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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配乐:01-Novectacle-MoretheTime(伴奏)

    ……

    那一晚,月色清亮,流银泻地,他站在母亲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他想杀死她。

    他想要以刀之破空为风,以血之翻涌为浪,在那背对他而眠的女子身上,再现那在东渡之船上倾覆了他人生所有希望与爱意的“风浪”——叫这位贞洁清高的圣女大士浴血染污,再也不会无视他的存在。她应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悔意,独自堕向人间地狱,为自己的生而不爱、养而不教赎罪————

    那时的他,不过7岁。

    第一次拿刀,第一次那般强烈地想要杀死一个人,第一次感觉自己生如魔鬼——他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感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杀戮,在渴望着毁灭。毁灭他人也好,毁灭自我也好,只要能毁掉一些东西,他就会感到痛快些,感到些许安慰。他已经受够了那时刻在他的血肉之心上切割的孤独,受够了接受这世上没人爱他的事实。所以,母亲也好,大士也罢——都是祭品。

    ——是他,毁灭自我,解封心魔的祭品。

    既然外人皆揣测说,慕漪涟供养他是在“以身饲虎”。她既然能抱着对自身所信仰的伏法的无限奉献之意,即使再恨一个人也会将“血肉”供养给他,不会夺走他的生命,那么他就和她彻底相反——夺走所有生灵性命,挖下所有痛恨之人的血肉,将快感和感动都奉献给自我,就可以了吧。

    抱着这样让自己感到释然和痛快的想法,他笑着在她背后举起刀——

    那一刻,象征团圆悬于天外的明亮圆轮在他的背后无限拉长,反映着他手上的利刃的寒光,以寂若死讯的天罚,与寒刃一同斩下——

    可惜。

    天旋地转,冷月反转。

    在听到背后传来男人的怒喝之同时,他也重重地被那人拽着手腕掀翻于地——

    但他毫无悔意,毫无惧意。甚至可以说——他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

    从那每日都看的窗口望向颠倒的天空,他自嘲自笑,于那男人的怒斥声中对着那道光伸出手——月光落在他掌心,轻若无物,也原本就无形无迹。纵使他再怎么合拢掌心,也无法捉住任何意义……可是,这落于掌心落在眼底的月色,竟又是那般无邪的明亮,无声的温柔………温柔到叫他想要哭泣。

    所以,在那男人指着他鼻子用东陆的方言骂“你个细鬼系唔系傻咗【你这小鬼是不是疯了】”、“你可唔可以攞刀拮自己阿妈【你怎么能拿刀刺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他充耳不闻,执着地望向窗外月光所覆照的一切——沐浴着明月天光,他满脸是泪,却眉头舒展,嘴角挂上释解的笑。不知是否会和他那美丽的生母的月下落泪一样,有着遁迹空门、超凡脱俗的大士之姿……?

    ……不过可能叫外人感触更多的,还是见鬼了般的惊悚吧。

    所以那男人骂着他骂着他,忽然就闭了嘴,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被惊醒”而坐起的床上女人——彼女披衣而起,白衣素颜,美得惊人,但她轻蹙峨眉,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毫无惊讶之色,明显是一开始就是清醒的。而她看向月下之子的神色,起初是肉眼可见的悲恸难过,哀默至极,但很快,她嘴角一绷,表情变得麻木起来——那面无表情的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家哭闹的小孩,无情之下只有隐忍的厌恶,以及不耐。

    【注:本文男主一家子用的方言都是三次元的粤语,但作者本人并不精通粤语,所以,本文所有粤语对白都是有百度翻译的粤语翻译模块转化而来。这类“塑料粤语”,基本都会后配翻译。之所以非要在文里用这种“塑料粤语”,还是为了更好叙事,增加氛围。看不惯这种“塑粤”的,还请见谅。】

    后来,在赖惊涛成为他的继父,天天死皮赖脸地拉着他出海海钓时,对方顶着大太阳才敢告诉他——当时的自己,实在是有被他们娘俩吓到了。背后一身冷汗的那种“被吓到”。虽然其当时早有准备。

    因为经常有来村子里跟心上人献殷勤,为了让自己多了解心上人一些并减少些潜在的情敌,赖惊涛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很快混熟,关于慕家的事也很快就摸到门儿清。连他慕少辞去李猎户家偷了一把小刀的事,曾追求过慕漪涟的李猎户也毫不掩饰地告诉了赖惊涛。赖惊涛一开始只以为他这个小鬼偷刀是为了处理自己送过去的几只野兔,好开个荤吃顿肉,在日常找慕漪涟尬聊时便开玩笑似地提了一嘴,说要不要他来教她家小崽子使刀。却没想到,慕漪涟听到后脸色一变,打翻了茶杯,对着翻落一地的水泊沉默良久。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她,在那天他走的时候竟难得主动和他“寒暄”了一句,今天聊得很开心,希望他以后多来。只是他赖惊涛过于激动兴奋,那天晚上便留在村里喝酒到半夜,又在想守望心上人熄灯入睡的甜蜜心理作用下,恰好在那时望见了提刀向主屋而去的“小鬼”罢了……

    ……所以,慕漪涟早就知道他偷刀的目的,甚至做好了被他破腹剖身的准备,故而要求赖惊涛常来,有朝一日为他们家“收拾残局”。

    而她既然能接受他的杀意,接受自己会被自己生出的孩子亲手杀死的“未来”,却仍是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这该是,多大的恨意?

    彼时被迫陪着赖惊涛海钓的他,登时也背生一种冷意,心覆无尽雪霜。他紧紧握住钓竿,望向金鳞闪闪的海面,漠然无语…………直到突然间,赖惊涛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从侧面将他紧紧抱住,他才感觉到一丝暖意——那种在大太阳下坐着本该体会的,洋洋暖意。

    ……

    自那刀刃映月的一夜后,他和母亲的关系一如既往,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他们再次默契自觉地,谁都没再提起那一夜。

    只是,事情既然发生,有因必有果。他既然没有亲手杀死她,那么结果就是——那个阻止了他挥下杀刀的人,以绝对的拯救者姿态,大大咧咧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自那天旋地转的一夜后,赖惊涛不知道哪根筋抽到了,开始定期来慕家“捉小鬼”。门锁了就扒窗,窗锁了就撬锁。“鬼”跑了遛了躲起来了,他也得追过去,要么抓“鬼”跟他一起下海捞海鲜,要么抓“鬼”跟他一起赶海抓螃蟹,要么抓“鬼”跟他一起海钓晒太阳。都不怕“鬼”急了跟他拼命————不过,虽然被人称为“鬼童”,但当时的慕少辞别说咒术,连武功都不会,还天天缺乏日晒、缺乏锻炼,从而身体瘦弱纤细。别说和人家拼命了,哪怕是被对方的“一指禅”给点住脑袋,他的胳膊都不够长到足够碰到人家。比躲猫猫,更是比不过那位多少会些望气追踪的海赖帮大侠。所以,他被狠狠拿捏住了。逃也逃不走,躲也躲不掉,只能任凭人家把他掂来提去,干着干那——当然,他也基本啥都不干。只是看着对方下海捞海鲜,看着对方抓螃蟹又被螃蟹抓,看着对方练功打架和人对骂,然后在一次两次逃走无果后被对方绑在附近树下或杆子上晒太阳吹风而已。

    。。

    对于这种妈都不带管、每晚还给送回家的“绑架”,他也没少啐他,骂他,羞辱他,恶心他,诅咒他。可是——!他看书太少,接触人也太少,阅历不够,词汇量也跟不上去,对方的脸皮又实在是他无法用唾沫去击穿的厚度————他、实在是太菜了!!

    所以,后来他只能选择去习惯……

    去习惯,太阳晒在身上的温度……习惯那春日的阳光如金绸般覆盖在自己的身上的轻柔,习惯用自己没被眼罩蒙住的琥珀色的眼睛去接受那会平等对待世间万灵的光明,叫那自然天成的光,照得眼底心底一片光亮。习惯到他在某一天突然发现,阳光下的海平面金光灿烂,而那海水之蓝,越靠近岸边越混浊,越遥远则越纯净,美得实在教人流连。海水一次次猛烈地拍打在岸边突起的礁石上,又一次次裂成了万点碎雪,每次溅射散落的形状和轨迹都不一样,远比在阴暗的室内目测窗台上的光轨更值得一看……他竟开始有点享受这份美好,心甘情愿地被人“绑”来“绑”去……

    ……直到有一次,太阳实在有点大,他又被绑在那光秃秃的小树下晒得有点久,中暑昏厥了,大大咧咧的赖惊涛着急忙慌地掐着他的人中给他喂水,把他救醒,又气又急地推着他肩膀怒斥“点解你连自己难受都唔会讲?我就喺附近同人吹水,你把口叫我一声会死啊?!!【你怎么连自己难受都不会说?我就在附近跟人侃天,你张嘴叫我一声会死啊?!!】”…………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挺喜欢晒太阳的。也挺喜欢,那又气又急会骂他会捶他,之前还信奉“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晒黑一点”,结果那一天后就无论把他绑哪都会给他头上加把伞遮太阳,生怕他闷不吭声再中暑厥过去的汉子。

    后来,他真的是一点点习惯了那人的存在。习惯听着浪花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晒着太阳入眠,在听到那人兴高采烈地从海里游出来炫耀自己满载而归的声音时再睁开眼;习惯那人摸着自己的头说晚上要给他煲粥炊生蚝,无语地面对那叫他多吃点快点长大的人的嬉皮笑脸;习惯那粗人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己家饭桌边,吃饭吧唧嘴,还筷子都不换地往他碗里夹菜堆小山;习惯晚上听到那人豪放的一声“走了”配上反差的轻轻合门声,以及清晨时分和太阳一同出现的,那人未到笑声先至的一句“出去玩啦,【小炒】”……

    【注:少辞的粤语发音接近普通话的小炒(至少百度翻译是这么翻译的)hhh~】

    ……所以,在和这大小孩抓痒打闹,被对方一不小心把眼罩抓掉了时,他捂着眼睛,有好半天不敢去看对方。彼时,即使表面上看不动声色,但他内心是控制不住的,万分恐惧——他好怕对方会因为这对颜色不一样的眼睛而畏惧远离,在让他习惯被人陪伴之后又硬生生抽身而去,把他留在家里,去面对那阴暗的墙壁,那不苟言笑的“圣母”。

    彼时,他不确定对方在给自己递还眼罩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自己躲闪的双眼是不一样的瞳色。可那一天没到饭点,赖惊涛就急匆匆地把自己送回了家,离开的时候的神色动作比起平常来,多少有些心虚…………他就默认,自己再次被嫌弃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没有吃饭就躺到了床上。期间母亲可能推门看了一下,但他们之间向来无话。

    一夜辗转反侧,直至第二天清晨。这件事发生过后的四天之内,他果然没有再听到那人涎皮赖脸的一声“小炒”。而赖惊涛从没有不打招呼地就离开那么长时间。

    他难受至极。无法自我排解的难过叫他躁怒不已,直接冲到母亲在家里摆的伏堂打砸,佐和着无尽的怨恨将那些经书香烛全部拂落在地。而后,面对闻声而来、默然站在门边望着他的母亲,他泪流满面,无法倾诉,只得夺门而出,落荒而逃——逃到荒野,逃到海滩,逃到只要不是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他对着大海无声哭泣,连大吼大叫都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炮仗,只有爆裂的那一刻才会发出声音,但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就会死。

    ……看着无尽的海。他一步又一步,步入海中。任由清晨冰冷的海水淹没自己的脚踝、大腿,后至腰际、胸腔……最后是脖颈。

    好冷……

    奇寒彻骨的海水包裹看他的全身,浑身的血液都似被冻结成冰,仿佛有千万根冰冷的长针一齐刺入体内……但这还不够……!

    他把头深深扎进海水中,任凭冰冷的海水汹涌地拥入自己的口腔、鼻腔和耳朵,不多时,进了水的肺部便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在这般冰与“火”的两重刺痛下,他才寻回几分理智,萌生出人类本能的,对死的恐惧。而人类这种生物,为了避免痛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身体上的痛苦,远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更容易让人“惊醒”过来,主动从堕落中逃离。他的大脑为了自保,无视精神上的痛苦,控制着他的身体挣扎着从海中站起。最终对着汪洋海水,他痛哭流涕,还是没能就这样走到海底,终了此生。

    浑浑噩噩中,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岸上。晓风吹打着他湿漉漉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寒意,冻得他浑身发抖,不停呛咳,用力咬住牙齿也无法停止那齿间的打颤。他用双手抱紧不停颤抖的自己,看向天边的朝阳,祈望能从中获取些许温暖。可天上地下俱是一片寒彻,虽然走出了海水,但他的世界似乎还泡在一片汪洋中,四面八方都是冰寒的海水,无处可躲,无处可依……

    ……望到最后,他的眼前已然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不存在了。在入骨深邃的寒冷中,他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让意识沉入那冥冥的海……

    ……

    人类这种生物,为了避免痛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活难也易,死易也难。而就算选择活下去,人们也终会被自己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试图用生命中所能得到的一切去无止境地填补年少之时所刻留在心上的阴暗……即使那是永远都填不上窟窿,是毕生求不来圆满与治愈的无果。

    反正,当他脱离冥冥混沌,意识从那片无垠的漆黑中归来时,望着家里简陋的房梁,他彻悟——真正的自杀,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真正的痛苦,亦是试图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和解脱。爱是最虚无缥缈的情感。人类的悲欢苦乐根本无法相通。人活着就是适应孤独,接受孤独,承受孤独,至死孤独。他若是想在这个世界上避开痛苦好好活下去,首先要习惯的就是将所有人推到心扉之外,阳光也好,海浪也罢,他能欣赏就欣赏,再欣赏也不能习惯他人陪伴自己欣赏。没有得到,就不会失去,便也不会心痛绝望……便也不会,在恐慌失去的那一刻叫自己想要“自杀”了。

    所以,即使那天赖惊涛在他前脚出门后就到了他家,得知他砸乱家里伏堂又一个人跑出门后,又着急忙慌地带着他们海赖帮的人翻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他冻死在海滩上前亲自把他背回了家,忙前忙后给他煎药找大夫。等到他醒来后,他也没对对方说一句感谢的话。纵使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还主动和他道歉,他也没有说话…………因为,一个人的情绪到了尽头,只会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