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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安葬了朴金英,罗大槐又多住了十几天。朴顺贤面无表情地跟罗大槐表明,她是为了母亲能够安心地走,不是真心要认他,他也不必太当真,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罗大槐丝毫没有计较这些,他能理解。朴顺贤也没撵他走,还顿顿有酒,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罗大槐跟朴顺贤的丈夫小金倒是挺合得来,喝酒唠嗑谈农事都挺合拍,几个孩子跟他也很亲热。小金厚道实诚,背地里一个劲儿地替朴顺贤道歉,带着罗大槐进山采摘野生黑木耳,几天下来采了两麻袋。

    朴顺贤说:“卖又卖不掉,你又拿不动,采这么多干嘛?”

    罗大槐说:“拿得动,我带回去给你们卖卖看,如果销路好价钱高,你们再往我那儿送。”

    走的那天,小金推着独轮车走在前面,车上载着那两麻袋的黑木耳,罗大槐和朴顺贤跟在后面,一路无话。快到长途汽车站,朴顺贤才开口说:“上火车实在扛不动就丢掉,别心疼,到家后写封信报个平安。”

    罗大槐说:“我有个想法,你考虑一下。辽南地区气候好土地多交通方便,我那几个孩子去了日本,留下四间新瓦房,一直空着没人住。我平时卖豆腐,生意还不错,迁户口我也能办得到,总比住在这大山里视野开阔。你跟小金合计好了给我去个信,我来接你们。”

    朴顺贤眼睛望着前方咬着嘴唇没有任何反应。罗大槐说:“不为别的,只为了你母亲的那句不后悔。”

    到家后,罗大槐马不停蹄地把那两麻袋黑木耳拉到城里去卖,不到两天便以高价全部卖光,马上给朴顺贤写信,让她和小金再送一些过来。过了一个月,小金一人来了,只运来一麻袋的黑木耳,说是大雪封山了,只采来这么多。罗大槐带着小金到城里去卖,卖完了带着他做豆腐卖豆腐,熟悉周边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小金连连感叹,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罗大槐领着小金参观抗美的那栋瓦房,进一步开导说:“回去后跟顺贤好好说说这边的情况。你们一家要是能搬迁过来,我带你们种地做小买卖,冬天农闲的时候你再回你们老家倒运黑木耳,小日子几年就红火起来。”

    小金说:“其实,顺贤嘴上不说我也明白,这次她让我过来不是为了卖黑木耳,是想让我看你过得好不好。”

    小金要走了。燕子给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孩子们买了衣服鞋帽和吃的用的,并让小金给朴顺贤捎回一封信。燕子在信中坦言,她认朴顺贤这个妹妹,她们一家包括父亲以后都要到日本定居,家中留下两栋房屋和二十亩土地,无偿提供给朴顺贤一家居住和耕种。燕子想替父亲弥补心中的亏欠,父亲会无牵无挂地到日本跟母亲团聚。

    罗大槐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来信,直到转过年开春,倒是把樱子和学锋等回来了。五年不见,学锋长成了大小伙子,高出罗大槐一头,西装革履扎着领带,手腕上戴着名贵的手表,帅气洋气,说话礼貌而严谨,俨然不是当初那个锋芒毕露的愣头青。

    罗大槐说不清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他对学锋说:“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让你姑给你介绍个县城里的好姑娘。”

    学锋说:“我有女朋友。”

    罗大槐说:“日本的?找个中国姑娘多好。”

    学锋说:“爸,我是按照妈妈的标准找的女朋友。”

    一句话把罗大槐顶到南墙上。学锋刚从技术学校毕业,是趁着找工作前的空闲时间回来看望父亲的。说到以后的打算,学锋说他舅舅野田正雄建议他到他的公司里工作,凭他的学历找工作只能是一名普通员工,而舅舅会把他培养成优秀的管理人员,他已答应了舅舅。儿大不由爹,罗大槐能说什么呢?

    学锋坚决反对父亲再去卖豆腐,有失身份。

    有失谁的身份?你们日本人的身份?罗大槐在心里大喊,野田正雄,你赢了!你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咱走着瞧。

    樱子从燕子那里得知朴金英和朴顺贤的所有情况,着着实实地流下悲伤惋惜的泪水,同时战争中走出来的女人,同病相怜总是强于猜忌和防范。樱子赞同燕子对朴顺贤一家的安排,她伤感地问罗大槐:“故土难离,我不是不懂你,你不会忍心让我做第二个朴金英吧?”

    罗大槐想起朴金英的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亲情更让人留恋的。这是死者的肺腑之言,也是生命走到尽头最深切的感悟。樱子这次回来,给罗杏带回一台日本原装的大彩电,给他什么也没买,很显然是不准备让他长期滞留在国内。燕子一家已经办好了移民手续,下一步就该解决他们老两口隔海相望的问题了。

    罗大槐说:“给我点时间,容我拧过心里的那股劲儿再说。”

    离乡的人越来越多,送行的人越来越少。罗大槐和刘小美送走樱子学锋和燕子一家,形单影只地一前一后往家走。刘小美一路哭哭啼啼,罗大槐听着心烦,回头低吼了一句:“眼泪不值钱是不是?没完没了了。”

    刘小美小声嘀咕了一句:“谁像你那么心硬。”

    进了自家的院子,刘小美请示:“中午咱俩吃啥?”

    罗大槐说:“你做啥我吃啥。”

    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心中涌起一阵强似一阵的苍凉与悲哀。野田樱子,算你狠,你终于把这个家给搬空了。

    刘小美说:“只剩下咱俩了,二十多亩地,咱俩也忙不过来呀。”

    罗大槐想起了什么说:“那是你的地,我只有三亩四分。刘小美,你是不是诚心的,你又成了地主婆,我又成了你的长工。”

    刘小美喜滋滋地说:“我没逼你当长工,不愿干拉倒,地撂荒了看谁心疼。你不会让你那朝鲜族闺女一家搬过来?”

    一句话点醒罗大槐,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定是燕子让小金捎回去的那封信起了反作用。朴顺贤同时兼备父母亲性子烈脾气倔的双重特征,父女刚刚相识,还谈不上相认,做父亲的又要远渡日本,再次抛弃刚刚建立起情感纽带的女儿,这让她如何能够接受?恐怕心都凉透了,哪里会平白无故地自动上门来沾那点小恩小惠。

    有志气!罗大槐觉得朴顺贤比自家那几个孩子可爱多了,自己应该多拿出点耐心和诚意,过几天亲自再跑一趟。

    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块地,只不过换了主人。土改前属于罗大槐,土地承包后属于刘小美。刘小美在前栽地瓜苗,罗大槐在后手提水桶浇水。正是在这块地头上,野田正雄偷地瓜被罗大槐逮个正着,因此跟樱子有了一生难解难分的恩恩怨怨,像秋后缠绕在一起翻不透的地瓜秧子,扯不清捋不顺。

    才栽了两垄地,刘小美一屁股坐到地头上,捶着自己的后腰说:“真是老了,干不动了。长河说,等他和燕子到日本安定下来,马上回来接我过去享清福。”

    “你去吧!”罗大槐把水桶往刘小美面前猛地一撂,水桶里的水溅了刘小美一身。他指着刘小美连损带挖苦:“你趁早走,扭着你的水蛇腰到日本显摆去,让日本人看看中国小脚女人啥姿势走路,让那些还活着的老鬼子喊你花姑娘,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继续跑骚。”

    刘小美掸着身上的水珠说:“你冲我发哪门子邪火?没见过长工比东家脾气还大的。”愣了愣神,忽然明白了:“大槐,你是不是不打算去日本?”

    罗大槐望着山脚下的村子说:“只要我活一天,他们就得回来看我,就不会忘了生养他们的故土。就算我死了埋进祖坟,他们也得回来给我烧香磕头,除非他们是不孝子孙。”

    “我真傻!”刘小美后悔不迭地直拍大腿。昨天晚上俩人吃过晚饭,罗大槐看似顺口地问了一句,今晚你在哪屋睡?活到六十岁她才等来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脸上竟然像做姑娘时一样发起烧来。可她很冷静,樱子这会儿也到了日本,她一定会猜测他俩今晚干些啥,会不会搬到一起。她不想被樱子看不起,偏偏各睡各的,让樱子白费脑筋空想去。早知道是这样,何苦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陪你守着咱的家咱的土地。”被幸福感冲昏了头的刘小美,看着罗大槐脸色渐渐转暖,不合时宜地夸了他一句:“大槐啊大槐,细说起来,你也算得上是一号抗日英雄。”

    罗大槐听罢再次发起火来:“刘小美,你能不能说句着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