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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青梅竹马

    林箫自被陈贤一顿责罚之后如梦方醒,总算从师父林重山身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专心掌管门派大小事务,事必躬亲,一丝不苟,且待人以宽,服人以德。陈贤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心想林重山的确没有看错人,不论人品、能力他在众弟子中绝对是出类拔萃。只是林箫毕竟年纪尚轻,历练不足,突然掌管这么大一个门派还是欠缺必要的手段与计谋,不少弟子对他仍是心有不服,甚至与他当面对抗,几次下来还是不得不仰仗大师兄杨轩。不论资历还是武功,杨轩在括苍派众师兄弟中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虽然只比林箫大上五六岁,但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稳重,为人处世又极其老道,因此在众弟子心中威望极高。不过他平常不苟言笑,对待师弟们又要求严格,因此众人对他又敬又怕。

    陈贤带着女儿陈湘雪在括苍山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尽心辅佐林箫,完成当日对林重山的承诺,只是有时操之过急不免插手括苍派内务,杨轩对此也是颇有意见,几次爆发激烈争吵。二人脾气不合,素不对付,全靠林箫从中斡旋,这才没闹出更大的动静。

    这一晚,林箫忙到半夜只觉身心俱疲,头眩脑涨,于是匆匆做完手上剩余事务,起身往回赶准备早些休息。初夏时分,昼夜温差颇大,山上更是显得清冷,路上被风一吹,更感觉有些头晕不适,强打起精神烧了一壶热水,喝了几口,也懒得洗漱,倒头就睡。

    躺下没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声音虽轻,却说不出的怪异,时断时续,尖锐阴森,让人不寒而栗。林箫听得心中烦闷,抱紧被子蒙头而睡,这声音却如鬼魅一般直钻入耳朵里,林箫辗转反侧,头痛难忍,怒而起身细听,似乎是师妹闻英的声音。

    “这么晚了英师妹到底在做什么?”林箫大叫一声,只觉哭声就像一根绳子缠绕在他身上,仿佛越来越紧,心中积郁难消,无处宣泄,如同一块大石压在心里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忍耐不住仰天长啸,他从床上跳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

    就在这时,哭声也忽然停了下来。林箫强打精神,撑开迷离的双眼远远望去,一个女子的背影正踉踉跄跄地朝后山跑去,边跑边喊:“救命,救命!”林箫一惊,似乎真的是闻英在呼救。恰在这时,又一条身影从面前掠过,作拿剑欲刺状,从后面紧紧追了上去,林箫更是不敢相信,这背影像极了梅隐剑庄的庄主陈贤!

    “陈伯伯要做什么?要伤害英师妹么?”两条人影顿时没入暗色之中,林箫不及细想,立刻从后面追赶上去。途中只觉头痛欲裂,不过担心英师妹的安危不得不咬牙坚持。

    一路追到后山密林中,林箫愈感不适,只觉天旋地转,不得已放慢了脚步。想着英师妹身处险境,他心中焦急,边找边喊,正徘徊间,忽听一声尖叫,急忙循声望去,见那女子此时已被逼到绝处,陈贤的身子正背对着自己,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她挪动。冷白的月光透过密林照到女子惊惶恐惧的脸上更添一层阴森。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密林沙沙作响,林箫只觉背上一股寒意透来。光影摇曳之下,女子的面容变得惨白模糊起来,他此刻头晕目眩,努力揉了揉模糊的双眼,却实在是看不清,此人似乎是闻英,似乎又不是。

    林箫不知陈贤为何要对她不利,“难道是陈伯伯跟她有仇,还是犯了病,一时神志失常?”他一边想着正要上前阻止,不料陈贤突然举起长剑竟向女子的脖颈刺去。

    “住手”!林箫大吃一惊,猛然喝道:

    陈贤却毫不理会,兀自疾刺,而闻英似乎吓得傻了也不反抗,竟束手待毙。

    林箫心念此剑若刺中,闻英必然无幸,但此刻上前再要制止已然来不及了,情景之下在腰间摸到秋弘短剑,急忙拔出剑鞘,手腕一抖,剑鞘激射而出,直向陈贤的手肘飞去。

    括苍派以剑法名闻江湖,弟子剑不离身,只是长剑携带不便,除非下山行走江湖或是练功所用,一般只随身配一柄短剑系在腰间。适才林箫匆忙追来,身上只有这柄秋弘短剑,于是急中生智,想借剑鞘打落陈贤手中长剑。

    一声闷响过后,剑鞘正中陈贤的手腕,只见他手臂一震,但手中的剑却未掉落。林箫微一迟疑,心想:“陈庄主握剑的劲道果真了得!”

    不料陈贤挨了这一下,既不回头也不出声,似乎这只手根本不是长在他的身上,竟丝毫不知身后已来了人。见他缓缓转动手臂,似乎在调整姿势,将刚刚被剑鞘打歪的手臂重新调整回来。

    林箫看他身形姿势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别扭。但他顾不得多想,趁这当口急忙向二人冲去。陈贤很快已经调整好姿势,突然又朝女子一剑刺去。林箫此刻以至二人跟前,见情势危急,只得手握秋弘剑,剑锋在前往陈贤手腕点去,但又怕误伤了他,特意大喊一声:“小心看剑!”

    陈贤不闪不避,在剑尖就要碰到手腕的一瞬间,他突然身形急速移动,反而亮出背心的要害猛地朝剑尖撞了上去。

    林箫大惊失色,想着急忙将剑往回抽,但这一瞬间他头脑昏昏沉沉,手脚也酸软无力,虽心有此念,但这电光石火之间身体完全跟不上,竟眼睁睁地瞧着陈贤一头撞在秋弘剑的剑尖之上,只听“噗”的一声,剑身在他身上贯穿而出。

    陈贤缓缓地转过身来,惨白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暴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林箫,竟说不出的诡异,接着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地软下去,倒在地上不动了,林箫头皮发麻,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吓得六神无主,一下瘫坐在地上。

    此刻,那女子突然一闪身向远处而去,林箫猛地回过神来,瞧她身形灵动,根本不像有任何受制。

    “闻英,你站住!”林箫只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哪知刚起身提气想追,只觉一阵眩晕,眼前所见景物皆似乾坤倒转,一时身子瘫软,猛地向前倒去。幸好他神智还尚存一丝,倒地前用手一撑,消去了大半的力,这才没有重重摔在地上。顷刻间,女子的身影已经没入在无尽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伯伯为何要追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闻英?她明明行动自如却又为何不反抗?难道真是被吓傻了?”林箫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稍稍缓过一阵,急忙爬过去查看陈贤的伤势,见他双面突出,面目狰狞,嘴唇已成酱紫之色,竟早已没了气息。林箫惊恐万分,嘴上一个劲地念叨:“我居然杀了陈伯伯,我居然杀了陈伯伯!”气血上涌,顿觉天旋地转,随即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箫忽觉头上一阵冰凉,慢慢苏醒了过来,神智也渐渐清醒,发现是有人正朝自己头上浇冷水。他连忙侧身避开,一抬头浇水之人正是梅隐剑庄的大总管陈晟。又见四周灯火通明,已然身处大殿之上,揉了揉眼睛发现所有师兄弟皆已聚集在此,正一言不发地瞧着自己,而陈晟和几名梅隐剑庄的弟子更是对自己怒目相视。林箫猛然回想起自己刚才错手误杀了陈贤,原来这会儿大家已经都知道了,此刻陈贤的尸体盖着白布,就摆放在殿中。

    林箫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忽觉眼前一花,脸颊剧痛。陈湘雪重重地打了林箫一耳光,哭喊道:“林箫,我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如此残忍,要下此毒手,你……你说啊!说啊!为什么?”说话间又重重一巴掌打在林箫脸上。

    林箫心中有愧也不闪避,任由她扇打在自己脸上,一丝鲜血从嘴角渗出。

    陈湘雪哭得双眼红肿,伤心万分。林箫看在眼里,心里苦涩,又心疼又后悔,只恨自己一时鲁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错手杀了你爹,我……”喉头一哽,也不知如何说下去。

    “你承认就好,我现在就杀了你为爹报仇”,陈湘雪一怒之下,“咣当”一声拔出剑来。

    见此情景,七师弟东鸣浩连忙踏上几步,拦在林箫身前说道:“陈姑娘,你先息息怒,事情还没搞清楚,这万一杀错了好人,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陈湘雪剑锋向前,听了这话怒道:“事情还不清楚么?他自己都承认了,再说大家都看到了,我爹的尸……尸身上插着的剑明明就是他林大掌门的秋泓剑,你说事情还要怎么弄清楚?”

    东鸣浩一时语塞,连忙转过身对林箫说道:“二师兄,你快向大家解释啊,你不是杀人凶手,快啊!”

    林箫见陈湘雪凄楚的眼神,心中大痛,垂着头重重一声叹息:“陈伯伯一向待我如子,对我关怀备至,这些日子更是蒙他教诲,才使得我重新振作。我虽说是救人心切,但陈伯伯也的确是死在我的剑下,于情于理都难逃罪责。也罢,现下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正好下去陪师父,这么多日了,师父该是想我了……”

    东鸣浩大急道:“二师兄,你胡说什么呢?你是不是病傻了,我……我先带你去瞧大夫,等你病好了再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孰知林箫却摇摇头,道:“浩子,你让开吧,陈姑娘要我的命就让他拿去好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该如此。”说完起身推开东鸣浩,走到陈湘雪的面前,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众人屏住呼吸,一时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大殿中安静得可怕。

    陈湘雪紧咬着牙,颤抖的双手举剑缓缓向前递去,她脸色苍白,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往下滑。

    “二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快把事情的真相都说出来吧,我相信这件事情肯定另有隐情,陈庄主对你一直很好,你没有理由要杀他的,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隐瞒什么呢?”东鸣浩再次打破沉默。

    林箫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在人群中环顾。“英师妹!英师妹在哪里?”林箫一瞬间思绪百转,整件事情在心中一掠而过。作为唯一的目睹者,她竟然真的只是冷眼旁观么?

    剑锋离林箫的胸膛近在咫尺,陈湘雪的手在颤抖,剑仿佛有千斤之重,竟无法再往前递一分一毫。

    闻英此刻就在人群中,见林箫发现了自己,连忙转头避开去。林箫见她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又不开口替自己说话解释,大感疑惑,毕竟自己也是为了救她而错手杀了陈贤,“她为何就不愿替我解释一句?”林箫觉得甚是心寒。

    “掌门师弟,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你尽管大胆说出来。若真是另有隐情,师兄可替你做主。但若你胡诌,我也绝不护短。”说话者正是大师兄杨轩。

    陈湘雪根本下不去手,此刻索性将剑一扔,怒道:“你说不护短,这话分明就是护短,若他真胡诌如何分辨?”

    “陈大小姐少安毋躁,且听他将事情经过全部告知,再做决断不迟。这里陈大总管与几位贵庄的高徒都在,大家也都是明辨是非之人,他的话是真是假,相信大家心中都有公论,届时在下定会还庄里一个公道。”话音磊落,教人无法辩驳,陈湘雪与陈晟听完也不再多言。

    林箫将事情和盘托出,从自己如何听到闻英的哭声,再到看见陈贤追杀她,直到最后自己错手误杀,一字不漏,全盘道来。

    可话未说尽,陈湘雪已勃然大怒:“我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无缘无故如何会伤害闻英?你……你竟然为了脱罪,编出此等荒唐无耻的谎言……”说到一半,已是泣不成声,“林箫,你不是人,到现在还要诋毁我爹,如今死无对证,任你胡编乱造,我……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早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

    “我说的话千真万确,陈伯伯对我恩重如山,我有何理由要害他?当真是为了救英师妹,当时情况危急才不得已出手,本想着只刺落他手中的剑,怎不知阴差阳错的竟……竟失手误杀了陈伯伯!”林箫见陈湘雪不信,连忙解释道。

    “英师妹,掌门师弟说的可是真的?那女子是你么?”杨轩转过头眼睛盯着闻英问道。

    闻英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连忙朝着林箫摆手说道:“不……不不,那女子不是我,掌门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一早就在房里睡了,哪都没去。后来睡到一半,忽然听到外头吵得很,说陈庄主不见了,这才起床跟着大伙一起去找,然后就看见他已经死在了树林里……真不是我,你肯定看错了!”说完,闻英低着头转过身去。

    “那女子居然不是英师妹么?那她到底是谁?”林箫心中一凛,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从自己被那女子哭声吸引,追出屋子之后,她就自始至终没再出过声,即使被陈贤逼到绝处也是一声不吭。那女子当时背靠大树,微弱的月光被树荫遮挡,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脸,自己只是凭着一开始的哭声和身形臆断,竟先入为主以为是闻英。出事之后,那女子更是举止诡异,此刻愈想愈觉得事有蹊跷,“这女子究竟是何人?陈伯伯为何深夜要追杀她?哎……只怪我行事鲁莽,未曾瞧清楚便仓促行动,以致惹下滔天大祸。”林箫深深叹了口气悔不当初。

    梅隐剑庄大总管陈晟一听闻英矢口否认,立刻破口大骂林箫撒谎。“杨轩,你可说过要主持公道,林箫恶贼满嘴胡话,把我们都当傻子在糊弄呢!你说过不护短,可要说到做到!”

    “就是,杀了这恶贼,为庄主报仇!”顿时叫骂声纷纷不绝,各种污言秽语也是漫天齐飞。

    括苍派众弟子面面相觑,林箫的话实在漏洞百出,不得不让人生疑。但林箫毕竟是一派掌门余威还在,平时又对大家颇为照顾很得人心,因此众弟子明知不占理,但听得陈晟带着几个弟子越骂越难听,为了维护门派声誉,开始纷纷对骂起来。

    眼见双方火药味越来越浓,甚至发展到互相推搡起来。陈晟心中盘算,自己这边只有区区几人,而括苍派人多势众,如果他们决意护短,一旦动手必定讨不到半点好处。况且小姐也在这里,如果动乱起来刀剑无眼,势必关乎她的安危,决计不可轻举妄动。于是强忍着怒火,急忙喝止手下几名弟子,心想:“只待我回山告知肃清,带上所有弟子前来,再与你等计较。”

    “都给我住手!谁再胆敢轻言一句,妄动一步,立刻门规处置!”

    大师兄杨轩顿时脸色阴沉,大声喝道。

    众弟子见杨轩发怒,哪敢有违,纷纷退开,一声不吭地站到一边。

    此时,平日里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师弟吴亮忽然上前开口说道:“大师兄,这梅隐剑庄与我派同气连枝,素来交好。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若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只怕双方从此将背道而驰,化友为敌了。况且以剑庄大弟子风肃清的脾气,只怕知道此事立刻就要带人杀上山来为陈庄主报仇,这可如何是好?”

    杨轩听了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最担心的,掌门师弟的话的确叫人难以信服,别说人家陈大小姐,陈总管不信,连自家师兄弟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事到如今,为了两派的和气,我们也不能妄图再包庇下去,不知三师弟有何办法,能化解这场干戈?”

    吴亮想了想,道:“现在看来,恐怕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二师兄送到天台山,交到风肃清的手里,由他们自己来处置,恐怕才能平息这场干戈啊!”

    东鸣浩一听,立刻怒道:“吴亮,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送二师兄去死吗?连事情都没查清楚就草率行事,你到底是何居心?”

    “七师弟这话,吴某不敢当!二师兄这番解释实在过于离奇,别说人家不信,我们自己师兄弟之中有几个是真信的?连英师妹都矢口否认,这事情还有何不清楚的?当然我也相信二师兄不是故意的,但说到底即便真是错手误杀,人家也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免得将来风肃清带着人杀上门来伤亡更大。况且,我倒要反问你,你一个劲地找理由替二师兄开脱,你有否考虑过本门的利益与这么多师兄弟的安危,你又是何居心?”吴亮昂首发着高论,根本没瞧东鸣浩一眼。

    “好你个吴亮,你这是生生把二师兄往火坑里推啊,你……你这是要造反啊!”东鸣浩高声怒道。

    “浩子,快住口,不得胡说。”林箫听东鸣浩越说越不着边际,只怕影响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连忙大声制止。

    东鸣浩本想再骂,话已到嘴边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悻悻地吞了口唾沫,道:“二师兄,你可要想清楚,真要落在他们手里就是一个字“死”啊!”

    “你别说了,此事我自有定夺,一切都听大师兄安排便是!”林箫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杨轩上前拍拍林箫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你也别怪吴亮,他也是为本门着想。”

    “大师兄,我明白,我岂会怪三师弟,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行事鲁莽,是我罪有应得,与人无尤。”林箫低头默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