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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明德慎罚

    且说苏烈失手取人性命,无意避罪,独往兴恒县署自首伏法。

    兴恒县与中山郡附廓,同治一城,县令知悉辖境陡生命案,暂且拘下苏烈,再命人前往事发处查探,果见死者曝尸市井,遂唤来家属收敛。县令查明苏烈系东宫卫士,不敢专擅,一面将案情呈报上司,一面连夜将苏烈送交鹤驾暂驻的恒州官署。陆璋、韦贤深夜闻报,合衣而起,商议于翌日会同恒州官员详审此案,将苏烈羁押于城外一闲置粮仓,着人看管,听候问罪。

    幼禾及两名卫士返回明允住处禀明详情,明允听罢奏报,好生抚慰,先许三人休息,自己则更衣急欲去寻陆璋、韦贤。正待明允走出居屋,恰巧韩叔同赶到。

    “先生,孤有急事,不便相谈。”

    “殿下为苏备身而去?”

    “先生已知晓?”

    韩叔同将明允拉回室内,阖上门户,同他密语道:“殿下可知,被杀之人,姓裴。”

    “与裴相有瓜葛?”

    “何止瓜葛。殿下有所不知,襄都裴氏乃河北第一望族,兴盛七百余载,同气连枝、盘根错结;在朝,裴氏有襄赞国家定鼎之功,在野,河北守令以下皆裴氏私人。殿下卫士公然打杀裴氏子弟,若不惩戒,恐于殿下不利呀。”

    原来当天夜里,兴恒县令将凶嫌苏烈与文卷送至州署,因事涉东宫近臣,韩叔同依本职出面交接文书,得以获知此事。

    “难道先生欲使孤弃阿烈不顾?”

    “非也。”韩叔同低俯至明允耳畔道:“请殿下今夜稍安勿躁,欲救苏备身,万望听臣一言。”

    明允本乏计议,听闻进言方才安稳,思考再三,踱回内屋与韩叔同长谈。

    翌日清晨,陆璋、韦贤、宋忠元及坊府长吏,与武侍卫将佐齐聚恒州官署中堂,商议如何对苏烈治罪。

    “跋扈枉法,闹市行凶,理应重惩,以儆效尤。”宋元忠咄咄逼人。

    “中丞指教。”侍驾武官身涉命案,陆璋作为从北诸军都督,难免驭下不严之嫌。

    “至尊赐都督旌节,权制兵马,可奉军法专杀。”

    “中丞,某之旌节为捍卫太孙所持,非为专杀所设。”

    “如若不然,我等同奏殿下,将犯禁卫士就地格杀。”

    宋元忠杀念溢于言表,令陆璋颇为诧异,韦贤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二人争论。

    “苏烈乃储君近卫,误杀一白身,何至于斯?”

    “利刃在怀,岂是误杀?”

    “中丞,恒州所报,凶器乃是死者之物,非苏烈所有,何言‘利刃在怀’?”

    “恐是先劫财、再杀人,其状异乎大盗?更应立诛!”

    “你……”

    文思敏捷如陆璋也一时语塞,既愤于宋元忠强词夺理,又欲为苏烈鸣不平,只得端出法理公义。

    “原委未明,径行杀伐,倘有冤屈,中丞该当如何?”

    “士民惊悚,人情离乱,驸马又当如何?”

    宋元忠转向韦贤拱手,请他一道俱文上奏,韦贤摆手回绝,宋元忠追问其主张,韦贤正色道:“国家司法,军民分明,军人触律,听讼于卫、镇,大罪则上戎省;苏烈在武侍卫隶下,当移戎省、中兵勘问。吾意,先取赀货抚恤亡者,再槛送苏烈还京,明正典刑。”

    “詹事讲得极是,然民心浮动、议论汹涌,或应便宜行事。”

    “河北人情再大,大不过国法。”韦贤忽然提高嗓门,令众人听得明晰。

    陆、韦、宋三人一路相伴北狩,凡遇大事总能齐心协力,今日却各执一词,不能取得一致。裴攸之与州郡司法官员皆在中堂偏厢,与陆、韦诸人相隔一道竹帘,一边旁听,一边品茗。此时,上百名裴氏子弟在州署正门外聚集呼号,要求惩办元凶。

    “诸位上官,某有一言,本卫两名军士昨夜与苏烈同行,何不唤他二人禀明实情?”

    发声者是武侍卫中郎将,苏烈上司。

    “东朝不理刑名,无奉圣命,不合法度,须回京城……”韦贤本欲驳回中郎将提议,却被一声暴喝打断。

    “太孙至!”

    明允陡然驾临中堂,议罪众臣皆感惊异,他们原想商议有结再奏闻太孙。裴攸之听闻动静,也率恒州官员出偏厢迎候,中堂内顿时冠带充庭。

    “适才郎将说有人证?”

    “是。”

    “苏烈是孤近臣,孤不能偏私,速唤来二人,辩明曲直。”

    “殿下。”韦贤轻唤了一声,言道:“恒州法曹已结案成卷,臣请一同呈堂,更能澄清是非。”

    “然也,从詹事之请。”

    恒州官员呈上卷宗,陈奏案情,又召来两名当事卫士作证。此案并不复杂,确属苏烈失手杀人,他与死者双手均有争抢兵刃所致伤痕,即是明证。亡者同伴声称争端源自一名妇人,两名卫士只说纨绔寻衅,绝口不言有妇人在场。

    宋元忠不愿罢休,当众诘问:“尔等不在殿下驾前侍奉,竟挟妇夜游,狂纵如斯!犯妇何在?一并枷来,并作惩处。”

    两名卫士䅲颡而已,却不作答,倒是明允为卫士解围,语出惊人。

    “宋中丞,妇人……是孤之宫人。”

    “宫……”宋元忠稍稍安静,小声提醒道:“殿下,若是卫士私会宫人,不宜声张。”

    “非也,那宫人受孤喜爱。”

    须臾间,明允二度语出惊人,满堂无不惊愕,惟是韦贤稍显淡定。众人中当属陆璋惊愕最甚,毕竟在他印象里明允尚是无知孩童。

    “当日她央求游览城廓,孤因宠溺纵她擅去,以致护卫军士与行人格斗,枉杀无辜、骇怖地方,全怪孤御内失范,孤自会向陛下请罪,也请裴别驾替孤向中山父老陪罪。”

    众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仍是宋元率先发问:“殿下所言之喜爱,莫非……”

    “宋郎,此非外臣当问。”韦贤厉声制止,缓缓行至裴攸之身侧,低声道:“一介妾室也是天家眷属,宵小轻辱不得,裴别驾,某说得是?”

    一众恒州官员听得茫然无措,裴攸之面无表情,叩首道:“韦公讲得对。殿下,臣之宗侄顽劣,打杀得是,臣为守宰,教化有失,听凭处分。”

    不等明允发话,韦贤已上前扶起裴攸之。

    “裴公秉公执法,殿下尚须嘉许,何来处分?门外有人不明真相、聚众闹事,烦请别驾去劝离,若等陆都督派兵抓捕,又使太孙心忧。”

    “韦公,多年未见,锋芒犹锐。”

    裴攸之借着韦贤凑近掺扶,低声回应,随即向明允拱手,兀自领属官退了。

    两日后,鹤驾离开中山,恒州官员如来时恭迎一般由裴攸之率领出城送行。与来时稍有不同,城外平添了上千恒州军士,凡遇民人靠近,不问缘由轻则鞭笞、重则锁拿,一片告饶、哀嚎伴着鹤驾远去。

    苏烈囚于槛车,一路押解回京。明允虽不曾躬亲探视苏烈,但吩咐幼禾供应饮食,幼禾精心准备伙食,连误了明允餐时也浑然不顾,完全无视怀少监责备与旁人议论。她自知苏烈是为救自己而惹出人命,既有愧于苏烈,更有愧于明允。

    当日州署议罪,到底漏出消息,东宫众人传言幼禾近水楼台,多年辛苦终有所成,好事者私下开始唤她作“女主”。每次幼禾出入御帐,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她再坦荡无私,也抵不过人言可畏,何况太孙殿下亲口承认“喜爱”,更令她百口莫辩。她虽明知殿下是为救苏烈冒认一位“侍妾”,但将来她在东宫如何自处,或许已由不得自己。

    “福兮?祸兮。”

    她如是想,诸般秽语皆成贯耳清风,徒留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