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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对峙

    嘁,装神弄鬼。

    坐在酒楼上的士族子弟,不屑望着道宫之人宛如作法般的行径。

    唯有先前说出真道二字的长者愈发感兴趣。

    这长者不是别人,乃是出自江夏周氏,名唤周檀,正是昔年江东周瑜之后,与大儒周玄乃是宗亲,只是他这支偏远了些。

    居于豫章郡的周氏有两支,为同宗亲兄弟,一支家主为周道静,与朝廷来往密切,另一支家主则是周道相,反而隐居避世,与那世外儒教往来密切。

    周檀正是周道相这支的,是二房长子,却由妾室所出,并不受宠,然他本人却不以为意,豁达宽厚,为周道相看重。

    此次观礼,也由他带领这支族人登楼,坐上了最外层的雅间,虽说不能第一时间吃到玉盘珍馐,却能靠窗远观,自得其乐。

    族人们却不买账,本就一向看不惯他的做派,只当他犯傻,不知谋利,还让其它士族看笑话。

    唯有一十四岁少年与周檀亲厚,是他四弟的庶子,名唤周岩,同样不受待见,头次有幸见到这等热闹场面,欣喜的上蹿下跳,令其余士族嘲讽不已。

    周岩见自家二叔不理会其他人的冷语,也全然装作未见,低声问周檀道:

    二叔,咱们能不能去下头看看,在这看不清楚啊,不知道那仙术是怎么出现的。

    周檀虽有些年纪,却俊秀儒雅,两条细眉如叶,明目青松,摇摇头道:

    不可。

    周岩郁闷,耍起了小孩脾气:

    二叔,这是为何?这明明下面更好玩嘛,那个少年和我年纪差不多,凭什么他就可以在那。

    周檀心中苦笑,自己这侄儿还是不通人情世故啊,在里头关的久了,却没学会其它兄弟的一点皮毛,那下头再好玩,那也只能玩一阵子,可这上头,好玩的东西多着,而且可以玩一辈子。

    你莫要再胡闹,若是如此,以后便不再跟着我了。

    周岩吓了一跳,连忙收起了稚嫩的笑脸,换上一副严肃表情,正襟危坐,却感觉浑身不自在,时不时僵硬的晃一晃脑袋,显得不伦不类。

    这时,只见地面上左侧的一排排客店纷纷跑出一个主事,他们见一排排站在外面观看戏法的贱民,气不打一处来,步伐也急促了些,直冲冲跑上楼。

    围在外边缘的一排排郡府官兵望着他们,听之任之。

    有一个出来的快的糕点铺主事本来直接上楼,却见到身后的主事个个来头比自己大,只能尴尬的侯在一旁,待他们全部上楼后再缓缓上去。

    就在他打算跨上台阶时,不死心的还打算往百姓中央挤进去,却被官兵拦住了。

    这名主事急忙道:

    我是陈氏的人,能不能让我进去观个礼。

    官兵毫不留情道:

    我家大人说过了,士族无论官员还是家族子弟亦或族人奴仆,皆是尊贵之人,欲观礼,需落座上宾,这里是百姓聚集地,士族还是别染着腌臜的好。今日打醮,生意就暂且别做了,若是你另有打算,须我家大人允许才行。

    这陈氏是陈琳之后,如今早已没落成低等士族,豫章郡内最高也不过是三等士族,虽说像周氏和孙氏这样的大族,能和三吴那里的陆氏谢氏扯上关系,可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会和梅湖撕破脸皮,反而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陈氏这样的小家族,更别想擅自做主。

    因此,这名主事还是灰溜溜的上楼了。

    陈氏的族人屈居在二楼,而且是最外间,这酒楼也建的极其别致,上头是空心的并无遮挡物,全部分五楼,只有在五楼楼顶盖了屋顶。

    故而,陈氏仰头一望,便能窥见一张张鄙视的面庞。

    本就心情不好,见这名主事慢慢吞吞,更加怒火中烧。

    陈氏家主陈攸年过花甲,脸色发寒:

    混账,你在做些什么?

    主事连忙下跪:

    家主,咱们的糕点铺颗粒无收啊。

    陈攸一听,更加怒不可遏,瞧着族人灰心丧气的样子,更觉丢脸至极:

    混账,往些日子都能上缴些钱财,今日这么多贱民,你那帮人卖力点,他们岂能逃掉,待他们尝了用天泉水蒸出的糕点,焉有不买之理。

    主事委屈巴巴道:

    家主,非是咱们的糕点不好,也并非小的们不卖力。而是咱们的店铺本就在仁庆街最末,这也是当初郡守大人分下来的,这条最热闹的街道基本上为靠前的几个家族霸占了,那帮贱民也见不着咱们。再者,那个郡守身边的少年说了那么一通话,郡府官兵不许咱们再进入那个圈子。

    陈攸懒得听他废话,淡淡道:

    你这个主事既然干不下去,那便换人吧。

    闻言,陈氏一桌的几个长者露出喜意,他们早就惦念着那个铺子了,它不单单能收贱民的钱财,也有一些达官贵人不吝掏钱。当然,和卖给贱民不同的是,卖给那些品级高的达官贵人,陈氏也不会要钱,就当搞好关系。而谁做了主事,就记在谁的账上,在家族里的话语权就更大了。

    有人欢喜也就有人愁,被撤换的主事如丧考妣,他才刚做主事不到一月,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整日美滋滋的,转眼就烟消云散。

    也算他倒霉,偏偏摊上今日这个事情,待今日过去了,也很难遇上。

    除了陈氏,其它几楼的士族长者也是面色不虞,尤其是里头辈分较高的长房一脉,更是分外愠怒。

    他们的主事早就禀报了这一情况,结果并无太大差异。

    虽说百姓兜里也没几个钱,可有总比没有好。而且,这只是走个过场,他们真正要显示的是自己家族的荣耀与权威,他们要这帮贱民宁愿赊欠更久的账,也要光顾他们生意,这能带给他们更大的名望。

    三楼,褚氏的族长褚由脸色铁青:

    哼,这群贱民简直不可理喻。

    同在三楼,另一侧距离较远的孟氏几十号人也是面如菜色。

    孟氏族长孟嫦气道:

    主要还是因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小子一到豫章郡,老夫便让人盯紧了,发现他不过是个出身乡野的贱民,却不知为何被梅湖看重,只以为梅湖喜好娈童罢了。毕竟,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可不曾想,他竟不知好歹,原本梅湖派那些官兵把守,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是这个少年说了那么一大通,让贱民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并且为了拍梅湖马屁,拉拢人心,让他们受到官兵严密的保护。

    四楼的杜氏正好落座在孟氏头顶上,将他们的话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杜氏族长杜丰不屑道:

    在这发牢骚有何用,直接杀了那小子,才能发泄心头之恨。

    孟嫦仰头一看,面色更加难看,对美酒也失去了兴趣:

    说的容易,那小子是梅湖的娈童,梅湖是下放在此做郡守,他背后是三吴的梅氏,你们谁敢轻易和他撕破脸皮。

    虽然知道梅湖占了便宜,慕天遥不过是溜须拍马,可他们只能把气撒在慕天遥身上。也因为朝廷派殷峰替换梅湖的条令并未张贴布告,梅湖又封锁了消息,这帮低品士族还未知晓他即将卸任,否则,早就闹翻了天。

    由此也知,朝廷还真的不太乐意将梅湖赶走,毕竟那殷峰是司马昱的人,朝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殷峰要到任也确实得过了三吴的打醮日,故而朝廷耍了个滑头,给梅湖一些暂缓时日。

    幸好梅湖不笨,尽管上头没通气,也心思活络。

    这帮江州士族不明真相,已然一传十,十传百,将慕天遥唤作娈童。

    周氏也很快知晓了这些,周檀受周道相指派而来,却默不作声。

    周岩听所有人哄笑,面色通红:

    二叔,原来那少年竟做那种事情,真,真是羞煞人也,耻与为伍。

    周檀顷刻间放下了饭碗,颇为严肃的看着周岩,义正言辞道:

    人云亦云,二叔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也大了,理应不受周遭环境影响,岿然不动,瞧你现在,站没站相,如何能令人放心。

    周岩茫然:

    二叔,难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吗?

    周檀静静的将目光望向下面的慕天遥,笑道:

    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这世上最清澈的水。

    周岩越听越糊涂了,挠挠脑袋:

    啊?

    这话有点大声,周氏族人纷纷不善的望着他,让周岩凛然一惊,又正襟危坐起来,活脱脱一个老僧。

    周檀看了看慕天遥,又看了看自家侄儿,心中满是愁苦,暗想:

    若不是身居高楼,又有家主庇护,哪来的机会变换颜面,那少年,早已没了玩心呐。

    周氏虽然在这些士族中还算上品,那也是周道相这一支撑下来的,若是等家主退下来或百年后呢,不受族人待见的他们何去何从?族人早就想与其它士族一般,为家族谋利,只是家主爱好清谈,性情乖僻,不与世俗亲近,总告诫族人自我愉悦方是出处,可族人从不听。

    世外儒教之人才是真正的清谈狂士,家主有这个名望,还能寻获自由,他们却无能为力。

    念及此,周檀再次将目光瞥向慕天遥。

    而慕天遥本来也全神贯注,看着玄空等人在作法,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他自小便生存在危机中,因而对外在的危险极为灵敏。

    与周檀四目相接,慕天遥面不改色,露出和善微笑。

    周檀连忙避过,心中更为讶然。

    他,果真不是一般人。

    慕天遥觉得奇怪,那上面的士族之人为何注视自己,又瞧不清面容,他也不再去想,继续看着道士们的动作。

    只见阵阵浓烟过后,风平浪静,原先的荷叶早已枯萎化为青烟,一丝俱无,葫芦座凹陷下来,出现一个巨大的玄色洞口。

    抬着它的道士们心有所感,齐齐撤手,任那葫芦座在空中旋转,飞向玄空怀中,说时迟,那时快,玄空如一只飞鸟般还林,飞身趴在葫芦座上方,竟就这样直挺挺坐在半空,从他手中脱线一条白色羽衫,袖扣缝隙是细细的缫丝,被他准确的投射进洞口,与地面相连,竟就这样稳固下来。

    围观的百姓都郡府官兵惊愕不已,对这种神秘的仙术佩服的五体投地。

    就连梅湖也不可置信,对这种荒谬的存在只觉得匪夷所思。

    毕竟,无人抬着后,已然脱手,人在高空怎能凭丝线便固定呢,那似这般,高楼何须那么多层砖瓦兜底。

    慕天遥也感到无比的荒诞,只不过他并未太惊讶,因为他进入道宫时日,常与玄空论道,玄空常鼓捣一些戏法给他看,譬如将手放入滚烫的锅中丝毫未损,嘴中喷火等等,可是今日的怪像,他不知作何解释。

    但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并不是肉眼看不见的便真实,兴许那丝线依旧是障眼法,玄空不过是用高深轻功支撑着而已。

    这大抵也是离真相最近的。

    然猜测总无凭无据,他怎好大放厥词。

    忽而,一个欢快女声响起,打破了这种鸦雀无声。

    原来,在一排排道士的倒数第二,有一身形最矮的小道童叫了出来,不是那芊芊又是谁,整个道宫也就她与新进的罗氏两个女子,罗氏并未随同,而她欣喜无比,见这等奇异,抑制不住这个年纪的冲动,激动无比:

    真是开眼了。

    先前她为其它师兄弟掩着,他们速度极快,她又身着道袍,将青丝绾结起来,慕天遥也未发现,此刻也被她吸引,却并未出声。

    芊芊看那么多人齐刷刷看着自己,脸腾一下的便红了。随即,她瞥了一眼慕天遥,见他竟装作好像不认识自己,不由气急。

    哼,讨厌的大哥哥,说好的来见人家也不来,害人家无聊死了,现在竟这副模样。

    慕天遥可不知她心里的想法,此时的他只想知道玄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或许是心有感应,玄空嘴角一笑,飞身回到了原位,静静道:

    众神归位,护我道统。

    顷刻间,所有道士四散围成一个大圈,将玄空四面环绕起来,而百姓们也是四面包围着这些道士。

    玄空见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扔下黄符:

    传法开始,尔等接住,尽可福寿绵延。

    闻听此言,那些百姓们纷纷哄抢起来,见玄空道法高深,自然深信不疑,一时间,互相推搡,就连官兵也乱作一团,被挤到了店铺旁边,即将踏入里头。

    上头的士族一见,惊骇莫名,这道士究竟想做什么,若是里头被污泥踩了,他们岂不是还要派人清扫,最可恶的是,那么多人挤进来,将锅碗瓢盆砸碎了,又如何是好。

    梅湖也知晓这样下去不行,急忙对官兵喝令:

    你们干什么吃的,快点止住他们。

    对那些县令他也一样不客气,吼道:

    你们也是跑来打算蹭一顿斋饭的吗?

    那帮挤在人群中连官帽都掉下来的县令吓了一跳,捡起官帽往外走:

    大人息怒。

    直到恢复平静后,场面狼藉,有一些百姓被推倒在地,受到踩踏,哎哟哎呦的哀嚎着,一些年岁较大的,伤筋动骨,所幸没有出现人命。

    梅湖一见,呜呼哀哉,这帮贱民虽说没什么身位,可若是出了人命,那就非同凡响了,自己营造的这些名声都作了无用功。

    他怒吼道:

    赶紧,送伤者上医馆。

    随即,他质问玄空:

    道尊,你这究竟何意,打醮日便是祭祀亡灵,祈福消灾,如此这般,究竟为何?

    玄空半天没有回话,似乎是陷入了空灵。

    他的几个道士弟子齐齐道:

    梅大人,道尊正与天师通灵,降下道法,正是福气,你怎可停止,这是遭了罪业,会降下罪罚。

    梅湖知道道宫不好惹,此刻也有了脾气:

    胡说,人命都快没了,竟说是赐福,若是人都死了,要这福气有何用?

    放肆,梅大人,你可知道宫的威严?岂容你这五品官员置喙,莫说你,就是你的家族,也担待不起。

    梅湖总算清醒过来,顿时噤声,一下子,他陷入两难境地。

    慕天遥却接过话茬,缓缓道:

    天遥斗胆,愿以一身残躯焚尽天下流毒,倒天覆地,天遥皆义不容辞,天师降世通灵,自当为万民乞福,天遥愿一并观之,不知道尊可否让位?

    大胆,大胆,放肆。

    道宫的一群道士露出獠牙,张牙舞爪起来。

    芊芊刹那间面露担忧,生怕慕天遥出点什么事。

    梅大人,这个黄口小儿亵渎天师,是不是你所指使?

    梅湖惊慌失措:

    这,误会,误会啊。

    慕天遥,你口出狂言做甚?

    慕天遥哈哈大笑:

    口出狂言不正是黄口小儿的行径?然吾狂,天师愈更狂,若不狂,何用黄符,飞沙漫天,以一己之力蔽天下视听耳。道家有言,万事万物,俱为相通,道尊用黄符,天遥用黄口,岂非同类耶?盖因天师在上,天遥居下,便针锋相对,岂不违背至理?自汉五斗米教兴起,依存道家真言,莫非天师背弃教义?

    大胆。

    这话是玄空说的,他怒的睁大眼睛,射出无上的威势,欲将慕天遥洞穿。

    梅湖吓的魂不附体,他心中愤懑,这厮要害苦本官了。

    那些字都不识的百姓,哪里听得懂慕天遥的话,只觉得他胆气过人又出口成章,真是英雄出少年。

    就连暮林村的人,此刻跪倒在地,手里捏着黄符,也讷讷不语,对直立的慕天遥无比钦佩。

    楼上的士族咋舌:

    这小子有些能耐。

    周岩眼神有些羡慕。

    玄空见慕天遥竟能直立许久,有些惊疑不定,却很快收敛,笑了出来:

    好,好,天师分外喜悦,称寻到了有缘之人。

    慕小友,你我已然相交,本道今日更是刮目相看。非本道不欲让位,只是天师传法,非在人世阅尽之人不可传通,否则经脉反噬。你虽有些智慧,却太年轻了,功力太浅,仍窥不透许多本真,方才,不过是些许考验,你既有缘,天师便点拨与你。

    慕天遥也想听玄空是什么说辞:

    道尊请讲。

    玄空拍拍手:

    徒儿们,拉上来。

    看来一切已经提前安排了,这群道士熟练的驾上朝廷特赐的快马,回返道宫。

    这下子,所有人更是一头雾水。

    除了那群被拖走的伤者,他们都在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