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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囚徒

    风堡石屋。

    莫雷举着火把,沿着地底石阶而下。

    今夜他喝了点酒暖身子。夏冬来了。这里的老人们常说,夏天越长,那么夏冬之间过渡的日期就越短。短到上一刻穿短衫衣服,下一转便换上长衫袍靴。现在即便引来地热,也只有保持恒温的作用。还有谁记得早已消失的秋季,或许只有来自异域的人。

    冬,夜,漫长而寒冷,就像这楼梯。他每走一步,就感觉有人在脚下又塞了两阶,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长长的楼梯通向隐秘的黑暗,实则脚下别有洞天的开阔。灰黑色的石板,大大小小方正的囚笼高低错落,如蜂巢般紧凑地排列,不浪费一点空间。三面两尺长一尺宽的透气小窗。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更像是扎了几个孔的石筛子。

    中间的石台与四周布满冰冷的可怖。剥皮肉的刮刀、三尺长的锯齿、四叶闭合的苦刑梨沾着风干的血迹、碎轮转动时肢体会迸裂满地,黑钉密密镶嵌在寒光的铁椅上,铁蜘蛛张着大钳,咬碎缄默的膝盖。

    这是风堡的监狱,囚徒的刑场。黑暗里的囚徒经常害瞎眼。无论里面关的是何种物种。

    因为地底从来见不得光。

    他的父亲凯尔卡特爵士从小就告诉他,有人站在光下,就必须有人站在影中。人们都爱做光鲜亮丽的事情,但总有些腌臢事需要人处理。而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从不觉得。他不是活在地底的臭虫。但他还记得父亲说话时,满脸的横肉摇晃着,一只眼球发白犹如死鱼。

    “你是我儿子,你流着我的血。你当然是,你也必须是,女王赐予我的爵位日后会由你继承。”

    爵士的笑容,总会让人认为他对死亡有着特殊的癖好。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凯尔卡特爵士最擅长摆弄各种尸体,以及即将变成尸体的人体。

    如果屠夫的刀功也能练成某种技法,那爵士一定是整片大陆第一。国王最出色的的刽子手也不及他。

    时至今日,莫雷仍觉得恶心不已。他亲眼看到父亲是如何解剖尸体,然后做成标本,或是他喜欢的派饼。

    爵士总会在满脸血污的问候中,向他发出邀请。

    他虽不至于尖叫,但还是倔着性子跑出去,扶着目目树呕吐不已。树干上层层条纹,如一双双慈爱的眼睛,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凯尔卡特爵士有二十个女儿,她们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妹妹。最讽刺的是,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还是私生子。

    当爵士发现他钟情的女仆变成漂浮在水上的尸体,他连夜做了一张皮筏子,每次出海都带在身边。

    不久,他第一次带他出海,莫雷忘不了父亲得意扬扬的嘴脸。他指着身下的筏子告诉他,母亲与他同在。

    爵士把他推进海里,自顾自地讲说。

    “我就是这样把兰尼斯领主从船上推下去的,我也因此得到莎兰铎女王的青睐与封赐。”

    “叛徒。”他抠住船边,呕出海水。“你明明可以救领主大人。”

    爵士把儿子拎起来,他至今都记得那疯狂的表情。

    “暴风领主会允诺给我奖赐吗?他根本瞧不起任我这屠夫出身的人做爵士,我为什么要救他?莎兰铎女王承诺给我这么多,我何乐而不为?”

    疯子,死变态。莫雷在心里诅咒恶骂。你至少在那里安心地过了几十年。领主不至于擢升你,也没有为难你。灾荒时的食物是领主亲自分给我们的。

    爵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所以莫雷也选择背叛,背叛了投奔莎兰铎的家族。

    他为了荣誉而背叛。他是暴风谷人,他不是他那剥皮爹,所以他不远万里又返回暴风谷。

    暴风谷才是他的家乡,关于莎兰铎的过往,只能算是心上一闪而过的幽灵。

    只是今日,这幽灵再次拜访。

    他用双手抚平特地穿着的深蓝色披风与浅银色长衫皮挂。他的服饰好似把暴风谷的旗帜穿在身上,却更像是将幽兰披在肩头。

    他从不爱看天空中的幽兰,今日却为此驻足了半个时辰。不是幽兰不美。而是因为太美,美得像情人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你,看了只叫人伤心。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或许因为今天这里来了一位莎兰铎的犯人。

    莫雷的双脚终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但他却停住了。

    他在狱门前停了一会儿,静静地呼吸,像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里面安静地如同空无一人。

    他将手扶在门上,火光照亮他的影子。

    “大人,进来吧,我知道您来了。”

    莫雷推门。

    这里本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此刻他却反倒觉得自己像位客人。

    莫雷将火把放在墙壁的石篓里,安静地点燃烛台,转身坐下。

    面前沾血的刑具,似乎往日鬼魂哀怨的嘶嚎仍在耳边。他不是他父亲,但没想到还是会处理这样的事情。但至少,他不会那么残暴。只是现在他不想动手。

    对着一双美丽的蓝眼睛,他不想动手。

    “大人,您今天的披风与衫袍真俊美。”

    角落里的人走到囚笼边缘,她双手抓着冰冷的围栏,残破的长裙拖在脚边。

    女人抬起脖子,绽出微笑。

    夜很长,他可以慢慢来。莫雷闭着眼睛靠在石椅上。

    他的心绪有些不宁。处理超凡物种时,他的思绪都没有如此混乱过。

    “莫雷大人…”

    “莫雷…”

    “莫雷少主。”蓝眼睛的女孩将一片薄荷叶晃在他眼前。

    他正抱着一棵目目树,用手抚摩那仁慈的眼睛。只有目目树会让他烦躁的心感到安宁。

    “又和爵士老爷闹脾气了?”

    女孩眯着眼睛,笑嘻嘻推着他的手背。

    “少主,我们玩薄荷叶游戏吧。”

    他的手被女孩有些肉乎乎的手牵着。这是他们家的侍者。他打小便在姐姐妹妹们中不受待见。

    女孩是他的玩伴。似乎只有和这些下等人混在一起,他才更有归属。他们可以打滚,相互取闹,追逐奔跑。

    她带他到一片目目树丛里。

    他们并肩坐在光滑的岩石上,头顶是一棵被薄荷缠绕的高大目目树,叶子在微风中自由地莎莎舒展,脚下是一汪温热的湖泊。

    安妮总是知道他喜欢什么。

    “薄荷叶游戏怎么玩?”他问。

    “很简单。”女孩用白软的小手拿起树叶,自己用嘴巴咬住一角。

    ”那我也要找一片…”

    女孩摇头,如平日打闹般凑过来,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

    他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抱在一起。他嘴里都是薄荷味,舌头湿滑。

    甜润微辛浮动在空气中,薄荷叶落满他们全身,遮住光滑的皮肤。石板温热,他枕在她密藻般散开的蓝发上。

    那是他第一次在爵士城堡里感到安心。

    他被人从床上叫醒,父亲提着女孩滴血的头颅来见他。

    “看来你的成人礼已经收到了。”凯尔卡特爵士露出满意的笑容,“儿子,开苞很顺利,该给你物色一个伯爵家的小姐,让你好好播种咯。”

    他盯着那颗头颅,女孩微笑着,和往日的笑容别无二致。

    他却深深,深深地厌恶。他不知道自己在厌恶什么,是剥皮爹,还是他自己。但他记得女孩微笑的样子。

    他的头太疼了。或许是太困,或许是睡着了,以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他看见女孩对他招手。

    “莫雷…”

    “莫雷大人…”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蓝发囚徒身旁。女人轻轻握着他的手。

    “大人,您太累了。”

    “噢。”

    他想后退转身,却被温柔的手拉住。

    “大人,我要谢谢你,是您把我从城外的紫黑森林中救出来,是您愿意收留我这个被放逐的人…”

    女人倾诉。他注视着那双蓝眼睛。真像啊。

    她的手穿过冰凉的栅栏,轻轻贴在他的大腿上。

    “大人,您还记得发现我的那晚吗?”

    “莎拉曼…”他向后退一步。“是我晕了头。”

    睡不着的夜里他去紫黑森林打猎。动物没猎着,倒是猎回个女人。

    她热情地欢迎他。

    野兽间不需要言语。

    幽兰见证诸神的仁慈。

    女人的手轻覆在他脸上的疤痕。

    “莫雷大人,我的莫雷大人…”

    “莫雷!”

    他听到城主的脚步远远地传来。

    他退回身,是的,他本来是要审问这个来历不明的异族人。

    奎特的银靴踩在地上。他为领主大人腾出位置,自己站在石椅旁。

    “累了就去歇吧。这么久也没问出来。”

    领主的视线扫过桌上净亮的刑具,又瞧一眼囚笼里的女人。“莫雷你真有骑士风度,一根毫毛都没动。”

    “领主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莫雷低头,仍觉得额角涨疼。

    “是,或许你老了。”奎特将一块烙铁放在火焰上。

    女人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莫雷看见她投来的求救目光,但也只能安静地站着听领主差遣。

    “你叫什么?”奎特转动手中的铁具,轻轻移开少许,火光嗖地上窜,照亮他的面容。

    “莎拉曼,领主大人。”

    沾着火星的烙铁,通过铁栏的空隙,印在女人藻蓝的头发上。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嘶嘶烧灼的气息,几绺散在地上。

    “大人,我只是一个想找地方落脚的可怜人…”

    女人眼里的哀求让莫雷更是心软,奎特却将烙铁印在女人纤长的脖颈上,高声尖锐道:

    ”说谎!你是从莎兰铎的红堡里越狱而逃、臭名昭著的恶女巫,莎拉曼。”

    莫雷身形一滞,一时无言。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有些敬佩这位年纪轻轻的领主。

    “是的,大人。”

    女人镇静优美地微笑,全然没了刚才的胆怯。

    “诸神在上,我是直接把你送回莎兰铎呢,还是直接把你送回莎兰铎呢?”

    灼热的烙铁逐渐冷却,空气中传来烧焦的气息。

    奎特把玩着腰间的剑柄,在石笼前踱步。

    “领主大人,您可以把我留下为您所用。”

    女人说着,视线穿过领主的肩头,温柔地凝望莫雷。

    他低头避开自己与她相交的视线。

    “我要一个阶下囚有什么用?莎兰铎向全大陆发布通缉文书,你的到来只会搅得我们暴风谷不安宁…”奎特拔出长剑。

    “领主大人。”女人扬起嘴角。“超凡的血肉好吃吗?”

    莫雷猛然抬头,看到神色震惊如己的领主。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唐德已死,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还有谁。

    奎特霍地对视那女巫。

    “超凡的血肉,不干不净,不知您食用后,是否身体不适呢?”

    “管好你的嘴,女人。”哀嚎剑指在女人的脖子上。“死人的嘴巴最安全。”

    “大人,我可以帮你。”女人的脖颈上绽出血花。

    奎特冷笑。“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莎拉曼用手轻轻推开奎特的剑芒,凑到铁栅栏旁。

    “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莫雷远远地看着两人,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看到领主双眼熄灭的愤怒。他听到女人被拦腰抱起的惊呼。

    莫雷忽然觉得心头发闷。

    她经过他的身边时,手指轻拂过他的长衫披风。女人在领主身后向他眨眼睛。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

    敞开的石门吹来一阵风,他冻得哆嗦。

    跳舞的烛火映照,拉长的影子迤洒在黝黑的地面。

    他喝完腰间的酒,忽然觉得嘴角苦涩。

    当莫雷传过长长的楼梯,再次走上平地时,双脚带他走到泛黄的白屋前。

    他抬头看那白屋的烟囱冒着蒸腾雾气。门前的酒红灯笼高高挂起,在风中不时发出叮铃声。

    这里的人们永远生活在梦幻中的夏天。日夜笙歌,醉生梦死。

    有多少感到严寒的人在这里放松他们紧绷的神经,卸下白日正经的面容。

    “诸神仁慈,欢迎大人今日大驾光临,稀客贵爷您里面请…”

    一个头上包着白色毛毡的粉面太监,用肥腻绵软的手翘起兰花指,从木窗探出脑袋。

    屋门打开,太监扭腰走下楼梯。“大人,我们这里…”

    莫雷躲开太监搽着脂粉的白手。

    “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