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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罗大槐同英子一同进城,英子赶着驴车去卖豆腐,罗大槐去找李东升。城里成立了区政府,李东升掉到了区里工作,他热情地接待了罗大槐。

    罗大槐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我来找你两件事儿。头一件,新政府咋处理英子,给个明白话,刘一刀说要把她当成日本战犯来镇压。”

    李东升十分不满地说:“这个老刘,不懂政策净瞎咧咧。实话告诉你,我们的军队医院工厂都有日本人在工作,别说你和大妹子救过我,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人民政府也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老百姓来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要有任何的顾虑。只是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罗大槐说:“我很早以前问过她,她爹跟我一样也是个种地的,一直病病歪歪死了有几年了。她娘和弟弟妹妹让我送走了,不知死活。”

    李东升完全信任罗大槐:“这就没啥问题了,你俩安心地过日子。大妹子呢?”

    罗大槐说:“她在城里卖豆腐。”

    李东升说:“大槐兄弟,你娶了一个能干的好媳妇。另一件是啥事儿?”

    罗大槐愤愤地说:“你们用人不当,刘一刀以前就不是啥正经东西,你走了以后更是无法无天。他们那伙人整天喝酒打人抢东西,村子里搞得乌烟瘴气,也不组织大家伙备耕,等到开春的时候手忙脚乱拿啥种地,地里不打粮食拿啥支援解放战争。”

    李东升说:“我马上派人去调查,情况属实就撤了他。你看你们村子里谁能当好带头人?”

    罗大槐从容地说:“我想试试,干不好我自动下台。”

    李东升拍着罗大槐的肩膀高兴地说:“大槐兄弟,我早就在等着你这句话。你年轻有魄力,为人正直忠实可靠,以前我一直想重用你,可你对我们的土改政策有看法,态度一直不积极。我知道你在观望在琢磨,我给你时间,希望你自己能正确地看清形势。你今天能主动来找我,说明你进步了。我们的解放事业已经进入最后的关头,用不了多久便会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我希望你能在村子里发挥更大的作用。”

    李东升跟罗大槐谈了很久,把罗大槐推到了一个更高的历史高度去看问题,走出区公所的时候,罗大槐已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

    不久,罗大槐取代刘一刀担任了村农会主席,他给罗二槐的民兵队增加了一个新任务:抓赌,没收所有的赌具和赌资。重点整治村里的风气,把酗酒打女人的酒鬼和赌徒交给罗杏的妇救会。他的身边聚拢起一大批勤劳踏实的庄稼人,一改猫冬的陋习,以互助组的形式集中起牲畜和大车,冒着严寒到干涸的河床下刨冻土。

    河底的淤泥历经多年的沉积和发酵黑得流油,运到地里是上等的肥料,精耕细作才能多打粮食,这是他从于世顺那里学到的经验。勤快人带动了懒汉,喝酒耍钱的近乎绝迹,整个村子的风貌焕然一新,李东升来村里检查工作也不禁赞赏有加。

    罗二槐对哥哥佩服得不行,他对罗杏说:“怪不得咱哥能把咱从小养大,一出手就不简单,我还以为他只会磨豆腐哪。”

    罗杏说:“咱嫂子也不是一般的人,咱兄妹三人整天在外,家里家外扔给她一个人,啥事儿不是妥妥当当的,不用咱们操半点心。”

    罗二槐总结说:“这俩人就是绝配,我以后找媳妇也要找嫂子那样的人。”

    罗大槐带领村民战严寒积极备耕,英子顶风冒雪去城里卖豆腐,两口子都比以往更加的忙碌和操劳。每天天不亮爬起来磨豆腐,做好豆腐一个喂牲口一个做饭,吃完早饭又各忙各的。

    英子给燕子喂饱了奶,穿戴整齐赶着驴车进城。寒风中,坐在慢悠悠的驴车车辕板上,手里轻轻摇晃着一根短鞭子,思绪随风飘出很远,最终又总是回到原点。那个月圆之夜。那样一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她把自己的一切交到了一个中国小伙子的手上,她亲眼见证了这个莽撞冲动的愣头青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成熟稳健的男人。以前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当他赶着驴车送走她的母亲和弟妹,把她领进一个贫寒的家,她曾暗自佩服他的勇气,觉得这样一个人必有过人之处。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给了她一个温暖温馨的家,如今他们的女儿正在学走路,乖巧可爱,用不了多久就能喊她妈妈了。母性的慈爱在她的体内泛滥,她还想多生几个孩子。

    他总爱轻轻抚摸她那晒黑的脸颊,紧紧地握着她那粗糙的双手,整夜整夜地搂着她不松开,即使她起身给孩子喂奶,躺下后他依然能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把她环抱在温暖的怀里。他把对她所有的疼爱都隐藏在这不经意的无言的举动中,她常常会莫名地感动,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儿,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值了。

    在城里还会经常遇见李东升,英子没有把他当成是多大的官儿,依然叫他李大哥。李东升一如既往地热情爽朗,一口一个大妹子,十分关注她的生活,有时也说几句玩笑话逗得她喜笑颜开。

    这天英子卖完豆腐,赶着驴车走到城门口,迎面碰上从乡下归来的李东升。李东升心情很好,见到英子便开起了玩笑:“大妹子,咱真是有缘,随时随地都能见面。我刚来城里开羊汤馆,你和大槐兄弟就是我的头一批客人,我一看这对小夫妻有尊有让情真意切,让我羡慕得不得了。还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我当时就看出大妹子来历不凡,我是给大妹子一颗定心丸吃,我希望你们这对不平凡的小夫妻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现在咋样?还是恩爱如初吧!”

    英子愉快地笑着:“恩爱倒是恩爱,只是你大槐兄弟太劳累了。”

    李东升说:“大槐兄弟年轻有为,你要多支持他。你不提我倒忽略了一件事儿,大槐兄弟现在是农会干部了,不识字可不行啊。听说是你教罗杏同志识字的,你也要督促大槐兄弟识字。”

    英子说:“他不听我的咋办?”

    李东升说:“那我就给他下一道命令,为了革命工作,你必须严肃认真地跟你媳妇学识字。”

    英子开心地笑着,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儿,心中灵机一动,收起笑容问李东升:“李大哥,你还没成亲吧?”

    李东升说:“太忙了,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我给李大哥介绍一个咋样?”

    “行啊,大妹子的眼光一定错不了。”

    “我家的杏儿,你中意不中意?”

    李东升沉默不语,罗杏是个好姑娘,干工作雷厉风行,可年龄相差太大,何况自己还是一个瘸子。

    英子从李东升的犹豫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回家后便跟罗大槐提起这件事儿,她觉得杏儿平时挺崇拜李东升的,年龄应该不是问题,腿有点瘸也不影响啥,只有李东升能阻止杏儿嫁给刘大壮。

    罗大槐担心李东升那么大的一个领导看不上杏儿这样的土丫头,英子说她看出李东升对杏儿有点意思,只要杏儿肯松口,成的面儿就很大。罗大槐让英子出面先跟杏儿说说,看看她什么态度。

    英子找了个机会单独跟罗杏说起要把她介绍给李东升。罗杏听后瞪圆了眼睛,久久地盯着英子,好像不认识她似的,末了又冷嘲热讽起来:“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你告诉我女人要嫁给自个儿喜欢的男人吗?不是你要我自个儿解放自个儿吗?现在咋跟我哥穿上一条裤子了?你说你一个日本女人,咋还干上了中国媒婆的差事?”

    英子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不但没有撮合成,反倒促使罗杏下了更大的决心,声明只要刘大壮响应号召参军,她马上嫁给他,一股百折不回的劲头儿,并搬来能压住罗大槐的李东升。

    罗杏此举竟得到了李东升的大力支持和赞赏,亲自找罗大槐做工作。罗大槐无奈之下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提出唯一的条件,成亲后决不能跟刘一刀住在一个屋檐下。事后又埋怨英子:“杏儿都是让你带坏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偏教她学识字,鼓动她自由平等,要不她哪来的胆子敢自己找婆家?”

    英子并不承认自己错了,可也没跟罗大槐争辩,观念上的差异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争辩只会造成彼此间的矛盾,为以后的生活埋下隐患。她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愿破坏家庭的宁静。

    刘小美瞅着罗大槐不在家时来到罗家,跟大槐娘和英子提出她想把房子腾出来给刘大壮和杏儿做新房,她和孩子另找地方住。自从罗大槐踢翻她手中的脸盆,她一直躲着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偶尔迎面碰上也是低眉顺眼地让开。罗大槐也从没拿正眼瞧过她,倒是对长河关爱有加,经常一肩扛着长河一肩扛着燕子在院子里疯跑,逗得两个孩子在他的肩膀上大笑不止。

    每每看到这一幕,她的心便疼痛不止,对刘一刀的恨又加深了一层,对罗大槐的敬畏中又掺进了更为复杂的情愫。刘大壮住进她家后,多次跟她说起他喜欢杏儿,杏儿也喜欢他,让她想办法跟罗家提亲。她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劝弟弟不要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她没想到杏儿比她当年坚定果断的多了。如果自己当初也能像杏儿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人,哪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为了成全这桩亲事,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她情愿让出房子。

    英子做不了主,心里却赞成刘小美的做法。罗大槐得知后认为这太不地道,在院子里碰见刘小美时停下脚步,眼望着天说:“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不该你操心的事儿别瞎操心。”

    刘小美愣怔了片刻,随即低下头说:“我是真心为他俩好,我住哪儿没啥要紧的。”

    罗大槐瞅了刘小美一眼说:“别作践你自个儿,你还有个儿子。”说完扭头走开。

    口气依然生硬,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刘小美却从中咂出不一般的味道来。没再叫她地主婆,没再瞪起眼珠子,看似训斥的话语里虽然只透着一星半点的关心,却让她从心里往外感到熨帖。她偷偷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依旧苗条的身段不由自主地又扭搭起来。

    盖新房来不及了,经过商议,罗家的老房子倒给刘大壮和罗杏暂时居住。刘大壮这回有了用武之地,亲自动手打家具,胳膊腿儿异常地灵活有力,手下的刨花如天女散花一般。罗杏站在一旁欣赏着他的手艺,略带伤感地说:“大壮,你别怪我心狠,不送你参军,咱俩成不了亲。”

    刘大壮从木料中抬起头说:“我知道,这都是我爹造的孽。我姐跟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我不能那样做,等他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我还是得养活他。你能跟我成亲,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没半句怨言。”

    罗杏笑了:“你啥时变得能说会道了?”

    刘大壮认真地说:“这不是能说会道,这是真心话。”

    罗杏站了片刻转身便走,直奔家里去找英子。英子坐在炕上正紧赶慢赶地给罗杏做嫁衣,见罗杏急匆匆地回来,红着脸不说话,直不楞登地瞅着自己,便猜到她心里有事儿,忙问:“有啥事儿跟嫂子开不了口啊?”

    罗杏言不由衷地问:“娘和燕子呢?”

    英子说:“在小美姐家,帮她给你们做被褥。”

    罗杏坐下来,依旧不言语,脸上愈发地滚烫,恰如桃花盛开,粉红鲜艳。英子端量着罗杏羞红的脸庞,心中猜到了八九分,停下手里的活儿,靠近罗杏小声问:“家里没别人,是不是想问成亲时炕上的那些事儿?”

    罗杏嗯了一声便趴在英子的肩头上。英子没有取笑罗杏,贴着她的耳根认真地传授经验。罗杏听着听着突然抬起头来说:“我想问你咋样才能快点怀上孩子?”

    英子自然知道那点常识,可她不理解罗杏为啥这样急着怀上孩子,她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参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永远回不来了。你现在怀上孩子不是给自己添累赘吗?你看看小美姐还不清楚那样的日子该有多苦?”

    罗杏坚定地说;“正因为怕他永远回不来,才想尽快怀上孩子,我想给他留个后。”

    英子一时无语,在日本战时也有女人送夫从军,甚至自愿随军为军人献身服务,可没听说有留后一说,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献身精神?她认同送夫从军,却不认同留后,她没有告诉罗杏女人那个关键的时间点,一切顺其自然吧。

    婚礼如期举行,典型的新式革命婚礼,李东升亲自主持,区领导和各村的农会妇救会的干部如数参加,简朴喜庆热闹。刘大壮和罗杏肩并肩地站立着,年轻的面庞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一个月后,罗二槐刘大壮等本村十几个小伙子正式参军,跟随部队出发那天村里敲锣打鼓地欢送。罗杏作为送夫参军的典型备受关注,她亲自给丈夫佩戴大红花,鼓励他到战场上英勇杀敌早立战功,刘大壮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僵硬和呆滞。

    罗大槐用力拍打着罗二槐的肩膀,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罗二槐从英子怀里抱过燕子亲了又亲,故作轻松地说:“小燕子,叔叔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再见到你。”

    英子眼窝一热,扶正罗二槐胸前的大红花,动容地说:“二槐,是男人就不能当逃兵,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建立功勋,伤残了嫂子伺候你。”

    罗二槐把燕子还给英子,庄重地给哥哥嫂子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部队开出了村子,送行的人们在村口停下脚步。英子在人群中寻找罗杏,却见罗杏站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土岗上,眼泪汪汪地眺望着部队开拔的方向。

    英子走上土岗,轻轻抱住罗杏颤抖的肩头,罗杏扭头扑进英子的怀里,泣不成声:“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