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墨羽白衣 » 第十六章 楚王世子(一)

第十六章 楚王世子(一)

    京城中有东、西、南三个集市。其中最繁华的集市是东市,这里是整个京城中除了皇城之外最富庶奢华的场所。每天都有从东南各州运来的丝绸布匹、瓷器木器、珍珠珊瑚、茶叶黄酒、笔墨纸砚等名贵的货品聚集于此,可谓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不同于西市里满街行走的牛马骆驼,东市的街面上除了官马外,严禁任何牲畜出入,整洁的石板路上即使下了雨,也看不到泥污。也不同于南市街边挤满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沿街叫卖的摊贩,东市的铺面都是整个京城最考究、最宽敞的,能在寸土寸金的东市里有间铺面,是商贾们梦寐以求的尊荣。

    东市往南,经由明月桥、玉津桥跨过玉带河便到了京城中最令人迷醉的诗乐坊。诗乐坊是这天底下最奢华的风月场,沿着蜿蜒的玉带河从西至东,依次分布着十八座巧思妙筑的楼宇。楼宇依水势而建,亭台楼榭连绵蜿蜒、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斗拱飞檐的层层叠叠如画中的群山一般。楼宇是同样的白墙青瓦、雕梁画栋,花木奇石掩映期间,颇有意趣。每座楼宇的宽窄高低,庭院中的花木布置,都各有不同,难分高下。虽是不同,可这片楼宇又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所用的木料、石材,也都是同源同宗。楼宇间的连廊、奇石、花木、亭台的布置虽各有特点,但又与其它楼宇浑然一体,相映成趣。

    诗乐坊只是这片楼宇的雅称,京城的纨绔子弟们都戏称其为花坊,因为这里是京城中的青楼所在。十八座楼宇便是十八座青楼,每当夜色降临,玉带河畔华灯初上,诗乐坊内歌舞升平,莺莺燕燕,软玉温香,令无数公子纨绔流连忘返,迷醉不已。

    诗乐坊内每座青楼都有自己的头牌,名妓们环肥燕瘦,各有可爱,诗词乐器,也难分伯仲,原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可寻欢作乐的公子们却热衷于从万紫千红中选出花魁来,于是诗乐坊中便传出了所谓“曲有莺歌,舞有灵秀”的说法。曲有莺歌,说的是云莺楼里的莺歌姑娘,歌声清脆响亮,婉转动听,又精通音律,无论是弹琴还是琵琶,在整个诗乐坊里都是技高一筹,更动人的是,她的歌声总能恰到好处地唱出词曲中的深意,或欢快、或凄苦、或豁达、或惆怅,令人心驰神往。舞有灵秀,说的是钟毓楼的灵秀姑娘,她体态婀娜,身段柔软,舞姿优美,技艺冠绝诗乐坊,有幸观赏过她舞艺的公子纨绔无不迷醉于她的裙摆之间,传言中她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便有勾魂摄魄般的魔力。

    自从被坊间封为“歌舞双绝”之后,莺歌与灵秀愈发的炙手可热,云莺楼与钟毓楼也名声大噪,几乎每日都宾朋满座。随着两位名妓的艳名远播,越来越多声名显赫的权贵都来捧场,甚至就连宫中的庆典都会请她们去献艺。在诗乐坊的一片灯红酒绿、莺莺燕燕之中,莺歌与灵秀就如被众星捧月一般,愈发光彩照人,数不清的公子纨绔愿意为她们一掷千金,可是想要一睹名妓的风采却越来越难了。

    最近几日,云莺楼里格外热闹。钟毓楼的灵秀姑娘,游历楚州已经月余,尚未回京。传闻灵秀姑娘是受邀为楚王寿宴献舞去的,她这么一去,带走了钟毓楼的乐师、伴舞、婢女、护院数十人,整个钟毓楼的灯火都黯淡了许多。云莺楼也因此比往日更加喧闹了。

    不过云莺楼的喧闹往往在一层,云莺楼总共有三层,一层的厢房更多,往来的宾客也包罗万象,很多慕名而来的宾客只要出手阔绰,又有耐心,总能在一层等到一席之地。二层却不同,不是一掷千金就可以入座的,只有当朝权贵和莺歌姑娘邀请来的朋友才可以落座,这些贵客落座后更多的是赏乐和低声的交谈,比起一层安静了许多。云莺楼的厅堂是中空的,二层的七间厢房如马蹄一般环抱着一个开阔的乐台,平日里莺歌姑娘便在这个乐台的纱帘后献唱,整个一二层的宾客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曼妙动听的歌声。顶层就更为尊贵,那里更像是莺歌姑娘的闺阁所在,一二层的宾客都能听到莺歌姑娘的声音,却隔着纱帘,无法窥视到她的全貌,只有被邀请到顶层的宾客才能欣赏到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

    云莺楼的顶层,世家公子去不得,显赫权贵去不得,莺歌姑娘邀请的或是挚友,或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京城中的诗词大家,无论年纪、地位、贫富,只要偶得佳作,都会被莺歌奉为上宾,请到闺阁中来,一方窄窄的茶几,对面落座,弹琴唱歌,吟诗作赋。美人秋波荡漾,软玉温香,亲自斟酒奉茶,请教诗词,身处其中,就算平日里再怎么淡泊名利、古井无波的文人也不禁心神荡漾,得意万分。

    近来,莺歌姑娘已经连续多日隔帘献唱了。不仅莺歌楼里宾朋满座,就连前后相连的青楼里,能听到莺歌那美妙歌声的桌位,也坐满了宾客。那些听不到歌声的人自然是百般嫉妒那些可以在云莺楼有一席之地的公子权贵,可那些坐在云莺楼里的宾客也有嫉妒之人,那就是连续三日被莺歌请到云莺楼顶层的楚王世子元璧。

    京城两大名妓,灵秀被楚王请到楚州献舞贺寿,莺歌为楚王世子抚琴唱歌、斟酒奉茶。楚王父子之显赫,着实令人眼羡不已。

    夜幕低垂,京城中的寻常人家都已经闭门不出,鱼龙混杂的西市已经到了每晚宵禁的时刻。城东的诗乐坊里却是灯火辉煌,轻歌曼舞,身处其中的公子纨绔们推杯换盏,纸醉金迷。

    云莺楼喧闹的一层此刻却寂静无声,所有宾客都屏气凝神,聆听着顶层传来的飘渺的歌声。莺歌姑娘正在顶层献唱,顶层不同于二层宽阔的乐台,若是站在乐台中献唱,云莺楼所有的宾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顶层更像是受邀宾客的独享,歌声飘飘渺渺,大都消散在夜空中,一二层的宾客很难听得清楚,只有身处顶层的宾客才能欣赏到莺歌那曼妙的歌声,而顶层的尊贵也正因如此。

    慕名而来的宾客们,今晚又多了一个嫉妒的对象。众人都亲眼看到,宇文家的公子宇文柘今晚也随楚王世子登上了顶层。在诗乐坊流传甚广的故事里,莺歌姑娘是不慕权贵,钟情于才子的。楚王世子算是莺歌的挚友,众人也都有所耳闻,他多次受邀去顶层听曲,众人也习以为常。可宇文家世代武将,虽门庭显赫,但极少出读书人,宇文柘更是不学无术、举止轻佻的纨绔之辈,竟也能有此殊荣,实在令人费解。

    莺歌姑娘一边抚琴一边唱着一曲《月宫寒》,曲是前朝乐工所谱,已流传一百多年,词是当朝有名的才子崔三公子的名作,诗乐坊内几乎所有的歌妓都会唱。一样的词曲,却只有莺歌能唱出神韵,无论嗓音还是情绪都恰到好处。认真聆听,就仿佛亲眼目睹被困在月宫之中的嫦娥仙子,形单影只,蹙眉轻叹的模样,那被漫长岁月冲淡又无法消解的思念和哀愁,都在歌声里。

    一曲终了,整个云歌楼寂静无声,片刻之后,才传来一声声由衷的赞叹。宾客中不管是否真的通晓音律,此刻都忍不住轻声品评一番。

    而身在顶层,与莺歌对面而坐,独享尊贵的楚王世子,面上却无任何赞赏的表情。

    楚王世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颊丰润,身材修长,头戴一顶碧玉冠,身穿白色锦袍,眉若柳叶,目若寒星,面白如玉,唇红似血。世子一手托腮,一手放在几上,轻轻把玩着一枚翠玉扳指,眉宇之间是一片化不开的忧愁。世子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方才莺歌那精彩绝妙的歌声,竟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世子面前的檀木茶几旁,熏着香、燃着烛、烹着茶、温着酒,茶几上整齐地摆着几碟果脯、蜜饯、肉干、糕点。这是一张并不大的茶几,世子坐在正位,身旁落座的是第一次见到莺歌姑娘绝美容貌的宇文柘。宇文柘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莺歌,喜形于色,对方才的乐曲全无兴趣,口中却不住地夸赞:“莺歌姑娘的歌声真是天籁之音啊!绝无仅有!绝无仅有!”

    莺歌明知两人皆是心不在焉,却并不生气,她轻轻敛起鹅黄色的裙摆,轻摇莲步,离开琴案,走到茶几前,与世子对面落座,轻叹一声道:“世子的人虽在莺歌这里,心里却依旧想着灵秀姐姐吧?”那声音清脆如铃,如莺歌的歌声一般动听,又带着点少女的嗔怪。虽只是一句嗔怪的玩笑话,那宇文公子已经听得如痴如醉。

    世子抬起眼眸,眼神中依旧带着点忧愁,轻轻笑道:“我也不知为何,在灵秀那里时,便会惦记着你。在你这里时,又忍不住会想起她。”

    莺歌在世子面前座下,也以手托腮,乌黑闪亮的眸子望着他,幽幽地说:“世子这句话,若是寻常男子说来,莺歌定会厌恶不已,可是由世子说出来,却一点不觉得可厌。”

    世子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们都是笼中的鸟儿,鸟儿隔着笼子互相看起来,总会有点怜惜彼此的。”

    莺歌突然着急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世子谨慎些,怎么能说得这种话。”

    世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怅然道:“那就不说了吧。灵秀姑娘已经去了月余,为何会这么久?是不是路上并不顺利?这几日,我每日都在等她的消息,每迟一日,我心中便会多一份挂念。我每日呆在惊鸿别苑里,偌大个院子,空荡荡的,连一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这揪心的感觉,也只有来对你说说。”

    莺歌贴心地为世子斟上酒,笑着说:“世子何时要来,莺歌都愿作陪,只怕世子把曲子都听厌了,便不来了。”

    宇文柘在旁连忙插话说:“那怎么会?莺歌姑娘的歌声如此动听,又生得这般美貌,真是色艺双绝,怎么可能会有人厌烦?”

    莺歌看了一眼宇文柘,笑了笑,一边盈盈站起身,一边对他说:“宇文公子,莺歌照顾不周,公子面前的茶水都凉了,莺歌这就帮公子换一盏茶。”

    宇文柘看到莺歌望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得痴了。那水汪汪的眸子在烛光映衬下,闪烁着光亮,那神采,分明是怀春少女望向情郎时深情款款的样子。莺歌嫣然一笑,脸颊上露出两点梨涡,她轻摇莲步,走到宇文柘身旁,宇文柘突然生出一阵羞愧,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那比花还美的笑容。莺歌俯下身,为宇文柘奉上一盏新茶,两人近在咫尺,宇文柘嗅着她身上诱人的芳香,一阵口干舌燥,脸色都红到了耳根。

    莺歌突然轻声细语地对他说:“宇文公子,今晚是与世子有事要谈吧?莫要只顾着听曲,忘记了谈事。”说完又是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莺歌在宇文柘痴痴的目光注视下走回琴台,随手拉上了纱帘,隔断了宇文柘的视线。

    莺歌取出琵琶,笑着对纱帘外的世子说:“男欢女爱、相思哀愁的曲子只是徒增烦恼,惹得世子不愉快。莺歌便换上一首,当朝林少卿的《凉州行》如何?”

    世子笑道:“只有你懂得我所思所想,当真是冰雪聪明,惹人喜爱。”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纱帘后传出一阵苍凉铿锵的琵琶声,一阵激荡慷慨的前奏后,莺歌的歌声传来:“西风凉,山野寥落叶枯黄。叶枯黄,箫声呜咽,满面秋霜。故人已去楼空伫,新空犹过雁一行。雁一行,客骑踏碎,郁松苍苍。”那声音落寞萧瑟,苍凉辽阔,虽听得出是女子的嗓音,却又带着些男儿的沧桑,与方才的柔声细语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