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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诼余善淫

    从洛京出发二十九日后,鹤驾顺利抵达平朔。平朔繁华程度远不及洛京或黍阳,郡邑正中有一座奎娄宫,与黍阳的北宸宫类似,是由神武帝镇守河西时的征西将军官署改建而来,重揆在平朔如在黍阳时一样留宿于奎娄宫。

    “臣河西九郡大都督、平朔尹、奎娄宫监、镇西将军、宁边卫大将军、高丘县公元英拜见太孙殿下!”

    河西大都督元英率平朔文武官员在平朔东门外恭候重揆,尔后引导重揆入城。都督府中统郡多、辖域广、防务重者可升格为大都督府,国朝设有四处大都督府,通常以宗室出镇或遥领,河西大都督府即是其中之一。元英是宗正卿、汝阳郡王元诩长子,当今至尊堂侄,名副其实的元氏宗亲,他体态略显丰腴,下巴圆润、眉眼细长,十足富贵相。

    元英通身紫色襕袍,腰悬黄金鱼袋,在革辂前恭敬引导,将重揆带至平朔宗庙。平朔与洛京一样,遵照左祖右社的原则在城内设置宗庙、社稷。平朔宗庙位于奎娄宫东侧,与洛京太庙不同,只设有神武帝一位神主。重揆步入宗庙,耳目所见依旧是樽坫罍篚、笾豆簋簠,口鼻所闻依旧是五齐三酒、牛羊牺牲,血腥味与酒香同样令他眩晕,照本宣科般完成告庙后怱怱赶往奎娄宫。

    奎娄宫正殿前,一千余披甲卫士分列四阵,挎刀横槊、持盾挟弓,威风凛凛。披甲卫士最前列站有四人,皆头戴鹖冠、着两裆褶袴服。元英介绍道:“禀殿下,臣属下四镇都尉率麾下勇锐前来宿卫,即是面前四人——临戎都尉罗楷、广渠都尉岳崇、温池都尉虞五奇、鸣沙都尉密速渊盖。臣属下另有七镇都尉驻地偏远,臣未召来。”

    四名都尉中前三人皆是八姓九公小宗子弟,最后一位密速渊盖则出身瀚海密速部,其父于崇安四年率部众内附,神武帝特设鸣沙镇安置密速部,密速渊盖父子因此承袭都尉一职。

    “有劳众将士!”

    重揆先向众卫士拱手行礼,四名都尉连同一千余披甲卫士下拜叩首向太孙殿下回礼,正殿前响起一阵甲胄摩擦之声。待众人起身,重揆已不见踪影,隐入宫阙深处安享清闲去了。

    平朔城地处河南岸长河,夹于两道大河曲之间,元英已预命平朔驻军在长河上搭建三座浮桥供北巡大军渡河。为了跨越千里草原,北巡大军在平朔征调了不少辎重,陆璋下令全军休整五日以养精蓄锐,并特许官属、兵匠自由入城采买。

    “殿下想去宫外转转吗?”

    平朔城池狭促,奎娄宫紧挨市井集市,叫卖、喧闹之声时常传入宫内。宫墙外热闹纷繁,听得重揆心猿意马,幼禾也是喜好热闹,当下挑动起主君。

    重揆想到陆璋、韦贤都在城外忙着调度物资,无人盯着自己,顿时忘了那日畋猎时的惊惶,心思再度游缰。陆桓与苏烈此前所受杖伤好了不少,重揆悄悄叫上他二人,依幼禾的主意换上便服出宫,又带上了熟悉边地民风的嬴由基。五人皆戴毡帽、着缺胯袍,幼禾特意改扮男装,盘起长发用毡帽包住。

    五人出宫后未行几步就到了城中集市,那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许多瀚海部民在此开设店肆,贩卖皮货、马匹、角弓等瀚海特产。中州百姓来此交易大多带着绢帛粟麦以物易物,极少有用到铜钱,毕竟瀚海险远广阔,商贸不盛,绢帛粟麦比铜钱实用得多,瀚海部民更愿收受实物。集市占地不大,拥挤异常,大小商肆少说有上百家,北巡大军中的小吏工匠也在此交易,他们从洛京带来杯盏、铜镜、胭脂一类在瀚海紧俏的小物什,换取些皮货补贴家用。重揆见此处有许多随驾小吏售卖货品,为避人耳目让嬴由基带他们另寻一处地方。嬴由基领着重揆等人出了集市,绕至一条背巷,可见十来家饭庄、茶肆,还有三、四座马棚。

    重揆随意闲逛,忽然在一座马棚前止步,直勾勾盯住一匹白驹。店主当即迎上来道:“公子好眼力,上等瀚海宝马,仅需三匹绢,还送鞍鞯。”

    重揆嘴角蠕动,嬴由基见状在他耳旁窃语:“殿……阿爷!这匹白驹是不错,可不值这么多钱,由阿奴来还价。”其实重揆并未相中那匹白驹,只是想起那日被猛虎咬死的座骑,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不必,看看罢了。”

    重揆等人继续在街巷里闲逛,听着市井小民聊天道古。

    “听说了吗?太孙殿下到平朔城外,马上要去草原了。”

    “早知道了,昨日我在东门看那营帐遮天蔽日,甚是气派,少说也有几万人马。”

    “瀚海近来不太平,每次收购皮货都提心吊胆,生怕有去无回,殿下来了总会好些吧?”

    “不好说,开春时我妹婿去瀚东售粮,半路遇袭,三十多人连我妹婿只回来五、六个。”

    “还敢去瀚东?一二年间已有两任都护死于非命,洛京城里的大皇帝都管不了,太孙就能管吗?”

    饭庄里几个商贩饮酒闲聊,重揆忍不住侧耳旁听,不时颦蹙。

    “好!开了!”

    街边一处茶肆内传来一阵喧嚣,引得重揆五人走近观瞧。十来人围住一张木案,紧盯着案上一只木盆,一人摇晃木盅,口中念念有词,再猛地将木盅倒扣在木盆里,众人将珠宝铜钱放入案上画着的几个白圈内,移开木盅后露出三枚木骰,四下爆出一阵贺彩叫好。

    骰子是中州常见赌具,高门世家流行陆博、叶子戏,掷骰决定先手顺序,市井小民攀不上如此风雅,喜爱直接掷骰押注大小,被称为投琼。

    骰子在木盅里翻滚起落,众赌徒一齐死死盯着,突然一只白皙纤手按住木盅,木案四周寂静下来,原来幼禾若无旁人地夺过木盅摇晃起来。

    “诸位公子,某与友人初来此地,想试试手气,诸位意下如何?”

    幼禾左右一瞟,凤目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木案周围有十多人,像是一群边地军人,带头者似乎是一位军官,他扫视重揆等人一番后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我等边野之人自然欢迎,尽管来试。”

    三枚木骰在幼禾手中舞动如飞,嗦嗦作响,一次次如连珠般落入盆中,旋即又被舀入木盅。

    “押好了吗?开!”

    幼禾兴奋叫嚷,须臾间她已胜了数局,面前钱物堆成小丘。重揆不知幼禾为何想要试试手气,全当她小儿心性,一意依着她,未加制止,只顾在一旁瞧热闹。陆桓与苏烈忙着帮幼禾收拢钱物,倒是嬴由基小声提醒:“姑娘,见好就收,免得被人缠上。”

    幼禾在他手:“怕甚!再胜一局就走,开!又胜了!”

    案上财物尽入幼禾囊中,一行五人正准备离开时那帮军人悄然围拢过来,一改此前的和颜悦色,眉间无不攀满怒意。

    带头军官道:“众兄弟俸禄全在这里,赢了就走,未免太不仗义。”

    “仗义?愿赌服输,爷娘没教过吗?”幼禾毫无退让之意。

    “不是不服输,我在平朔从未见过几位,想问问几位身份,来此边镇所为何事?输也输得明白。”

    “我等是谁与你无关,若是好儿郎莫要挡路。”

    幼禾一边说一边向苏烈与陆桓使眼色,准备强闯出去,那位军官却仍喋喋不休:“若是良家子,何须遮遮掩掩?初来此地便赢得众兄弟数月供不上吃喝,又不愿是说身份,真是令人生疑。”

    “莫非怀疑我出千?”

    “我相信足下有赌技与运气,但众兄弟不服,不妨稍加查验,我好劝服众兄弟,你们也少些麻烦。”

    “多事,你想如何查验?”

    军官邪魅道:“简单,你脱了外袍,让兄弟们逐个检查一番!”

    重揆几人年少,不曾察觉异样,可那些边地军人早已发现幼禾是女扮男装,四下里随着带头军官起哄,作势便要向幼禾动手。

    “啪!”

    一声脆响,幼禾掷出木盅,正击戏弄自己的军官脸颊。

    “上!”

    茶肆内如同清水滴入滚油,瞬间爆沸开来,军官一声令下,十余名军人当即向重揆五人攻来。重揆一方不遑多让,嬴由基一马当先,抬手掀了木案,扯住对方一人双臂,硬拽着凌空旋转半圈再掼向地面,双肘一齐磕在对方胸口,激起一声哀嚎,接着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粗木如舞槊一般横扫四方,逼得众军人连连后退,陆桓、苏烈一左一右跟着施展拳脚,一连击倒数人,三人护着重揆退出茶肆。幼禾也想冲上去助战,被重揆死死拉住,一同向外逃去。茶肆内的打斗惊动了在附近吃酒饮茶的其他军人,很快将重揆等人堵在大街上。

    “快走!”

    嬴由基大喝一声,双手握住粗木横举在胸前,向前猛冲,一连撞倒四、五人,重揆等人借势冲出包围,嬴由基舞动粗木断后,边打边退。

    “不好!”苏烈喊了一声,奔逃中的重揆等人回首望去,皆心头一紧。

    嬴由基饶是力能扛鼎也架不住四面围攻,一位军人寻得破绽将木梃狠狠捅在他小腹上,嬴由基吃痛,步法遂乱,那人瞅准时机举起木梃重重劈在嬴由基胫骨上,诺大身形伴着一声闷响轰然倒地。七、八个人一拥而上将嬴由基死死压住,后面又冲上来不少人一齐下手痛殴。适才打斗中要数嬴由基出手最为凶狠,所以众人都下足了力气,劈头盖脸一顿拳脚,一丝喘息之机都不留。苏烈返身欲救嬴由基,不想被人伸腿绊倒压在地上。陆桓只得独自护着重揆、幼禾继续向外冲,突然飞来一面方盾砸中面门,接着遭人反剪双臂擒住。一队披甲卫士赶至双方斗殴处截住重揆等人,而带队长官显然与茶肆内投琼的军人熟识。

    那名被木盅击中面颊的军官先抓起一把浮土塞入嬴由基口中,再拾起那根粗木走到重揆面前道:“不知你是哪家贵公子,既未动手,不想同你计较,交出那姑娘,放你走。”

    重揆知道来者不善,将幼禾紧紧护在身后。

    “好!一个都别走!”

    军官冲着重揆举起粗木,作势要劈下,却被人扣住手腕。

    “谁!找死……长史大人?”

    看清来人面容,军官顿时由怒转惧,赶紧丢下粗木,拱手致歉。

    “大人,那五个人颇为可疑,我……”

    “让你的人快滚。”

    “嗯?”军官疑惑道:“小人耳浊,大人是让我……”

    “快滚!”被称作长史之人一声暴喝,军官吓得不轻,心有不甘地带着部下撤走。

    那位长史见事态平息,转身面向重揆,刚一曲膝准备下拜又发现四周还围着不少百姓,于是站直腰身拱手道:“公子,某受命护送你们回家。”

    两乘马车将五人送回奎娄宫,苏烈与陆桓搀扶嬴由基去宿卫处治伤,幼禾与重揆则返回寝殿。幼禾将重揆周身上下检视一遍,所幸不曾受伤,服侍他盥洗手足,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重揆一直在殿内踟蹰,心神不宁,直到日落时分,陆璋、元英二人一同到奎娄宫觐见。

    “臣之部属惊扰殿下,全因臣管束不严,请殿下治罪。”

    “卿何罪?勿有此言。”

    元英虽未明言,重揆也明白他是因何事请罪,但他生不出半分怒意,反而无比羞惭。堂堂一国储君带着在侍卫、宫人在市井街头聚赌、斗殴,若是传扬出去,天家颜面何在。

    一向谦和的陆璋此时却不满内侄刻意回避,直言道:“殿下一出宫,高丘公麾下斥候就发现了,布置斥候是为了护卫殿下,他匆忙报给臣,还能如何?高丘公安排人手暗中保护殿下,臣却未劝阻殿下,臣才是失职。”

    “姑父言重了,今日事端皆因孤耽湎享乐所致。”重揆只得认错。

    “臣入宫时下令以护卫有失将陆桓、苏烈处以四十军杖,嬴由基是二十军杖,尚未动刑。臣虽为主帅,但他们毕竟是殿下臣属,请殿下裁断。”

    “全凭姑父处置。”

    “臣谨遵殿下之命。”

    陆璋、元英告退,在寝殿外隐匿许久的幼禾这才现身,准备服侍重揆就寝。

    “殿下无事了?”

    “孤无恙,只是又苦了阿烈他们。”

    “还苦了奴婢,怀少监罚了奴婢三月俸禄,还记了二十竹鞭。”

    重揆猜到此事必是姑父陆璋授意,毕竟便服出宫,幼禾算是主谋。他宽慰了幼禾几句,心中却决意不为她求情,赏功惩过是常理、是规矩,他只能对幼禾心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