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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芳菲和尚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顾青忽然裂开嘴,朝男人微笑,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这句话只是说着玩儿的。

    但男人似乎比他的同伴更有耐心,始终没向顾青出手。

    他已把顾青周身都打量个遍,锋利的目光将白马寺外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所依仗的,倒底是人,是嘴,还是一文不值的桀骜勇气。

    顾青面对男人的犹豫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的开口道:“黄昏是太尉府的黄昏,但杀手却不一定是老爷子的杀手,正巧我昨晚也遭遇了一次刺杀,来的是刑阆的剑左,刑阆归不归太尉府管呢?”

    “你在问你的对手?”男人目光低垂,像一柄利器插在顾青面前。

    “不能吗?”顾青捏着刀鞘,反问。

    “有点儿意思。”

    男人言犹在耳,顾青瞳孔一缩,刀出鞘,斩向一道飞掠而来的黑影,黑影骤然一分为二,在低空划出两道弧线,冲进一侧古树繁荫。

    刀锋在月光下闪白如玉,它照亮男人的脸时,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两尺,金铁交接,隐隐淡红的剑锋咬上刀背,便向下滑,斩向顾青手臂,却被上压的刀背血槽阻挡,分毫不能寸进。

    在这档口,刚才没入荫庇的黑影再次冲了出来,带着轻微的破风声刺向顾青后背,面前的男人忽然朝刀背施压,抵住顾青身体,顾青的左手贴住刀的阴暗面,三根手指敲击愈振碎刀锋,突然一束银光从左侧袭来,没入那团黑影,将其冲飞硬生生栽在右侧树干上。

    噗!

    和那团黑影相同时间,一声闷响传进顾青耳朵里,些许像毛雨般的小点落在顾青脸上,感觉不到冰冷还是温热,刀锋却在刹那间碎成无数片,它们像冥冥中被人控制,飞向左侧,右侧和前面。

    男人卸了四分剑上之力,左手衣袖掀起,黑色丝绸袖口展开一柄铁扇,将大块的剑锋碎片阻挡,脚尖踢碎石板,身形退到了一棵树后。

    飞向左侧的刀碎,射向一旁身在半空的胖子,他的身躯足够魁梧,整个人起码两米,刀碎如大大小小的玻璃般没入胖子裸露着的臂膀和侧脸,沥出密密麻麻的血洞。

    胖子的嘶吼与尖叫混为一团,痛苦让他的力量竟是大了几倍,跳向半空的身躯凭借一股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砸向地面。

    顾青的身形突然变得异常诡异,刹那浮屠间,已出现在独锤之下,残缺的刀面正对锤面,瞬间弯曲变形,柔韧的刀身将顾青推离两米,紧接着便砰然断裂,锤体下落顿时如山倾一般,轰隆中无数石块瓦砾四射,烟尘里两道身影同时飞了出去,砸到白马寺外的空地上。

    书生的剑脱手,掉在他和顾青中间。

    顾青扫了一眼只剩半截的剑柄,目光复杂,刚要说话只觉喉咙一甜,咂了半口鲜血,又皱紧眉头将其咽了下去。

    鲜血有种腥咸,不太浓烈,让人抿着上瘾。

    这种感受让顾青的疼痛减弱了几分,缓慢起身去查看书生的伤势。

    双手都是鲜血,虎口开裂,右手手腕脱臼,肩膀畸形,肩胛盂处有种空虚感,好像那里的骨肉已经分离,关节处留下一掌宽的裂缝。

    这瘦弱男人的整张脸,腻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唯他目光仿佛沐了一遍鲜血,拖着破损的肢体几次想坐起来,却只能微微上倾,又无力的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别动。”

    顾青轻声道,从衣兜里拿出一条红绸,捏住一头慢慢穿过他的腋下。

    如此近的距离,顾青切肤之痛的感受到这种惨象施加于身的痛苦,越想用力勒紧红绸固定他的肩膀,手便越发止不住抖动。

    男人将目光移向一侧烟火飘渺的天空。

    随着顾青用力,红绸赋予的绑带效果暂时将书生的肩胛骨往回拉了一些,剧痛让男人的额头上布满狰狞的青筋,但至始至终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那只断剑,是我欠你的。”

    顾青认真的说道:“你放心,我会保住你的手,它会和原来一样拿剑。”

    书生没有说话,目光中闪过一丝光彩,然后默默的闭上双眼,聆听着璀璨的烟火在天空中陆续炸开。

    他想起自己为什么喜欢黑夜了,因为梦中那些光啊,只有在深沉的暮色中才能被找见。

    拿缨枪的公子回到空地上,蒙面的脸看不出表情,目光有些空寡。

    “人已经跑了。”

    顾青没理,弯腰去捡那柄只剩一尺的剑。

    “你去,我会看着他。”

    公子又说,顾青便朝他点头。

    庙宇的钟声挨着敲了几许,罄声滚浪一般沉到地面。

    顾青再次走进白马寺,那些幽深的古树,向天空抱了一圈,垫着白马,心有贪婪,叶梢间轻微晃荡,似刚刚有东西踩着离开,故意于视线中留白。

    胖子砸出来的大坑搁在那里,独锤陷入地面只剩一截黑色的柄,周围洒落零碎的血迹,右侧的树干上依然插着书生的半截剑尖,黄昏所有来的杀手都暂时撤离了此地。

    下半夜似乎到了,远处香炉里的火烛又被什么人重新添过,燃得依然起劲儿。

    顾青走过鼔楼,骤然又看见了那扫地的和尚,他背靠在红砖之下,手里竟捧着一壶酒。

    的确是个酒壶,但顾青宁愿相信里边装的是水。

    “施主,你应该往前走,去大佛殿。”

    顾青眯了眯眼,不知道是闻到了杀气还是酒气。

    “你犯戒了。”

    “信,所以纯真,所以坚守,和尚我不信,所以肆意,所以破格。”

    顾青感叹而好奇。

    “你竟然能成为一个和尚?”

    “所以我才只能扫地。”和尚好像在自嘲,又好像有些骄傲。

    顾青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说道:“有人说,唯心法师只有超度恶鬼时,才会将经讲过三更,大佛殿也是超渡恶鬼的地方咯?”

    顾青问的话,变得有意思了,这让和尚快到头的酒倦之意很快衰减,自然不是因为世间恶鬼泛滥,他与众生“痴痴缠缠”。而是寺庙还有个明月芦花的首座和尚,此心唯一,万般孤寂,人们见他一面比觐町天下的花魁还要艰难。

    但那是三年前法师云游后的故事了,曾有人在禅定之日,于山间遇仙人,衣袂飘渺,寒朔攀附,似把一切绰约缝入苍茫。

    仙人一去,长天如洗,无处可寻,赠予吾:

    一夜看尽长安花,芳菲穷尽洛白马。

    这些,尘封在一个死去诗人的手札里,手札被洛阳废弃藏书阁里数不清的几代老鼠徒孙咬得稀碎。里面写了好多,如今顾青只微微记得一句:仙人拂我额,赐我成仙缘,了却……

    “了却残身祟,执念如敝履。修行真是一件冤枉事,无法触碰死亡的沿线,又不想徒劳的无功而返,破碎也终成不了圆。”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我要是一个从小出生在寺院的小和尚,一定和你唠唠家常。”

    顾青听了这些,倒依稀觉得和尚,白马,寺院与自己,相隔甚远,闹得莫名有些心酸。

    最怕见到卫绛时,说起美好,而后注定今夜所期望的东西,难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