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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定品

    豫章郡,郡府

    新任郡守殷峰大发雷霆,对着面前一脸无辜状的梅湖怒吼:

    你竟敢悖逆朝廷,罔顾法度,好大的胆子。

    殷峰一路舟车劳顿,为的便是及早坐上郡守之位。他原不过在家族内毫无建树,有机会得偿所愿,岂能不急。

    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本应主动交上官印的梅湖,却一反常态,不仅毫无表示,就连上上下下的衙役也木讷的很,全然当他不存在。

    怒火,在他的心头蔓延。

    旁边的大中正和小中正饶有兴致的看着。

    他们皆是颇有名望的儒生,已为三吴地界的郡县多次定品,屈身来此,不自觉抬起高傲头颅,对梅湖十分不屑。

    一同随行的张坤也未插嘴,似是想看看梅湖的手段,他反而对梅湖身边的青袍少年很感兴趣,如此俊秀,又举止自然,着实令他好奇。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慕天遥。

    莫非,这是梅氏的子弟?

    梅湖浸淫官场多年,对他们的各怀鬼胎也不介意,他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当殷峰为无物:

    殷兄何出此言呐,你来此也未提前告知本官,本官若是失了礼数,还望担待些,自十多年前一别,本官都快不认得殷兄了,府上略备了薄酒,不如多住几日,咱们好好叙叙旧。

    听梅湖装腔作势,丝毫不提卸任之事,反而一口一个殷兄,殷峰怒极反笑:

    梅湖,你是真不知本官来此为何?你当他们都是摆设吗?

    殷峰指着倨傲的大小中正,空气突然凝滞。

    梅湖与殷峰幼时便相识,二人同是士族之人,年纪相仿,曾经也是相知的好友。

    可惜,一别经年,他们背后的家族投靠不同势力,他们也形同陌路。

    梅湖难得浮现伤感之色,依旧故作不知:

    殷兄这是何意啊,咱们多年未见,何必如此生分。

    殷峰眯着眼,打量着梅湖,他不明白,这梅湖怎敢如此行事,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在他的记忆里,梅湖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除了能冒酸气,无半分英雄气概。

    难不成,他有何倚仗不成?

    想了想,殷峰的目光在府内四周打转,想要看穿这里究竟有何玄机。

    可是,除了挂在墙上方的那块“正大清泓”的牌匾,再无其他。

    至于慕天遥,被他自动忽视了。

    看来,梅湖不过是故弄玄虚,殷峰不想再绕弯子:

    梅湖,你好大的胆子,朝廷早就下达了条令,本官不日便会来豫章郡亲手操办定品事宜,你所征辟的官员尽皆不许再用,你也须即刻卸任,由本官接任,你本应筹措交接事项,并由郡丞主持打醮。可本官至此,却不是这回事,你可知罪?

    慕天遥顿时呆若木鸡。

    虽说他早就预料,梅湖绝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他不可能手眼通天,无从得知这等隐秘。

    梅湖竟要卸任了,那他口口声声所说一言而决定品,难道只是为了愚弄他们这等贫贱百姓,满足他的怪癖?

    打醮日他为玄空所震,气血不足,好不容易休养了几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的七荤八素。

    梅湖对殷峰的咄咄逼人丝毫不以为意,却流露出惊慌之色:

    什么?殷兄此言当真?为何本官所得到的条令并非如此,本官还给一府上小吏的空缺补了人手,岂不是要大祸临头啊?

    梅湖的动作夸张,说是说惧怕祸端,却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令殷峰气的直咬牙:

    梅湖,你大胆。朝廷的条令一月前便已下达,你却堂而皇之的在此关头起用新的官员,未经朝廷允许,更无本官稽核,你便私自做主,难不成意欲谋反?

    梅湖听殷峰给自己扣了一个大帽子,可不愿接着,连忙推脱道:

    殷兄,你这可冤枉了本官,本官所见之条令并无半分作伪,本官完全照之行事,何处有谋反之意?

    殷峰怒目圆睁:

    大胆,大胆,你可知本官此次协同了大量军马,你若是谋反,想将本官灭口于此地,那也是万万行不通的。

    梅湖哑然失笑:

    殷兄啊,本官是一个清官,怎会做那草菅人命的事呢,再说了,本官与你情义深重,何故要灭你的口。

    殷峰喘着粗气,上前一步,直接揪住梅湖的衣领:

    姓梅的,本官见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悖逆朝廷,竟丝毫无悔改之意,本官这就将你就地正法。

    梅湖回击道:

    殷兄,知你行伍出身,却也不能随意草菅人命呐,无缘无故杀了本官,必遭天谴。

    两人鸡同鸭讲,颇有对牛弹琴之意,却能旁若无人的掰扯起来,似回到了他们的青年时期。

    直到大中正略显不耐,微微咳嗽了一声,殷峰才反应过来,心底恼怒,直接给梅湖鼻梁骨抡了一拳:

    你个牲畜,休要给本官使那些花花肠子,本官这便告知随行军将,此次前来之人乃是金吾卫中郎将陈明,他可是太祖倚重的陈运后人,你该知道他的刚正不阿。

    果不其然,梅湖一听陈明的名号,脸色变的极其难看。

    原本以为可以先拖住殷峰,为他谋划豫章郡百姓的暴动争取时日,却未曾想被大中正破坏了,他暗叹天不遂人愿,只能服软:

    殷大人,且听下官解释呐,下官私自做主着实不对,然事出有因呐。朝廷条令送达后,大人却未能即刻赴任。

    下官念想殷大人世代官宦,且殷大人德才甚厚,朝廷怎会轻易将殷大人下放,岂非大材小用?

    下官便自以为是皇上考验下官,令下官于定品之前整饬郡县吏治并做出成绩。

    豫章郡百草丰茂,这慕林村更是山水怡然,我大晋皆修道,这等宝地必出贵子,故而下官于此处征辟,望有士族子弟出现。

    然,苦觅多时,未果。下官急于求成,便只能降低定品水准。

    天可怜见,暮林村中有一俊秀少年,才华高绝,人品贵重。年虽十五,其却文才一流,谈吐不俗,且恪守孝悌,虽独居于草庐中昼夜苦读,却能不忘侍奉爹娘。

    虽其并无家族名望,然为显我大晋仁德,下官特开先例。假以时日,其能报效朝廷,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下官相信,皇上也乐见其成。

    只是山高路远,急件未能尽快到达建康。下官便冒着生命危险,招揽人才。听殷大人此言,下官真是万死莫赎吾之罪。只是,即便是死,下官能招揽此人才,也算死而无憾,若是陛下真的赐死,下官也无怨无悔。

    虽然被梅湖吹捧,殷峰却没有冲昏头脑,他嘲讽道:

    住嘴,朝廷既已下了条令,本官何时赴任,自有皇上定夺。你既已无官身,需将一切事宜打点妥当,俟本官处置,这点规矩你也不懂?还需白纸黑字一一写在你脸上?朝廷养的就是你这样的蠢材?

    梅湖啊梅湖,我殷峰知晓你愚蠢,故而从未将你放在心上,任由你胡作非为,只是今日方知,你愚蠢的如此厉害。我大晋立品乃是武帝钦定,当朝皇帝仍是武帝后人,岂会更改法度。行程时,陛下与太后再次叮嘱本官,正风气,诛妖邪。而你,便是本官要诛杀之人。

    说着,殷峰便自己解下衣袍绑着的系带,从里面掏出物事,赫然是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铁剑。

    看样子,他是要直接解决了梅湖。

    晋朝崇尚个性解放,文官也尚武,武官也修文,加之官制混乱,这等堂而皇之携带兵器的情况,也并无罕见。

    梅湖未想过,殷峰真的敢处以私刑,他终于惊惶了,此刻的他只想着保命要紧,于是他把身边的慕天遥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把将慕天遥推到面前,急忙道:

    殷大人息怒,息怒啊,你且看看这少年,他便是下官挑中的人才。他毛遂自荐,认定自己能一飞冲天,小视天下士族子,放出狂言:天若令其早出几年,岂有山川风雪乎?本官才给了他一个良机,向郡县张贴布告,许诺其定品,为朝廷效力。若是有变,何以为信。

    慕天遥浑浑噩噩之间,被推至殷峰面前,喉咙距离铁剑只有一两公分,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好一个梅大人,好一个父母官,直到最后关头,才将个中原委吐露,慕天遥,你竟被人当成了马前卒,且是必死无疑的马前卒。

    原存的是这等心思,只不过选中我成为底层人们的代言人,要我与殷峰对抗,我已经做了这个不入流的官,便和他一条裤子,若是我现在指责梅湖,不仅无人信我,我还会被认为忘恩负义。而我若是如梅湖所言,便真的成为了士族的眼中钉,殷峰定会借我来杀寒门的锐气,指望将我踩在脚下,更换士族官员。如若我败了,这个郡守如何我不管,可是我将再无出头之日,本就无官位,殷峰更会将我堵死在慕林村,而村子里的他们已经与我有了间隙,我又如何自处。如若我胜了,必定会被更多士族官员群起而攻之,又能撑到何时。然而,尽管我已经知道胜了会很难,我也决不能败,至少还有一丝机会。说来,都是爹娘非要我定品,才中了梅湖圈套。只是为何如此巧,七年后就有了如此情景。

    殷峰此刻才认真的打量起慕天遥,想看看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三头六臂,只不过生的俊美一些。

    殷峰捧腹大笑:

    小娃娃,是不是这梅湖强迫你的,你要知道,你们圣人常说,仁义礼智信,你可是不能撒谎的,要不然你家大人会将你扒光游街示众,哈哈哈哈。

    大小中正也笑的合不拢嘴,附和道:

    一个黄口小儿,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糊里糊涂钻了进来,果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哈哈哈哈。

    咱们这样不好,毕竟还是个小娃娃,乡下的贱民懂得什么,一个字都不认得,哪里懂的礼义廉耻呢,哈哈哈哈。

    听见他们的羞辱,慕天遥波澜不惊。

    这一路上,他承受的辱骂不计其数,死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何况区区讥嘲,若是不涉及他关心之人的安危,他可以雷打不动。

    一连笑了许久,殷峰几人也发现了不对劲,此子太淡定了,不仅初入时气定神闲,此时仍能临危不惧,要知道殷峰可是经过沙场的,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若是寻常人家的娃娃,早就吓的双腿发软了。

    你这娃娃,确有些门道。

    殷峰突然对慕天遥好奇起来,莫非他真的有什么大才?

    慕天遥拱拱手作揖:

    谢殷将军夸奖,天遥受宠若惊。

    殷峰听慕天遥给自己安的称呼,愠怒道:

    嗯?

    慕天遥却瞬间捕捉到他的表情,轻笑道:

    殷大人豪气干云,举手投足有大将之风,若君子者,慨然赴死,旱地求生,直欲昭然若揭,全无虚张声势,以致虽身短而志长,虽声微而言重,虽力小而千钧,虽心疲而沥胆。天遥观殷大人,举手投剑有浩然正气,更当得起将军之英名。若非如此,豫章郡府的一纸公文早已作废,何能挡得住将军的刀剑。

    殷峰对慕天遥的话感到心惊,相比于梅湖的吹捧,慕天遥的话有理有据,更令他信服。虽然慕天遥刻意用将军这个称呼区分他的名号,迫使他承认梅湖的地位,可他却无半点不愉,只因相比于做这个郡守,他确实更愿意做那大将。来此本就是下放,令他自尊心得到践踏,这慕天遥却能从他行为中窥见一斑,使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只是,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恭维的话罢了,若是他慕天遥能令自己做上桓温那样的大司马,自己也不必在此焦头烂额。如今,他殷峰必须要认清形势比人强,唯有先做郡守,才能徐徐图之。

    你唤何名?

    慕天遥听殷峰语气缓和下来,知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不卑不亢道:

    在下名唤慕天遥,殷将军称我天遥即可。

    殷峰森然笑道:

    小子,你够胆,不怕本官宰了你?

    恍惚间,慕天遥仿佛想起了那日,那群闯入暮林村强抢民女的军兵,也是如殷峰一斑,咄咄逼人。

    殷将军,天遥尝闻以势压人,必依靠外物。一可生万物,若回本逐元,方能立于天地之间,不惧生死,天遥观大人乃是大丈夫,当是世间真英雄,亦有此劫,心生遗憾。

    大小中正面面相觑,不明白慕天遥究竟哪里来的胆量,竟有此倚仗。

    张坤只在一旁含笑看着慕天遥,似乎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梅湖闻听慕天遥滔滔不绝,顿时兴奋起来,他有了期待,希望慕天遥能如当初有那般犀利词锋,将殷峰杀的片甲不留。

    可是,他低估了殷峰的杀气。

    殷峰只觉自己的心思被慕天遥窥探殆尽,熊熊火光在瞳孔中燃烧,直挺挺举剑便再刺进了一分,使慕天遥的喉咙留下一道血痕,有几滴血液缓缓渗透。

    慕天遥只觉头渐渐发晕,却仍死扛着。

    他知晓今日生死不知,然他已经与殷峰上了贼船,若是他此刻想撇清与梅湖的干系,一无证据,二无身份地位,无人会在意他的话,反倒将他攻击成忘恩负义之徒。

    且他与豫章郡大多数人相识,早就洗不清这身污泥。

    若是梅湖出事,他定又会被眼前的殷大人耍弄。

    故而,慕天遥义正言辞道:

    殷大人不同于一些庸官,实乃有冲天之志,更应依天德而行,而非以势御万物。大多庸官,只为一己之私,为世俗之名利,本无修文治之心,亦无修文治之能,便巧取豪夺高位,不知将心比心,乐于教化,又怎能图谋长远。

    而天遥观殷大人,实是不屑于文治,恪守修武之习惯,未曾缴械,举止粗豪,不循规蹈矩,正气凛然,却恐是易遭小人蒙听,惹了祸患,殃及池鱼。身形不一,必灵魂出窍,和而恒一,必抱一环元,殷大人若是舍本逐末,徒耗心神。届时,这豫章郡数万百姓,尽皆为鱼肉,殷大人虽有君子之心,却欲行小人之事,殷大人直欲为所图甚大而舍近求远乎?

    殷峰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这慕天遥窥测他心中所想,所说所言俱如同道法,森罗密布,令他内心纷乱。

    此子究竟是何人,他若只是山中贱民,怎会有此见识。

    大小中正不待殷峰发话,便怒道:

    放肆,你这黄口小儿,焉敢在此大发不敬之言。

    殷峰按捺心惊,疑惑的看着慕天遥:

    尔不怕死?

    慕天遥淡淡道:

    若以一死换清明人间,死不足惜。

    殷峰嘲讽道:

    何谓清明人间?

    慕天遥目光越来越模糊,缓缓道:

    梅大人以德服人,推己及人,令豫章郡百姓感激涕零,便有清明人间。若殷大人今日依形势相逼,客尊主位,以致阴阳颠倒,不知弭兵却反生兵祸,舍弃以人为本,处处借势,便不复有文治之功,何来清净。

    若是战乱时日,殷大人刚果愈坚,懂的借势,乘胜追击,定能早断逆流,而如今,大晋昌治,殷大人更应肃清乱浊,回归本源,宽己待人,皈真怀柔才是。

    殷大人切莫颠倒时辰,行不当之事,以免自误,失道者寡助。

    殷峰彻底大怒:

    混蛋,竟敢威胁本官,今日,本官便先斩杀你,再结果了梅湖那厮,以正我大晋风气,你如此妖言惑众,若是放任你成长,定遗祸无穷。

    说着,殷峰便提起铁剑,就要将慕天遥刺穿。

    梅湖并不关心慕天遥的死活,只是唇亡齿寒,他的心凉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