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悠悠流年
林术不喜欢南昭，关于这里的记忆很难受。如果不是林楚楚忽然出现，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来到这里，或者说，回到这里。
南昭王府是怎样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可那日他未多加思索便已经到了林峰那摆着太师椅的厅堂。原来他不去回忆那些事，他也还是记得的。
大约是六七岁时的秋天，他的生辰要到了，可是他不敢跟父亲说，父亲在他的生辰总是很生气。父亲平日里很少说话，有时他迎面遇到了父亲，父亲也会好似没看到一样不理他。他记得家里有个远房的亲戚来过王府，他们家的妹妹也是不被自己父亲理睬的，可是他们家的姐姐却完全相反，只有她生气了不理人的份，谁对她都是讨好的，可她总是那么生气。
那个亲戚家的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他的父亲能这样讨好他，他一定要做得更好来让父亲开心。
王府里只有林术一个孩子，他只知道有限的几个父子相处的案例。因为他和他的父亲都没有母亲了，在更小的时候他都以为世界上是没有“母亲”这种存在的，只是每一代有一个儿子。至于林楚楚，他花了很久才认识到她竟然是自己父亲的妹妹，自己祖父的女儿，而不是什么去别人家做善事的人。他以为“姑姑”是她的名字。
好在王府中冷漠的只有那两个人罢了，还有林楚楚带他玩，教他斗蛐蛐，教他打麻将，还教他怎么跟女孩子说话，即使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府中走动的仆役们多是他母亲和祖母时候的，有时候会对他说他的祖母是多么好的姑娘，但他们很少提及他的母亲，也许是怕他伤心。幼小的林术察觉到了他们的关心，因此也从不问起母亲的事，他也怕他们为他担心。
林术的老师也像是严肃的，但对于林楚楚“带坏”林术一事却很纵容，还会跟他们一起打麻将，他布置的功课虽然困难，却从不刻意为难人，也不会对他吹毛求疵，而且常常夸奖他。他记得那是一天他学了“赋”，老师让他仿照前人之作写一篇，他便写了一篇关于王府中生活的，颇有童趣，看得他老师乐了，直说好好好。于是他很小心地把那张纸卷起来，跑去拿给父亲看。
父亲只看了一会儿便道：“不知所云！”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写自己的字。
他有些失落，不过想是父亲太忙了，自己不该就这么去打扰他才是。
林楚楚察觉到了他的失落，第二天出府给他买了桂花糕。林术第一次吃桂花糕，惊艳极了，问姑姑这糕点是不是很宝贵，王府里都吃不起。姑姑说那是因为他爹没品味，他娘还在的时候可喜欢吃桂花糕了。
林术心里莫名暖暖的，感到与未曾谋面的亲娘有种隐而未发的联系。他吃完手里的便不吃了，把剩下的糕点细细地包好，放在桌上，当晚瞧着糕点，甜甜地睡了。他知道怎么讨父亲喜欢了。
于是第二天他小心翼翼地怀揣着那没吃几块的桂花糕去见了父亲，见父亲在写字，轻手轻脚地放在案边道：“父亲，这是桂花糕，好吃的。”
他又开心地笑了：“母亲也喜欢吃。”
他想，父亲吃了好吃的，应该就会高兴许多，就会同他说更多话了吧。
可林烨手中的笔险些掰断，他突然站起身来，抓起那包桂花糕，高高举起，然后往地上砸！
“滚出去！”林烨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林术小小的身体吓得发抖，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走出去，紧紧抓着袖子低下头，眼泪已经滴落在地上，孩子都怕忽然的剧烈的声音。
“我叫你滚出去！”
林术一吸鼻子，哭着出去了，不敢哭出声。走出去却见了飞奔来的姑姑，他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楚楚紧紧抱住他，他才敢放声大哭。
楚楚抱起他又走进了林烨的书房，她怒喝道：“你发什么疯！术儿才七岁，今日是他的生辰！”
林烨怒道：“生辰？今日是小雅的忌日！不是谁的生辰！”
“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倒想这世上没有他！我真想他从没出生过！是他害死了小雅！”
林术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得太大声，抽泣声却还是不住地响着。
楚楚把林术抱得更紧：“你他娘的就是有病！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要不是你小雅姐也不会怀孕，什么错都往孩子身上推，你这个窝囊废！王八蛋！你哪里配当他的父亲！”说罢她便怒气冲冲地抱着林术走了，林烨闻言痛苦地蹲下捂住脸，也哭了。
大抵从那时起，林术就再也不期待来自父亲的爱了。那天，姑姑抱着他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讲了很多他的母亲的事，还告诉他这所有的事不是他的错，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父亲自己脑子长东西了才怪到他头上来的。最后他哭累了，在姑姑怀里睡着了。
后来，林楚楚叫林烨给他儿子道歉，林烨死活不肯。再后来，柳均来了。
林术自七岁生辰后就变得不开心了，没事就拿着小木剑练剑。
这天是雪后初霁，天色明亮得很，世界安静得很，有什么声响，有什么动作，都很容易察觉到。
然而林术没察觉到走近的青年道士，待他发现，对方已经笑盈盈地看着他，离他只一丈远。
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长。”
对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搀起他：“小友不要客气。”
道士又说：“贫道是灵山中人，客居此地，正缺个徒弟。我看小友你天资卓越，不如来我们灵山求道。”
林术道：“好，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柳均奇了：“灵山！在上京！离这里好远的，坐马车要大半个月嘞！你以后不能常回家了。”
林术道：“我以后不会回来了。越远越好。”
“那我还要跟你父亲说一下。”
五日后，林术与柳均一同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当时林术唯一牵挂的，便是姑姑。二人挥别之时，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后林楚楚也离开了王府，并且以更悲情的形式。
姑姑后来也再没见过了。好像又回到了雪后的那天，周遭都那么静，没有人来，没有人跟他说话。于是他稀里糊涂地长到了十一岁，这中间几年的记忆是空白的。孩子不与人沟通便常常记不住事。
然后柳青来了。
柳青的童年比他更悲催些，但柳青却很活泼，他很佩服这点。那时，柳青像只小兽，一点不会隐藏情绪，喜欢谁就总是蹭上去，不喜欢的时候就不理人。怎样都行，打架骂人都行，林术不想柳青不理他。林术的生辰在九月初一，自七岁以后他再没过过，自柳青来后都是跟柳青一起过。
有一天，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漂亮小孩跟着几个富贵人上了山来求签，那些人想让柳均做小孩的师父，柳均却说自己力有不逮，让他的开山大弟子来吧。小孩看着他，特别高兴地笑了。
小孩就是李逸尘。说是拜师，他也不可能真住山上，大概每个月会到山上住十天，林术是真心想教点东西的，却奈何李逸尘老喜欢跟着柳青掏鸟窝摘果子。李逸尘说，像师父这样的仙人之姿，若要下山一定迷倒一众红男绿女，柳青忙问我呢我呢，李逸尘琢磨片刻，还是决定不要惹怒师叔，便说山下的人没见识，都会惊艳于师叔高强的武艺和无双的姿容，但他们都配不上你，说得柳青开心极了。仙人之姿，林术想，他短暂地认识过一个人，也是仙人之姿，也是师叔，最后却把他姑姑忽悠瘸了，可见人不可貌相。
柳青十七岁时，决定下山游历。柳青是关不住的，他也不想困住她，只连夜刻了护身符给她。
后来李逸尘也不上山了，没过多久李逸尘和当时的皇太女结亲了，杨柳清出生时，林术还下山看了。该有五年没下山了吧，山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看的。
又过了五年，柳青忽然回来了，却又下山了，去当那小女孩的师父兼护卫。接着，刘铭死了。
林术已经一个人在山上太久了。师妹一走就是十年，他再不敢留在原地了，于是跟师妹下山了。
流年悠悠，忽而已经又是十年。
南昭王府是怎样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可那日他未多加思索便已经到了林峰那摆着太师椅的厅堂。原来他不去回忆那些事，他也还是记得的。
大约是六七岁时的秋天，他的生辰要到了，可是他不敢跟父亲说，父亲在他的生辰总是很生气。父亲平日里很少说话，有时他迎面遇到了父亲，父亲也会好似没看到一样不理他。他记得家里有个远房的亲戚来过王府，他们家的妹妹也是不被自己父亲理睬的，可是他们家的姐姐却完全相反，只有她生气了不理人的份，谁对她都是讨好的，可她总是那么生气。
那个亲戚家的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他的父亲能这样讨好他，他一定要做得更好来让父亲开心。
王府里只有林术一个孩子，他只知道有限的几个父子相处的案例。因为他和他的父亲都没有母亲了，在更小的时候他都以为世界上是没有“母亲”这种存在的，只是每一代有一个儿子。至于林楚楚，他花了很久才认识到她竟然是自己父亲的妹妹，自己祖父的女儿，而不是什么去别人家做善事的人。他以为“姑姑”是她的名字。
好在王府中冷漠的只有那两个人罢了，还有林楚楚带他玩，教他斗蛐蛐，教他打麻将，还教他怎么跟女孩子说话，即使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府中走动的仆役们多是他母亲和祖母时候的，有时候会对他说他的祖母是多么好的姑娘，但他们很少提及他的母亲，也许是怕他伤心。幼小的林术察觉到了他们的关心，因此也从不问起母亲的事，他也怕他们为他担心。
林术的老师也像是严肃的，但对于林楚楚“带坏”林术一事却很纵容，还会跟他们一起打麻将，他布置的功课虽然困难，却从不刻意为难人，也不会对他吹毛求疵，而且常常夸奖他。他记得那是一天他学了“赋”，老师让他仿照前人之作写一篇，他便写了一篇关于王府中生活的，颇有童趣，看得他老师乐了，直说好好好。于是他很小心地把那张纸卷起来，跑去拿给父亲看。
父亲只看了一会儿便道：“不知所云！”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写自己的字。
他有些失落，不过想是父亲太忙了，自己不该就这么去打扰他才是。
林楚楚察觉到了他的失落，第二天出府给他买了桂花糕。林术第一次吃桂花糕，惊艳极了，问姑姑这糕点是不是很宝贵，王府里都吃不起。姑姑说那是因为他爹没品味，他娘还在的时候可喜欢吃桂花糕了。
林术心里莫名暖暖的，感到与未曾谋面的亲娘有种隐而未发的联系。他吃完手里的便不吃了，把剩下的糕点细细地包好，放在桌上，当晚瞧着糕点，甜甜地睡了。他知道怎么讨父亲喜欢了。
于是第二天他小心翼翼地怀揣着那没吃几块的桂花糕去见了父亲，见父亲在写字，轻手轻脚地放在案边道：“父亲，这是桂花糕，好吃的。”
他又开心地笑了：“母亲也喜欢吃。”
他想，父亲吃了好吃的，应该就会高兴许多，就会同他说更多话了吧。
可林烨手中的笔险些掰断，他突然站起身来，抓起那包桂花糕，高高举起，然后往地上砸！
“滚出去！”林烨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林术小小的身体吓得发抖，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走出去，紧紧抓着袖子低下头，眼泪已经滴落在地上，孩子都怕忽然的剧烈的声音。
“我叫你滚出去！”
林术一吸鼻子，哭着出去了，不敢哭出声。走出去却见了飞奔来的姑姑，他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楚楚紧紧抱住他，他才敢放声大哭。
楚楚抱起他又走进了林烨的书房，她怒喝道：“你发什么疯！术儿才七岁，今日是他的生辰！”
林烨怒道：“生辰？今日是小雅的忌日！不是谁的生辰！”
“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倒想这世上没有他！我真想他从没出生过！是他害死了小雅！”
林术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哭得太大声，抽泣声却还是不住地响着。
楚楚把林术抱得更紧：“你他娘的就是有病！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要不是你小雅姐也不会怀孕，什么错都往孩子身上推，你这个窝囊废！王八蛋！你哪里配当他的父亲！”说罢她便怒气冲冲地抱着林术走了，林烨闻言痛苦地蹲下捂住脸，也哭了。
大抵从那时起，林术就再也不期待来自父亲的爱了。那天，姑姑抱着他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讲了很多他的母亲的事，还告诉他这所有的事不是他的错，不是他能决定的，他父亲自己脑子长东西了才怪到他头上来的。最后他哭累了，在姑姑怀里睡着了。
后来，林楚楚叫林烨给他儿子道歉，林烨死活不肯。再后来，柳均来了。
林术自七岁生辰后就变得不开心了，没事就拿着小木剑练剑。
这天是雪后初霁，天色明亮得很，世界安静得很，有什么声响，有什么动作，都很容易察觉到。
然而林术没察觉到走近的青年道士，待他发现，对方已经笑盈盈地看着他，离他只一丈远。
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长。”
对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搀起他：“小友不要客气。”
道士又说：“贫道是灵山中人，客居此地，正缺个徒弟。我看小友你天资卓越，不如来我们灵山求道。”
林术道：“好，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柳均奇了：“灵山！在上京！离这里好远的，坐马车要大半个月嘞！你以后不能常回家了。”
林术道：“我以后不会回来了。越远越好。”
“那我还要跟你父亲说一下。”
五日后，林术与柳均一同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当时林术唯一牵挂的，便是姑姑。二人挥别之时，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后林楚楚也离开了王府，并且以更悲情的形式。
姑姑后来也再没见过了。好像又回到了雪后的那天，周遭都那么静，没有人来，没有人跟他说话。于是他稀里糊涂地长到了十一岁，这中间几年的记忆是空白的。孩子不与人沟通便常常记不住事。
然后柳青来了。
柳青的童年比他更悲催些，但柳青却很活泼，他很佩服这点。那时，柳青像只小兽，一点不会隐藏情绪，喜欢谁就总是蹭上去，不喜欢的时候就不理人。怎样都行，打架骂人都行，林术不想柳青不理他。林术的生辰在九月初一，自七岁以后他再没过过，自柳青来后都是跟柳青一起过。
有一天，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漂亮小孩跟着几个富贵人上了山来求签，那些人想让柳均做小孩的师父，柳均却说自己力有不逮，让他的开山大弟子来吧。小孩看着他，特别高兴地笑了。
小孩就是李逸尘。说是拜师，他也不可能真住山上，大概每个月会到山上住十天，林术是真心想教点东西的，却奈何李逸尘老喜欢跟着柳青掏鸟窝摘果子。李逸尘说，像师父这样的仙人之姿，若要下山一定迷倒一众红男绿女，柳青忙问我呢我呢，李逸尘琢磨片刻，还是决定不要惹怒师叔，便说山下的人没见识，都会惊艳于师叔高强的武艺和无双的姿容，但他们都配不上你，说得柳青开心极了。仙人之姿，林术想，他短暂地认识过一个人，也是仙人之姿，也是师叔，最后却把他姑姑忽悠瘸了，可见人不可貌相。
柳青十七岁时，决定下山游历。柳青是关不住的，他也不想困住她，只连夜刻了护身符给她。
后来李逸尘也不上山了，没过多久李逸尘和当时的皇太女结亲了，杨柳清出生时，林术还下山看了。该有五年没下山了吧，山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看的。
又过了五年，柳青忽然回来了，却又下山了，去当那小女孩的师父兼护卫。接着，刘铭死了。
林术已经一个人在山上太久了。师妹一走就是十年，他再不敢留在原地了，于是跟师妹下山了。
流年悠悠，忽而已经又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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