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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外乡人

    美黎坚合众,迦利福尼亚州。

    丙子年秋。

    寒风呜咽,送来汽笛的轰鸣。

    伴随着不时喷薄而出的炽热蒸汽,如巨龙般雄伟的铁路往东无限延伸,穿过山岭、沼泽和荒漠。

    沿着密布如蛛网的铁轨往西回看,火光星星点点渐次亮起,最终在湾区汇聚为高耸入云的巨大城市。

    三番镇。

    那是伟大铁路的起点,东进计划的源头,西海岸复兴的核心之一。

    雄伟壮丽的铁路网自三番镇起始,从广袤的废土中寻找新绿洲,寻找新资源,为人类重新掌握世界的野望打下根基。

    在那座梦幻般的大都会里,有彻夜不休的灯红酒绿,和醉生梦死的奢靡享受。

    信仰蒸汽之主、钢铁之王的大都会尽情展示着蒸汽与机械的伟力,像怪物一样吞吐无数往来过客,化作自身成长壮大的养分。

    不过,对三番镇铁路局三级巡查员约书亚•米尔斯而言,这一切都太过遥远。

    “天气越来越冷了。

    不知道安娜和孩子们在家怎么样,铁路局抽走了八成能源供给,全力往东铺路,每家每户的份额只有原先的一半,供暖是个大问题。

    好在内部人员有补贴。我本该高兴,可又觉得有些不安,这些份额拿得实在烫手。

    死了好多人。威廉姆先生让我不要多想,可那些流民的尸体就这样扔在路边,里面还有好多半大的孩子,我真的没法心安理得......

    但我知道他是对的。

    我们都是小角色,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伟大的铁皇帝,请您垂怜......

    请您告诉您的信徒,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努力不会白费。

    约书亚•米尔斯,二四一六年冬,写于三番镇第十七铁路枢纽站。”

    男人把记事本合上。

    值班室很暗,煤油灯只够照亮眼前一臂的空间。灯芯暗橘色的火光不断跳动,透过满是油污的灯壁照在他困倦而僵硬的脸上,将他从茫然失焦的状态里慢慢拉回。

    视线重新聚焦,约书亚无言地叹了口气。

    他将记事本塞进抽屉的暗格,披上外衣带上检查日志,准备出门。

    现在是晚上七点一刻,他得在八点半前完成巡视,确保这座枢纽站不出什么篓子。

    在伟大铁路东进的关键时期,一旦影响了整体进度,责任之重大根本不是他这样的小职员能担起的,何况他也迫切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那一大家子,更加马虎不得。

    约书亚将门上挂着的漆黑铁十字取下,从围巾缝隙里塞进领口。

    铁器贴合皮肤的凉意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就被手边油灯的温暖驱散。

    “记住,出了三番镇,胸前的十字和手边的油灯就是你救命的东西。”

    这是前辈威廉姆先生对所有铁路巡查员的第一条忠告。

    约书亚深信不疑。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可很快他就消失在巡查的夜里,只留下半个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头颅。

    十字好歹是铁器,可以防身,油灯也可以照明、驱物,不管那是野狗、豺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带着总是没错的。

    “铁皇帝庇佑......”

    念完祷词后,他抓起油灯和撬棍,推开了值班室的门,沿着铁轨,向愈发幽深的夜色前进。

    作为已建成节点的末端枢纽,第十七枢纽站肩负着往伟大铁路的真正主体输送资源的重任。

    人力、煤矿、钢材、粮食、衣物、器械,任何一环都不容许有问题。

    约书亚负责的区段长约两公里,日常检查主要看轨道扣件、螺栓是否齐全稳固,曲线段轨距拉杆是否到位。

    这些工作很简单,半个钟头足矣,但今天枢纽站还停了辆大家伙,总控室那边的数据也要记录到位,会稍微麻烦一点。

    “九点之前一定要回值班室。”约书亚低声自语,这是威廉姆先生对新人的第二条忠告。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礼堂的天窗洒在第十七枢纽众职工脸上,一身灰色西装的威廉姆先生郑重地向大家宣读注意事项。

    当提到入夜九点之前必须返回休息场所时,有人嘻嘻哈哈地提问:

    “难道还有不畏惧火枪,会定时狩猎的野兽么?”

    “没有。”威廉姆先生如此回答。

    于是欢快的低语自人群中荡开。

    威廉姆略做停顿,又接着说道:“但有比任何野兽都更加凶猛残忍的东西。”

    笑声戛然而止,气氛莫名凝滞起来。云层也适时将日照遮蔽,于是阴影便笼罩在大家脸上。

    “先生们,你们要知道,这是从废墟上重建的世界,是灰烬中的焦土,不是什么伊甸园......伟大铁路伴随着宏伟的愿景,也承担了诅咒。三番镇把你们保护的太好了。”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相信我,你们到时候会明白的。”

    威廉姆先生是对的。

    出三番镇已有三年多了,早已没人怀疑第二条忠告的合理性。而关于隐藏在黑夜里的恐怖猎手,约书亚和一些流民聊过。

    根据这些没有城市居住许可,被迫流亡荒原的可怜虫们的描述,那是一种邪恶的、污秽的怪物。

    它们力大如牛,来去如风,喜食血肉。但再细问,又没人能给出更可靠、有力的说明。

    不过约书亚其实也不感兴趣,说实在的,他宁可一辈子都不要有所了解。

    枯燥的任务总是格外漫长。当怀表指向八点整时,约书亚终于完成了轨道例检。

    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他将最后一组数据记录在册,接下来就是去往列车头部找留守的伙计核对总控室的情况,顺便检查一下各个车厢,当然,不用太仔细。

    “第二十一车,小麦,密封完好。”

    “第二十车,小麦,密封完好。”

    “第十九车...大豆...完好。”

    ......

    “第十五车...工人。”

    约书亚把油灯挂在车厢外,攀了上去,同时用撬棍在厢壁上轻轻敲击,然后才借着窗口往里看去。

    “例检,都还好吧?”

    回应他的是沉沉的鼾声。

    这趟车三天前自三番镇出发,今天下午才停靠休息。蒸汽机的轰鸣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极具美感,但实在算不上合格的安眠曲,因此这些工人此时都睡得很沉。

    “好的,第十五车,正常。”

    约书亚点点头,并不打算多做停留。数十名大汉聚集在一节小小的车厢,从窗口逸散的味道不可谓不诡异。

    后面几节工人车厢也并无异常,这让约书亚多少松了口气。

    一到六号车厢都是些行李,不用检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节车厢了。

    可就在约书亚攀上第七号车厢,以为马上可以去总控室把最后的环节搞定时,挂在他胸口的铁十字突然微微发热起来。

    他顿时僵在原地。

    夜风呼啸,冷寂的荒原上突然静得吓人。听着自己的心跳,约书亚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

    流民口中的荒诞传说一个接一个在他脑海中闪回。狼首人身的吃人诡兽,九眼三头的石像异魔,这些仅仅存在于他人口头描述的魔物开始鲜活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夜幕中袭来,呼啸的寒风好像也扭曲成了妖魔的嚎叫。

    约书亚感到一阵目眩。良久,他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便在车窗边看见了一张脸。

    那人靠坐在窗边,微微侧头,正沉默地注视着约书亚。

    “喔!!狗屎!”

    约书亚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胸前的铁十字也突然烫得吓人,让他打了个趔趄,就要从车厢边上栽倒。

    然而他与地面的亲密接触并没有达成,一只肌肉虬结的大手自车窗中伸出,拎小鸡崽似的拎住了差点摔下车去的约书亚。

    慌乱之中,他听见有人用一口浓厚的不列颠官话问道:

    “没事吧?”

    这声问候就像击破厚厚冰面的坚石,涤清了原本莫名惊悚的氛围。世界好像重新开始运行了,呜咽的风声又变得寻常起来,不再让人疑神疑鬼,胸前的铁十字也不再发烫,先前的一切仿佛一场幻梦,约书亚感觉他又能重新呼吸了。

    借力重新站稳,约书亚抬头往七号车厢里看去。这回他终于看清了窗边那人的长相。

    那是个干净漂亮的年轻人。他约莫二十出头,黑发黑眸,鼻梁笔挺,眉宇深邃。一头长发系在脑后,系了个利落的高马尾,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东方韵味。

    他靠在窗边,看了约书亚一眼。那双透亮的眸子有些疲惫,像是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

    约书亚避开了他的眼神。太通透,像块镜子,照得自己心里发毛。

    先前伸手拽住约书亚并发出问候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年纪稍大,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微笑。金发碧眼的深刻五官无形中流露出些许贵族姿态,但那玩世不恭的神态又颇具市井痞气,叫人看不明白。

    不过,到底是约书亚熟悉的西方人面孔。

    平心而论,如果先前看到的是这张脸,约书亚可能不至于如此失态。

    金发男人把头凑到窗边,继续操着不列颠官话笑呵呵问候:

    “坚强点,先生。有什么事么?”

    “例,例检......”约书亚抹了把脸,强自镇定地开口。

    他有心教训眼前嬉皮笑脸的金发盎格鲁人,但想起这人拎起他时的恐怖膂力,又把话头咽了下去。

    而对于让他差点心跳骤停的元凶,不知怎的,他甚至生不出对话的勇气。

    “你们......安分点,不要贴在窗边。”

    随便丢了句场面话,约书亚立刻匆忙离开了。

    跑到列车头附近,约书亚才停下脚步。他试探性地回望,并没有不怀好意的人偷摸尾随,这才松了口气。

    “两个外乡人。”

    他小声嘟囔道。

    凛风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