心。

    他们乖乖走出电梯,就追逐着一前一后跑向站在公寓大门前的妈妈。

    这位妈妈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很端庄贤淑的太太,但陪着孩子玩耍时却并没有装成一副正经大人的样子,而是真的有种保持童真的纯粹气质。

    妈妈在前面蹲下身子,笑得温温柔柔的,张着手迎接他们。

    那位爸爸在一旁也没有扮演打扰空气的角色,而是陪孩子们跑着闹着,还一边伸着手将孩子们护住,生怕两个小孩子会摔倒。

    短短几秒钟,两个小朋友就几乎同时扑到了妈妈的怀里。

    爸爸在旁边大声宣布:“小佑太是男孩子第一名!而小亚菜是女孩子第一名哦!”

    恰巧这时,司无月也走到了公寓大楼门前。

    “河内先生,早上好。”

    短暂的思索,他还是决定试着,跟眼前这位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打起了招呼。

    “一家人这么早就要出门吗?”

    眼前的河内一家,在这栋公寓里,应该和司无月住在同一层楼,但他却只见过河内先生一个人。

    虽说两人此前只有一面之缘,但司无月也能看出来,这位河内先生为人很好,性格内敛平和,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

    只不过,可能是因为他当时过分悲痛,只能依靠不断酗酒来麻痹神经,进而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至于河内一家另外的家庭成员,司无月就从没见过了。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两个孩子都很可爱,妻子也很温柔贤淑,如果不是发生那样的事情,司无月可能真的会很羡慕这一家人。

    一直以来,司无月都是个理性大于感受的人,况且他的两世生命中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所以,他对于所谓阖家欢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并没有清晰的认知,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

    但他却隐约记得,

    小的时候,自己和心楽也是像这样追逐玩闹的。

    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刚刚发生的一切,也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甚至还如同电影慢镜头一样格外清晰。

    “是司君啊,早上好。”

    “嗐,还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家伙总是吵着要去游乐园玩,刚好最近工作不太忙,今天又是周末,所以就打算一家人一起出门好好的玩一天。”

    “哦,是这样……”

    简单的寒暄过后,司无月点了点头,很识趣的准备告辞。

    “那我就不打扰了,祝你们一家人玩得开心……”

    “回见,河内先生,河内太太。”

    “回见,司君。”

    原来如此,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想见的人也……

    在门口告别河内一家,司无月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随即加快脚步走进了公寓大楼。

    乘着电梯来到对应楼层,司无月刚按照钥匙链上的号码牌找到相应的门牌号,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他家门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早正男?”

    没有任何迟疑,司无月当即叫出了他的名字。

    虽然他的气质和给人的感受,都和印象中截然不同,但他那张脸,司无月这辈子都绝对不会忘记。

    他一定就是那个名叫小早正男的房屋中介了。

    这么说来,长相是不会发生改变的……

    思考了两秒,司无月随即走了过去,将眼前的男人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

    虽说司无月的目光,让小早正男有些浑身不自在,但作为一个苦逼的普通上班族,不管怎么说,面对客户都不能有失礼数。

    所以,即便再怎么不甘心,他还是对着眼前的高中生鞠了一躬。

    “你好,司桑,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嗯……先进去再说吧。”

    “小,早,先生。”

    司无月缓缓转动钥匙,打开房门,然后礼貌地侧身让出一个身位,示意眼前的男人先进去。

    他的笑容很爽朗,像是阳光开朗的邻家男孩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却不知为何,又隐隐有几分瘆人,让小早正男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