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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刘铭(十)

    师兄找不到这种病症,跪在师父床前痛斥自己无能,师父说没关系,师父说她毕竟和常人不一样,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治得了她。

    师父和常人不一样,我知道。师父的魂魄有残缺,这是我自己在藏经阁里找到的书里记载过的。我想那年师父的双胞胎姐姐说的家里对她的亏欠就是这回事。

    如果当初不是师祖把尚在襁褓中的师父带上山,师父绝对活不到三年。师父以残魂的状态活着,连情绪也比正常人少些,记得最清楚的大概就是她的师父,养护她长大的那人。

    师兄不知道,一来他没有进过藏经阁的密室,二来他从未探到过师父灵海的最深处。

    过了半个月,师父终于摇摇晃晃地下地走路了,因为时时刻刻的剧痛,她走得很生疏,像第一次学走路,我和师兄轮流搀着她走。师父那么走路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很努力,仿佛随时都能摔倒,我和师兄因此十万分地注意着,师父紧紧抓着我们伸出的手臂,好像抓住了一根也许能带她脱离苦海的苇草。这时的师父是完全依赖着我们的。

    又过了半个月,师父能自行走路了。这一年里她都在和痛苦作对抗,由师兄继续教我修炼,我们像病床前的孝子一样照顾师父,师父的话愈发少了。

    冬天里,为讨师父欢心,我们带师父去冰钓。

    又是高梁河上,我陪着师父钓鱼,师兄远远地在岸边看着我们。师父的脸很苍白,没什么生气,她呆滞地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死了。我握住师父的手腕,向她传着热气。

    一阵劲风吹过,师父的斗笠被吹翻,飞出去好几丈远,我连忙去捡。

    “师父!”师兄大喊。

    是啊,我怎么这么傻,连我都被那痛折磨得想要去死,更何况没怎么受过疼的师父?

    我急忙回头,冰面上已经没有师父的身影。

    我从那冰洞跳下水去,师父很安详地下落,师父甚至冲我笑,水底没什么光线,她的脸掩映着,好像一具神像,黑暗、神秘、美丽。

    我去抓她的手,她把我甩开,笑着冲我摇头,身体舒展着,越落越低。

    我水性好,下潜得比师父快一些,我抱住她想往上游,师父不配合,一个劲地推开我。我掐着她的脖子想要挟持她,她却笑了,也是,她本来就是来寻死的。

    她一翻白眼昏了过去,嘴里鼻孔里冒出泡泡,我带着她往上游,她还无意识地抵抗着,我恼了,捧起她的头给她渡了口气,她好像睁眼了,好像没有,我没看清,我只知道要快点上岸,我自己也憋不住了。

    我看到头顶有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戴着一只玉扳指,那是师兄的手,我一手搂着师父,一手抓住师兄的手,师兄力气很大,一下就把我们拉上去了。

    师父呛出几口水,失魂落魄地坐着,看着冰面,浑身湿透,脸上不知道有没有一滴眼泪。

    我大喘几口气,走到师父面前蹲下,握住师父一只手为她渡热气,她怔了怔,很无奈地笑说:“师父过得好苦,师父不想活了。”

    我不说话,紧抿着嘴看着她,师父周身已经开始冒热气。

    师兄过来帮我,他也不说话,他只看着冰上。

    “总有办法的,师父。”我说。

    师父摇摇头说:“我宁愿死了。我在世上的牵挂只有灵山了,现均儿已经能担大任,我死也没什么了。”

    师兄低低地唤一声:“师父……”

    我本来就心头火起,她这副样子又着实令人不快,我斥道:“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啊师父?我还没有出师,我才十四岁,我不想你死。”

    师父皱着眉,撇开头不说话。师兄低声斥道:“师弟!”我便也没什么好说了。

    师父又像无措的孩子一样看着我,神经质又悲伤,像是要碎掉。

    “对不起。”她说。

    过年的时候,师父又用了术法,缩地成寸,去为我取我的剑。我给那剑取名“青霜”,在很多年后那把剑被杨柳清送给了她的弟弟,而她的弟弟彼时正是我的徒弟。

    我有些后悔给师父投毒了。师父变得很沉默,看着比以前更呆。师父后来没有再笑过。

    这年师父没有入宫祈福,师兄代她去了,我在山上守着师父。

    第二年,师父把掌门印传给了师兄。师父从此长久地闭关。

    第三年,我半夜听到青竹居骚动,前去查看,师父正跪在地上抱着床脚一下一下把自己的脑袋往床脚上撞,血流了一脸,她还在哭。她的一身素衣从没这么脏。地上散乱着原本安安稳稳放在橱柜里的物品,能碎的都稀碎,不能碎的也不成样子,片瓦割伤了她的膝盖,她半截腿露在外面,全然不见从前的强壮,变得细瘦。

    我心中大恸,上前抱住她,阻止她再自残,她力气已经敌不过我,双拳胡乱挥着,发出不似人的惨叫,间或夹杂几个字。

    “我好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嘴里念着,钳住师父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强制她冷静下来。

    师父颤抖着,哭了好久,然后缓缓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雾雾的,嘴唇又被咬破了。我去抹她的眼泪,她却泪流个不停,来摸我的脸,原来我哭了。

    我真该死,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给师父投毒,我心里唾弃自己,可我的眼睛离不开师父。

    “不要、不要哭了,铭儿。”师父哽咽着说。

    我顿时鼻腔发酸,脸发紧,眼睛一热,控制不住地哭了。我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颤颤巍巍地去亲师父的脸,亲她流的泪,亲她的眼睑,她很疼呢,却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背,安慰着我。我已经长得跟师兄差不多高了,师父在我怀里显得多么无害。

    师父的嘴唇还在往外渗血,我就一点点舔干净了,像很久以前我捡到的狗舔舐我的伤口一样。对不起师父,我真不是东西,我真的不配活着。

    可是我不敢跟师父说,我舔干净了她的血,继续哭着,把头埋在她的颈窝,紧紧抱着她,像她随时会消失一样。我们狼狈地抱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在颤抖,冷风刺穿我们的衣物,也挤不进我们中间。这时我们是彼此唯一拥有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一夜我说了多少遍对不起,师父没有怪我无礼,师父早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师父已经快要疯了。

    师父甚至,慈悲地捧着我的脸,学我的样子,吻了我的眼泪。

    不要哭。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