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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雪夜归人

    沂山玉皇垂落,蒙山卧龟酣睡,沂水潺潺萦绕其中,书声琅琅传诵三千里,百宫千阁万楼,三殿十林五谷,三万师八十万士子,天下有识之士七出稷下。

    李唐的开国大国师,三千里稷下的青衣大祭酒,世间千院万塾共尊的天下师,那位常年一袭青衣之人,早已极尽世间殊荣,可随之而来的便是纷纷议论,参半毁誉。自李唐那位新国师西行归京,顾庵这前国师之名反倒成了如今某些人口中的清高闲职,那七十年的大魔祸道更是与天下道统十之八九结有旧怨,又因那稷下百宫中的邪五十宫被天下文人诟病。清高自许的闲散前国师,动荡天下的祸道大魔,歪门邪道的不正儒生,顾庵新立稷下三百载,头上被扣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可李唐开国至今二百七十余载,天下百姓心中的第一位唯有那一袭大青衣。

    今天是个不得了的日子,近几年来常常被那“小魔头”闹得鸡飞狗跳的稷下学宫罕有如此平和的一天。

    十一年前大青衣将顾峮从闻道宫门前的那口水缸中抱出来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今天。

    清风送子,人间万万里清风孕育而出的天上青云,入得人间,顾庵也算的上是老来得子,自是极尽宠爱,养出了这个混世小魔头,自打顾峮能走会说话开始,稷下的百座供士子治学的学宫翻新重建了大半,但凡是长得好看的女夏姬学士就没有哪个没被顾峮捉弄过,竹海、梅园烧了不知道多少回,连青锋谷都塌了三回,整座稷下学宫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今天已近晌午了,竟还没听见哪哪塌了,谁谁哭了的动静,让稷下的众士子乃至先生皆松了口气,聚在后圣宫前的一群准备精读《天论》课程的高年级士子纷纷议论着这过于平静的日子,竟有了几分不习惯,早冬的细雪洋洋洒洒飘落在途径后圣宫的黄玉石板路上,士子走过的脚印浅浅的。

    咚!后圣宫内传来一阵透彻的钟鸣,后圣宫方圆十丈内的积雪如被钟鸣席卷,化作雪涛向四周奔涌,后圣宫方圆十丈内若琉璃净域飘雪不得入其分毫,再无半点霜色。听到钟鸣后圣宫前的众士子顾不上议论这反常的一天以及那小魔头的种种英雄事迹,连忙排成一条长龙等着后圣宫大门的开启,传述《天论》的三银先生向来严格,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士子已经站定复习先生曾讲过的内容,可却被身后传来的嘈杂声扰的心烦意乱。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暖黄色的学士袍骑着一朵晚霞般的红云在后圣宫前的长龙中横冲直撞。

    沂水河畔,沂山脚下,一座颇为瑰丽的阁楼矗立于此,牌匾高高挂起,字迹清瘦飘逸,隐隐约约有万顷青云浮现,青云阁便是顾峮在稷下的住所,是顾峮满三岁时由经纬学宫与阴阳学宫的两位大先生选址,匠心谷的那位神匠亲手所建,瑰丽玄奇可谓世间一品土木造物。

    青云阁高七丈三尺,上下三层,十户百柱,五堂七厅四十二屋,供顾峮这位稷下小道首居住治学。偌大的青云阁难免过于冷清,大青衣便亲自指定了十七位青云伴读,辅助稷下道首治学,近两年顾峮又在稷下八十万士子中零零散散“捡”来了三十二位乌衣伴读,再加上去年春天住进来的那个“团子”,勉勉强强凑足四十之数,这世间一品的土木造物总算是有了几分人气。

    今天定然是个不得了的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向来要在那张三楼的鹅绒大床上赖到中午的稷下小道首,今儿竟起了个大早,站在琉璃镜前将那桐楠木衣橱中上好的学士袍试了个便,没有一件满意的,东扔一件西扔一件,眼看着两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公公高高挂,天地间扬起了细细的薄雪。

    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的高挑姑娘靠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手中的一本术数书籍翻来覆去的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可这个不过十一岁的半大男娃竟然还在琉璃镜前扭来扭去,“我说小师弟啊,那件鱼纹紫菱学士袍与你今日的面色相得益彰,要不就这件?”

    那清秀的少年狐疑的看了一眼戴金丝眼镜的高挑少女,将手中的一件紫色衣袍扔到了一旁的衣服山上,“洛书姐,你给我拿了这十几件衣服什么颜色都有,每一件你都说和我的脸色相得益彰,我是中了什么奇毒了吗?脸色有红润有苍白,我这莫不是五彩斑斓的黑?能不能给点有建设意义的意见,老天爷真是瞎了眼让你长得这么好看,但凡你打扮打扮追你的青年才俊还不得从稷下东排到稷下西,在这样下去你就只能跟你的术数书过了。”

    戴金丝眼镜的洛书顿时就不乐意了,作势要将手中的书丢出去,可一想到是术数方面的孤本顿时又舍不得了,看向琉璃镜子里的自己,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常年不换的宽大儒衫,哪有半分美人的样子,不禁低下头陷入了某种思索。

    而另一边的顾峮也似乎决定了,将高高的衣服山掀起,找到了压在最底下的那件,一件满是褶皱的暖黄色学士服,伸手用力一甩,顿时褶皱全无,站在琉璃镜前比了比露出满意的神色。

    回过神来的洛书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她从衣橱里拿出来的第一件衣服吗?

    还不等洛书多说什么,顾峮就已经换好了衣服,穿上了那件墨染阿娘亲手编织的鹅黄绣冬学士袍,两三步跑到窗边上,自三楼一跃而下,只留下一道余音,“洛书姐,我去问问顾庵老倌儿,墨染阿娘今天什么时辰能到,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我在老倌儿那吃。”

    一朵晚霞般绚烂的红云在青云阁下停留了小半晌。

    这种云兽心智不高,算不上妖族,是一种速度奇快的珍奇异兽,天下罕见,在稷下的珍兽林中生活着一支分支,是那位貔貅先生的心头宝,而这朵红云更是其中罕见的赤霞异种,成年之后可谓天下极速,非大神通者不可及也。云兽向来性情温和,可这赤霞便不同,性子暴烈,那位貔貅先生穷尽毕生所学,耗尽收藏珍果想要将其驯服,次次无功而返,可顾峮降生那一日,赤霞自行寻来将其托起,便是认了主,那位貔貅先生见状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其送与顾峮。

    一道暖黄色的身影自青云阁上落叶般飘落,一朵晚霞般绚烂的红云将其接住,发出欢快的叫声,“赤霞!我们去道衍林!”

    一道红光横穿稷下,将各个学宫前排队的士子撞了个七零八落,劲风拂过雪地留下一道白痕。

    天下道统繁杂,百花齐放,大致可分为山上山下两脉,这山上道统大多自诩天下正统清高的很,高高在上,贴近天理而不在人间,而那山下道统便有人情味的多。李唐开国前的那场四海国难,这山上道统装模做样的派出了几个送死之人,便封山不出,美名其曰为天下道统留一份香火,哪管什么苍生疾苦,而这山下道统,捐躯赴国难,在那场四海国难中凋零了十之七八。

    李唐开国之后,天下初定,后又经玄武门之变,当今圣上君临天下,廓清寰宇,连那五姓七望都暂且低头,这千千个山上道统多多少少有些蠢萌,山上道统千千载,人间皇帝一茬茬,此等忤逆的言论竟传到了那位的耳朵里,于是一张圣旨入稷下,大魔祸道七十载,那一袭大青衣孤身上山,压得天下道统尽低头。顾庵亲手拆过的祖宗祠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论道辩法赢来的一脉脉传承更是数不胜数,既然这精妙的道术道法高高在上不入人间,那便凋零为尘埋在土里,稷下东,种下小道七万,大道三千,尽是单一传承的玄妙孤本,长出了一株株传承道树,绵延三百里,世称道衍林。

    道衍林横亘三百里,雨不入,雪不落,无晨暮之分,无四时流转,唯有阵阵微风吹拂七万三千传承道树的树叶,摩挲出玄妙的道音,七万三千传承道树,树树不同,尽皆瑰丽玄奇,乃是人间大道圣地。可这大道圣地中有一间破落的茅草屋与此地格格不入。

    晌午的阳光穿过万千道树的树叶间隙,细碎的洒在茅草屋前,一个微微有些佝偻慈眉善目的小老头躺在一个色彩斑斓的绚丽逍遥椅上,不断有绮丽的灵霭自逍遥椅上溢出滋养小老头的身体。小老头面色红润,一边懒洋洋的晒着阳光,一边给一旁前来送药的小丫头讲述自己的辉煌过去。

    “与现在那群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不同,我年轻时候的天下四美那才是风姿绰约,北戎的冰梨花,洛阳的鄀拂柳,秦岭的那株月桂,长孙家的那朵沁兰,任你高官厚爵,任你道高德高,天下男子哪有不思暮这四位绝美女子的。”说到这那小老头话音一转,面露得意之色,“可这天下四美中有超过半数都曾倾慕于我,想当年我一袭千山黛青袍......”

    一旁的青石上坐着一个一袭粉衣的圆脸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糯米团子的锦布袋,一口一个糯米团子,将嘴巴塞得鼓鼓的,看似不断地点头听着老人家追忆过去,实则脑海里的思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顾爷爷看起来很精神啊!看来爷爷改良的丹方很有效,杏林的那些仙灵杏树如今都光秃秃的,墨染阿娘要回来了,想吃墨染阿娘做的杏花饼,这些玄玄奥奥的道树会不会开花哪,用来做花饼一定很好吃,算算时间珍兽林的黑眸白绒犬阿姨今天下午要生小宝宝了,顾峮那个大笨蛋说了要和我一起去帮忙的,如今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女娃的思路跳脱得很,不知不觉满满一锦布袋的糯米团子已经空空如也,一旁的小老头还在慷慨激昂的追忆过去,粉衣的圆脸小丫头甩了甩锦布袋,从青石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天色,作势要走。逍遥椅上面色红润的小老头坐不住了,以一种绝不该出现在老人身上的身手,麻利的从茅草屋里端出来一盘血红的朱果,放到了圆脸小丫头身前,刚要离开的小丫头顿时犹豫了起来,在小老头一脸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将朱果全部倒到了锦布袋中,又在青石上坐了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装满朱果的锦布袋也渐渐瘪了下去,好在一旁追忆过去的老年活动也已经接近了尾声,正在此时道衍林中传来声响,万千道树的树叶被一阵劲风吹落,一道红霞自道衍林中疾驰,“顾庵老倌儿,我来了!”

    那道翻腾的红霞在茅草屋的上方戛然而止,一道暖黄色的身影在红霞上高高跃下,直奔躺在逍遥椅上的小老头,顾峮撞入顾庵的怀里,一把薅住老头的胡子,一会抬起胳臂,一会掰开腿,将老头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看到老头红润的面色,才算是放下心来,又低下头看向正在吞吐灵霭的逍遥椅,“看来这老头乐还是不错的,有些效果,没枉费我花了三个月编织出来的,老倌儿,看起来很精神啊!”

    顾峮将这三百里道衍林的道树薅了个便,才凑够了足以编织出这把逍遥椅的细枝,通过万千道意来纯化这飘荡在天地间的灵霭,从而滋养顾庵老倌儿因境界崩碎而近乎瓦解的残躯,顾峮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在是过于惊人,悬壶医宫和杏林的人开会讨论试验了三天三夜,最后由那位药王拍板定下,此法可行,但仅仅只能适用于那位让天下道统尽低头的祸道大魔,常人坐在那由万千道枝编织而成的逍遥椅上,只能落得一个魂崩魄解,身死道消的惨淡境况,唯有顾庵有资格镇压这万千道意为己所用。

    见到小徒弟的小老头高兴的亲自下厨,饭香飘荡百里,绵延整座道衍林,将朱果吃完的粉衣圆脸小丫头又舍不得走了,颇为自觉地上桌,在顾峮翻到天上的白眼下又蹭了一顿午饭。顾峮最近要烦透这个名叫桃夭夭的小丫头了,明明是同龄人,是玉皇湖里捉鱼不好玩,还是器械阁的机关造物不够帅,这个圆鼓鼓的烦人丫头非要去学宫跟那些及冠的的夏姬学士治学,二者一比较,让顾峮凭空添了一份烦恼,最近顾峮总感觉洛书姐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

    跟顾峮说完墨染到的时辰顾庵就回到茅草屋中午睡去了,老年人吗,世上没有比午睡再大的事了,茅草屋前只剩下顾峮和桃夭夭大眼瞪小眼,“顾峮,昨天你答应我了要去给黑眸白绒犬阿姨帮忙的!”

    这个烦人丫头一开口,顾峮就一阵头大,昨天听老倌儿说了墨染阿娘回来的消息,一激动就什么都答应了,如今反悔还来的及不?

    “桃丫头啊!今天晚上墨染阿娘就该回来了,水墨院我还没来的及打扫,要不?”

    “不行!”圆脸姑娘小嘴一嘟,煞是可爱。

    顾峮完全无视,伸了个懒腰,转身就要走,“赤霞!我们走!”

    圆脸小姑娘一把抓住顾峮的衣角,一咬牙一跺脚,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干瘪瘪的锦布袋中掏出了一枚朱果和一个糯米团子,可怜兮兮的递给顾峮。

    顾峮毫无反应,在圆脸小姑娘快要哭出来的目光中再次呼唤赤霞,一道红云自上空落下,顾峮翻身上去,转过身来看向低着头的圆脸小姑娘,“走不走!”

    阵阵微风吹拂,树叶摩挲出靡靡道音,梨花带雨的圆脸小姑娘惊喜的抬起头来,“哦!”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红云之上。

    “赤霞!我们去珍兽林。”

    某个“午睡”的老家伙笑的满脸的褶子都团到了一起,目光看向稷门外的那座水墨院,双眸之间尽是温柔,或许这天下女子半数都曾思慕过顾某,可顾某这一生只曾倾心于一人。

    稷门外一里,一座常年寂静的四方小院竟升起了袅袅炊烟。

    顾峮常年跟在顾庵身边,年纪虽小,却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从珍兽林折腾了一下午的稷下小道首,在水墨院的小菜园里摘了几根翠瓜、霜茄,又配上些许腊肉、银鱼,一道道人间美味便翻腾出锅了,一个小脑袋从厨房门后伸了出来,陶醉的嗅着饭香,“汪汪!”

    黑眸白绒犬不愧为世间罕有的珍奇异兽,刚出生不过三个时辰的幼犬,便睁开了眼,活力十足,挤进厨房闻了闻又撒欢似的去院子里乱跑去了,顾峮摆好碗筷,坐在桌前,看向院外,静静的等待着。

    水墨院里有一方洗砚池,池中水色近墨,一株梅生长在池头,于暮冬时节,那纯洁的白梅花常常渲染上三分墨色,傲立风寒,风姿绰约。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也已散去,夜色下的风雪呼啸,愈发猛烈,疲倦的顾峮趴在桌上睡去,远行的人仍未归乡。

    “汪!汪汪!汪汪!”一阵繁杂的犬吠惊醒了顾峮,他连忙来到院子里。

    月光下,风雪中,那带着斗笠的水墨色长衫伫立在院子中,似旧人,似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