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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降临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院,简陋而温暖,烟囱里冒出阵阵白烟。冯喜一阵欢欣,推开大门,熟悉的锅灶前却不是那张熟悉的脸。“爹,你在哪里?”他哭喊着从梦中醒来,眼中满含泪水。阳光正盛,一切都在大地的蒸腾中虚幻着。三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

    万历三十一年秋的一天,气温陡然降了许多,山西大同县城北一户荣姓人家里,一群人正前前后后忙活着,张灯笼、挂彩带、刷漆柱…一派热火朝天。荣家老爷名叫荣民,是县里乃至大同府第一等的财主,此刻正在为迎接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而张罗着所需的各种物品。荣夫人怀胎已近十个月,肚子又疼了起来,眼看着就要生了。

    夜里,接生婆端着一盆热水脚步匆忙地向卧房走去,一抬眼,看到偏房过道的拐角处透着两道幽幽的绿光。“啊!”一声惊叫响彻院落。接生婆连连倒退,靠在墙上,热水扑了一地。她恐惧地盯着拐角,蜷缩着身体,连连大喊:“来人啊。有狼!有狼!”家丁听到喊叫,纷纷赶来。片刻,荣老爷小跑着过来,借着窗户里透出的光,伸着头向前看。

    一只狼在院子里,后腿微曲,向后靠着西偏房的砖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又有几个家丁拿着棍棒赶来,在距狼三丈远的地方小心试探着,没人敢上前一步。狼受到了惊吓,鬃毛倒竖,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靠过来的人,带着如幽冥世界中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的气息。正当众人举棋不定之时,狼忽然向右转身,一下钻到墙角的几个大水缸后面。惊魂未定的接生婆赶忙跑进夫人卧室,砰的把门关上了。

    见狼示弱藏了起来,再加上院子里来了几十号人,荣老爷胆子壮了,喊起来:“把院子门窗都关好,不要让狼跑了。”所有门窗关上后,荣老爷开始指挥起来。一个家丁照他的吩咐,用竹竿从一侧敲打水缸,其余的人把棍棒紧紧攥在手上,只等狼一出来,就堵上去打死。可是不管怎么敲打水缸,就是不见狼出来。

    “木头脑袋。”荣老爷骂了一句,冲左右喊着:“去点根火把,伸到水缸后面,把狼撵出来。”

    一个胆大一些的拿着火把,慢慢凑到水缸前,将火把伸进水缸与墙壁间的空当中。晃荡了几下,依然没见狼出来,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还能吃了你咋的?”荣老爷看不惯家丁那畏手畏脚的样儿,有些气急败坏。“再往前去一点儿,把火把往里面伸。我就不信它不出来。”

    拿着火把的家丁回看了一眼,打了打气,硬着头皮向前挪了一些。火把伸进去一些,又伸进去一些,上下左右晃动着,铛铛敲着水缸,可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又换了一个人,又换了一个更长的火把,往里面扔石头、泼水……折腾了一个时辰,也没弄出个结果来。

    正是霜降节气,夜里有了几分寒意。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荣老爷抱着膀子,左看看右看看。“他妈的,这畜生还真沉得住气。”荣老爷站定,一皱眉,“搬缸!把缸搬开!我看它出不出来。”

    水缸足有五尺高,一个就有两百多斤重。两个胆大些的走上前,扒住水缸口,一用力,把水缸侧着掀起来,慢慢滚到一边去。其余的人将棍子举在头顶,精神高度集中地看着水缸之间缝隙的暗处,等着砸向随时可能窜出来的狼。缸搬了一口又一口,依然没有动静。最后一口缸挪开后,墙角竟然空空如也。众目睽睽之下,狼已不知所踪。

    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这声音高亢,响彻在院子的上空。“好哇,夫人生了!夫人生了!”荣老爷兴奋地大喊。他丢下棍棒,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夫人卧室。按常理,接生婆应当是欢欢喜喜地迎来,一口一个“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才是,而接生婆却一脸惊惶地缩在床尾,紧锁眉头,欲言又止,末了,只小声冒了一句:“是个儿子”。荣老爷哪想那么多,正要伸手去抱,忽然脸色变了。他将婴儿的脚丫抬起,又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怎么有条尾巴?这是什么怪物?”荣老爷喃喃自语,脸色一阵发白。荣夫人听到了,撑着身体去看,见婴儿的屁股上长着一根两寸长的尾巴,惊叫了一声,缩到床的里侧。

    很自然的,荣老爷把这个怪胎跟晚上院子里发生的怪事联系到了一起,他越发认定夫人生下的是一只狼崽。“我造了什么孽!我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孩子会有尾巴?”荣老爷惊魂未定地自言自语,“这是哪门子怪事?”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发生在白天,一片透亮,人总往好处想。如果发生在夜间,昏暗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隐秘恐怖的色彩,人总往坏处想。就像此刻,惊愕、忧虑、恐惧的情绪在夜色中积蓄、传递,最终让人崩溃。

    “这事要是传出去,十里八乡会怎么看,荣家的脸面往哪里放。”想到这里,荣老爷从柜子中拿出几锭银子,交到接生婆手上,交代起来:“这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我绝不饶你。这几锭银子你拿着,趁夜里把孩子丢掉。”

    接生婆用棉被把孩子包起来,赶着夜色向东走了五六里路,本想丢到城东的荒地里,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一个小生命,何必杀了他。生死祸福,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于是她又折回来,走到县城南边,把孩子放在一个十字路口,匆匆离开了。

    县里有个以烧炭为生的人,名叫冯贵,极为丑陋。他身材矮小,弯腰驼背,脸上有巴掌大的烫伤,像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膏药。小时候得病,右腿落下病根儿,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虽已年近四十,依然是独身一人。

    这天夜里,冯贵给县城何举人家送完木炭,挑着空筐回家去。街面上空无一人,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走到城南的路口,隐约听到婴儿的哭声,他循着声音四下张望,借着月光隐隐看到斜对角的路边有个包袱。走近一看,一床花色棉被里裹着一个婴儿。“怎么会有个婴儿?”冯贵心里纳闷。他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冻得冰凉。“哪家爹娘这么狠心,把这么小的婴儿丢在外面,冻死咋办?”

    冯贵把婴儿抱回家,烧起木炭炉子,抱着婴儿坐在炉边取暖。说也奇怪,这婴儿一看到冯贵就笑。打了这么多年的老光棍,怀里突然抱个孩子,那感觉像做梦一样。他就这样抱着孩子,小心看着,一夜没合眼。

    天色渐渐亮了,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冯贵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各种表情哄着逗着,“不哭,不哭……”可是婴儿依然哭个不停。一阵臭气扑来,冯贵解开被褥,果然,孩子拉屎了。烧好热水,试了试温度,冯贵给婴儿洗屁股,这才注意到,婴儿屁股上竟然长了根尾巴。“怪不得爹娘不要他了。”冯贵心里想。再仔细看,那尾巴大约两寸长,小手指粗,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嫩白嫩白的仿佛透明一般,红色的血丝清晰可见,尾巴尖上有绿豆大小的一块黑色胎记。冯贵一边给婴儿擦洗,一边自言自语:“孩子没有错啊。”想着自己身材矮小,佝偻驼背,面容丑陋,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心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给孩子洗好、包好,没过一会儿,孩子又哭了起来。任凭冯贵怎么哄、怎么逗,婴儿还是哇哇大哭。“是不是饿了?”冯贵猜想。他小心地把孩子卧在床中央,出了门,向西小跑两里地,到羊倌李老二家打了两斤羊奶。回来把奶温了,用汤匙喂给婴儿吃。渐渐地,冯贵与孩子相互产生了依恋。虽说每天忙前忙后的伺候非常辛苦,但他在这世间多了一个陪伴、一份牵挂。

    虽说这么些年卖炭攒了些钱,但养孩子是一笔大的开销。孩子太小,也没法单独丢下出去干活,半年下来,家里的余粮不多了。无奈,冯贵就把孩子背在后背,上山砍柴、烧炭、送炭……一边赚取营生,一边照顾孩子。路人看到了,免不了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这瘸子从哪弄了个孩子?”“哪个女人愿意跟他?这孩子八成是偷来的!”“这孩子跟着个瘸腿断胳膊的废人,也是苦命。”冯贵从不理会,只当没听见。

    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娇小俊俏的模样,冯贵的心都要融化了。他给孩子取名狗儿,正所谓丑名字好养活,孩子的平安健康是他全部的期盼。

    生了个怪胎后,荣夫人精神一直不太好,调理了几年,依然不见好转。荣老爷整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加上年龄也大了,于是断绝了亲自生育的念头。虽然不打算亲自生育了,但香火还是要续,他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联系的亲弟弟。

    “荣全。”荣老爷推开一扇破落的木门,喊了起来。

    一个满脸胡子、衣着邋遢的男子从屋里出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五个孩子。最大的有十来岁,最小的才刚会走。几个孩子面黄肌肉、面有菜色,衣服上补丁摞补丁。

    “哎呦,荣老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可是几年都没来过了。没记错的话,上次您大驾光临还是因为跟我争地皮。我都混成这个样儿了,您看看还有什么能给您的?”荣全靠着门,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

    “荣全啊,你误会了。我来是看看你,知道你手头不宽裕,给你带了些银子。”荣老爷一招手,身后家丁捧着个漆盘上前来,掀开盖在上面的红布,一排白花花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

    荣老爷堆着笑,向前伸着脑袋,右手五指揸开,微微晃动着。“足足五十两。”

    “你该到哪儿凉快,就到哪儿凉快去。无功不受禄,您老的银子烫手,我可不敢要。”荣全白了一眼。

    “不白给你。”

    “我这破房子、破地方,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别拿我开涮了,您请回吧。”荣全转身要往屋里去。

    荣老爷撵上去几步。“哎,听我把话讲完啊,不要你的房子,也不要你的地。”

    荣全转头看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看着这个他应该喊亲哥哥的人。他突然很想看看这张恶心的嘴脸,想听听这张恶心的嘴脸又动了什么歪心思。

    荣老爷又上前两步,话在嘴边憋了憋,倒出来一句:“我想从你这过继来一个儿子。”

    荣全一听,破口大骂:“做你的白日梦去。我啥都比不上你,可就一点,我有五个儿子。我不嫌多,我还要再生五个。”

    “荣全啊荣全,你看看你都混成啥样了?吃都吃不上,你指望啥养?打肿脸充胖子。”

    荣全抬着头,斜看向一边,鼻子喘着粗气,“我乐意,不用你管。”

    “我告诉你,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孩子跟了我,那就是丑麻雀变成金凤凰,你也能减轻点负担。五十两银子,重盖几间房子,添置些家具,活出个人样。你再想想。”

    荣全舌头抵着腮帮子,还是昂着头,斜着眼。

    荣老爷一看有戏。“我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我有钱有势,想找什么样的儿子找不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钱你要还是不要?”

    荣全也是没出息,他想再说些硬话,可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像棉花一样塞住了他的嘴,将他满胸的怨气消化得无影无形,哪里还有半点儿骨气。

    “一百两。”荣全伸出一个手指头。

    “就五十两,多一文都没有。你要还是不要?”荣老爷态度坚决。

    荣全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选吧。”他看着几个孩子,“你们中的谁,能跟了荣老爷,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免得跟着你们的穷爹受苦受罪。”

    “让我看看。”荣老爷走上前,弯着腰,仔细瞧着每一个孩子,“谁愿意跟我走,我带他去买糖,买新衣服。”

    孩子们纷纷躲在荣全身后,不愿意站出来。

    荣老爷笑了笑。“看来你们还挺谦让。这样,我出一道题,谁能答出来,我就给他买糖葫芦,怎么样?”

    孩子们满脸疑惑,依然躲在荣全身后。

    荣老爷直起身,想了想,开始发问:“有一群人分银子,每个人分五两,还剩六两。每个人分七两,还差八两。问共有多少银子?”

    “四十一两”。荣老爷话音刚落,荣全的三儿子回答。

    “就是你了!真是天意,天意啊。”荣老爷喜不自胜,向答出来的孩子招手,“来,过来,我刚才就看中了你。瞧这面容,多俊俏,这脸型、眼睛、耳朵、嘴巴,颇有些像我,果真是我亲生的。不简单啊,这道算题,就是出给账房先生,也要思考片刻,你竟然张口回答。这等才思敏捷,将来能成大器。走,跟我回家去。”

    孩子摇摇头,看向荣全,带着哭腔:“我不想去,我舍不得我爹娘。”

    荣全眼圈红了,控制住情绪,“去吧,跟着我,得饿死。跟着荣老爷,我们也能沾点儿光。”他转头看着荣老爷,“还愣着干什么?带走吧。趁我还没反悔,趁孩儿她娘还没回来。”

    荣老爷丢下银子,上前一把抱住孩子,带了回去。

    回到府上,荣老爷按捺不住喜悦,上下打量着孩子,端详着孩子的脸,越看越喜欢。他猫着腰,拉着孩子的手,满脸爱意地问:“叫什么名字?”

    “石蛋。”孩子刚哭完,眼睛红红的。

    “这算什么名字。我早就请先生给测了字,打今儿起,你叫荣淳,管保你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孩子点点头。

    “多大了?”

    “十一岁。”

    “读书了吗?”

    “还没有。”

    “那你怎么会算术题?”

    “我娘教的。”

    “你虽然聪明,还是要读书。读出了名堂,将来可以当大官。爹给你找最好的先生,让你受最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