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雀儿

    想到等会面见村民，罗氏从木床下翻出一个锦盒，里面赫然装着一副蝉翼面纱，被她紧紧扣在额角，随即缓缓覆面。

    她用双手多次抚摸后，确认已不留缝隙，再看了慕天遥一眼，为他打来了烧热的温水，将被子给慕天遥捂的严严实实，便缓缓来到屋外头。

    阿苦是个实诚的人，从不留恋外头的青山绿水，厚着脸皮，挨家挨户的闯进去，将慕天遥和慕飞白的境况一说，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便一同出动了。

    慕天遥也算是村里长者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他身上的病症却一无所知，虽这些年头渐渐不怎么见了，还是将他看成自己的孩子，只是慕天遥总自感愧疚，疏远了些许。

    大家伙还没来得及搏个温饱，便火急火燎的围在了慕飞白茅草屋的外头。

    在村里年纪最大的村正令下，村里会打铁和修葺房屋的几个农户，赶紧拉来了两三驾牛车，平日里都是用来拉磨的，此刻派上了用场。

    这其中，有一个农户，也是慕岳的爹，早些年还授过慕天遥一些铸铁的知识，无形中锻炼了慕天遥的体魄，此刻也颇为焦急，率先向早已等候多时的罗氏：

    天遥他娘，这是怎么回事？天遥这孩子一直好好的，怎会突然病了呢，而且他不是呆在山上么？

    他一发话，其它村民也是争先恐后的发问：

    是啊是啊，天遥这孩子平日里健健康康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除了大人们，跟慕天遥交好的几个同龄少年也是急得不行。

    慕兴的嘴角还留有米粒，也忘了擦去，一双眼睛向里屋瞟着，忙问道：

    几个时辰前，我们还和天遥一起念书呢，他可是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

    慕文菽点了点头，神色局促：

    天遥不会是念书念傻了吧？他每次念一半就闭着眼睛，定是疲惫不堪，走火入魔了，我早叫他不要光知道念书，也得出来走走，桃林多美，他却从不赏看。

    慕文菽的爹娘连忙拉住自家儿子，并给了他一个棒槌。

    慕文菽痛呼道：

    哎哟。

    几个稚子忽然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糟了糟了，定是因为我们，爹爹娘亲，天遥哥的书被我们不小心弄湿了，他定是因此伤心病倒了，你们不是常说，若是伤心的话会生病的嘛，这下可怎么办呐，天遥哥，呜呜。

    他们的爹娘一听，面色很不好看，一个个揪住这几个不听话的孩子，扬起手便拼命拍打：

    你们这几个顽劣的孩子，那可是你们天遥哥的心爱之物，比他的命根子都重要，你们竟然玩心这么重，我们早就告诫过你们，你们全忘了，看我们怎么教训你们。

    顿时间，吵吵嚷嚷，哭闹的声音不绝于耳。

    村正和几个老者怒斥道：

    住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送天遥这孩子跟飞白去郡城求医，若是耽误了时辰，你们那就是千古罪人。

    被村正一通指责，喧闹总算平息了下来，罗氏面若寒霜，自始至终未看他们一眼。

    阿苦唤了众人回来，她便使唤阿苦进屋煎药去了，就在阿苦唤人时，她便捏住父子二人的经脉，闻听二人体内运息的动静，顷刻间知晓二人都还能拖上一两日，这一两日靠药草续命。

    至于她为何懂得医术，那是她心中不愿追忆的苦痛。

    若是能让那一夜倒回，她愿用自己的所有乞求上天，让那段噩梦消失不见。

    村正问罗氏道：

    天遥他娘啊，速将天遥爹和这孩子一起带出，让鸿飞驾车带他们去，兴许三日后能赶到县城，先找个郎中看看。

    罗氏目露不屑，敛衽躬身道：

    劳烦你们了，大恩日后必有报，你们唤我慕罗氏即可。

    村正不解：

    天遥娘亲，你何苦如此生分。

    罗氏气道：

    莫要叫我天遥娘亲，叫我慕罗氏便是。

    女人一般嫁给夫家无姓，更别说一些穷苦出身的女人，生下来就无姓。村民们听到罗氏的话，只觉得她是不一般人物，却也不与之计较。

    慕鸿飞，也就是慕岳的爹，劝道：

    飞白大哥先前也有些不舒服，也是我驮着他，去县城找的药引子，按理说他应该好多了，这次再去那里定无大碍，带天遥一同去，就由我当车夫吧。

    罗氏摇摇头，言语不带一丝感情：

    今时不同往日，莫要一概论之。必须要去郡城，寻最好的郎中。就这牛车的脚程，不知何年何月能到，唯有御辇才行，最不济也得是官府加急的快马。

    闻听此言，村民们犯难了，他们只不过是底层百姓，莫说快马了，有很多农户连牛车都无，慕鸿飞的牛车，还是从官老爷那里的佃租抠出来的，至今仍有赊欠。

    让他们做做工还行，谁人有关系能攀上官员。

    罗氏见村民偃旗息鼓，露出嘲讽的神情，却也不急，就是在原地默默等着，也不知是同何人较劲。

    她不急，反倒急坏了村子里的人，一个个七嘴八舌，恨不得往里面冲，将慕天遥劫出来。

    恰在此时，一个如百灵鸟一般的声音传来：

    天遥哥哥，天遥哥哥，你怎么了？

    俨然是少女从远处奔袭而来，众人转头一看，一玲珑少女不过同慕天遥年纪无二，漆墨色的眼珠描摹如画，高挑的身形略有些清瘦，乌黑的细发从额头间折断，白嫩的俏脸被拦截成尖细的柳芽脸，散发着灵气。

    在暮林村，男子居多，其它多是妇孺，似未出嫁的女子却极少，这里规矩倒是不多，女子亦可随意嬉闹。

    赶来的少女名唤雀儿，便是村里农户的女儿，生的秀美，从小就和慕天遥形影不离，只是后来，慕天遥上山后，便无人前去叨扰，她将这份思念藏在心里多年。

    好不容易听到慕天遥的消息，却令她心急如焚，便从较远的农田飞奔回来，浑身沾满了淤泥，未曾洗净。

    雀儿的爹娘见她这副模样，怒道：

    大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洗干净脸，丢死个人。

    在场的其它几个女子捂嘴笑道：

    雀儿姐姐定是急着见天遥哥哥，哪里顾得上脸蛋啊，嘻嘻。

    雀儿闻言发窘，却来不及害羞，急忙凑上前：

    婶婶，天遥哥哥现在如何了，能否让我见见他呀？

    罗氏面色不虞，淡淡道：

    天遥现在危在旦夕，哪里有空见你，你家里可有快马，或是车乘？

    雀儿脸色发白，咬着嘴唇：

    雀儿没有。

    罗氏嗤笑道：

    原来，尽是些装模作样之辈，既无救人之意，何必惺惺作态。今日你们冷眼旁观，我们以后也再无瓜葛，你们以后莫要对外宣称，与我们有半分干系。

    罗氏早知结果，她之所以唤阿苦去喊村里人，就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带着慕飞白和慕天遥离开。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慕天遥若是要定品，决不能继续和这群出身低贱的人扯上关系。先前是为了暂时落脚，且为了躲避一些东西，如今，也是时候让慕天遥出去了。

    即便她不确定，慕天遥此时出去，是否是最好的时机，但她已经等的太久了。

    至少出去，定品的希望就更大，她要拿回自己拥有过的一切。

    罗氏并不清楚，慕天遥在七年前，就和一个神秘人相遇，即便她和慕飞白不逼迫慕天遥离开，慕天遥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而罗氏的话，彻底伤了村里人的心，他们尽皆叹了口气，只觉心灰意冷，一个个郁郁的回转，村正年老力衰，也觉有口浊气堵在心胸，在子孙的搀扶下离去。

    是啊，他们又无御辇，也无快马，只有一颗心，又有何用呢？

    这种无力感，令他们窒息。

    以前，他们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毕竟他们从没想过出去，即便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小病小灾，从未发脾气，也没有过大灾大难，人人自食其力，舒心而幸福。

    慕天遥和慕飞白的病痛，却让他们束手无策。

    雀儿傻站在原地，泪花不停打转，爹娘拉她却置之不理，她乞求似的来到罗氏身旁：

    婶婶，雀儿一定会想办法的，雀儿能找到快马，你让雀儿见见天遥哥哥好么？

    罗氏并未被打动，静静道：

    那便待你寻到再说。

    慕天遥的性命越发忧急，罗氏却不愿就此放弃，她要让这个倔强的少女服输。

    没成想，这个唤作雀儿的少女倔强的要命，一如当年的她，犹然不肯回头，而是一溜烟的向村外跑去：

    婶婶，你相信雀儿，雀儿一定能找到快马的，一定可以。

    雀儿的爹娘急的六神无主，急忙追去：

    雀儿，雀儿。

    不消一会儿，雀儿竟欢呼雀跃的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欢呼：

    婶婶，婶婶，雀儿找到快马了，快马真的出现了。

    罗氏只以为少女在骗自己，对这些刁民更厌恶。谁知，驾车的马蹄声和尘土卷起的呼呼声传来，令她不可置信的向远方张看。

    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周遭有三四匹好马护送，马上坐着清一色的士兵，穿着打扮明显是晋朝的正规军。

    莫非，真的是天意么？天欲探寻绝我不成，注定要我们老死于此？

    罗氏不知，远道而来的这架马车，里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豫章郡守梅湖，与郡丞刘远，两人从郡府出发，赶了小半月，终于来到此地。

    护卫的郡府士兵道：

    郡守大人，郡丞大人，前方便是暮林村。

    梅湖掀开车幕，望着一片碧畦，不禁感慨：

    好一个暮林村，好一个世外桃源，没想到本官治下竟有如此的雅地，若不是为定品之事，本官恐无机会大饱眼福。

    刘远恭维道：

    大人德才兼备，故而天道降福，实乃祥瑞。此次定有造化，大人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未来无可限量。

    梅湖开心的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说的好，你此举甚妙啊。

    说完，梅湖的车架已经进入了村内，此刻一片寂静，因为村里格外空旷，房屋低矮，又无绕道，他们一眼便瞧见雀儿几人。

    那几人难不成是来迎接本官的？可是本官未曾通知村正，决然不是。

    刘远笑道：

    大人，是不是，咱们去见见便知，大人只需宽以待人，帮助这里的百姓，定能令他们归心。

    梅湖点点头：

    是极是极，那便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