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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他睁开双眼,因生理性眼泪而模糊迷蒙的视线逐渐清晰————聚英会上的纷乱还未结束,但那一切早已与他无关。他依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虽然那暂时成为他的支撑的人身板有些瘦小羸弱,但那紧密相贴的温软让他觉得无比安心。配合着那揽在自己肩头轻轻拍打的力度,他调整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即使眼前人潮涌动,环境糟乱,他竟一时恍觉,世间众生尽散去,万籁俱寂,此岸和彼岸相交,世上分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自己。

    ……久笼于心中的迷雾茫然散去,留下一束明亮而不灼热的阳光,照亮了那潭毫无生息的死水。

    在前所未有的安宁感中,他默默涉入倒映着天空之蓝的水泊中,伏身拾回那一张一张、凌乱漂浮在水面上的记忆之页——

    ——他平静地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在完全是一个累赘的状态下被赖惊涛一路背出海鲨窟。看着在逃亡中途,赖惊涛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掌捂住他过度呼吸而无法自已的“四瓣”嘴唇,叫他按照他念出的节奏调整呼吸时的轻柔与耐心……后来追兵追上,赖惊涛挡在他面前奋战到底,不退一步,杀掉最后一人后自己也倒在一片血泊中,他终于哭了,在那次“自杀于海”后第一次主动和对方说了话——“我想同你学刀,你唔要死”——他也至今还记得,那人累得躺倒在一片血泊里,听到他这话后的反应————

    他疲惫地对他招了招手,在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后,对着他嘿嘿一笑,狡黠地眨着眼睛说:“光学武可唔够……”

    “你仲要跟我学游水学昧水,学下海摸生蚝……【你还得跟我学游泳学潜水,学下海摸生蚝……】仲有烤生蚝嘅技术都要同我畀好好学,以后娶心抱呀用得着……【还有烤生蚝的技术也得和我好好学,以后娶媳妇儿用得着】……”

    ……

    他闭着眼睛,在记忆与现实的迷离间轻挽起唇角,感受着温和地轻落在他掌心的识海中的阳光,由心至身,连指尖都是暖和的。

    而美梦从来是命运吝啬的赏赐,不会因人自欺欺人地重新闭上眼睛,而重新降临一次。梦总要醒来,天光总要暗去。因呼吸性碱中毒而麻痹的冷酷之心总要苏醒,叫他与世界为敌,与自我为敌。

    再睁眼之时,心湖终归沉寂。

    有人伸手拨开他被冷汗打湿的额发,他也顺手逮住了这只手,往外甩去。

    天上的血色已去,周围的纷争也已尘埃落定,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他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他轻抚了一下嘴唇上如蜈蚣般凹凸不平的伤疤,看向那个算是他半个恩人的人。

    而“恩人”却向他低头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对那些画面反应那么大。知道的话,不会带你来这儿的。……我无意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他默默咀嚼这些话,揣度着对方的真实意图,心中疑虑更甚。而在他发作这些疑虑之前,他得先去附近找找他掉落的金刀。

    在他动身之前,“恩人”已经把刀双手奉上了——同时,对方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那个。。你的刀我帮你找回来了。。风发弟弟方才其实有打这边过去,只是他当时没看到你,你也没看到他,我是真的没骗你。。。再看在我刚刚照料你那么久,好戏都错过去了的份上,你能不能。。。”

    “。。。能不能。。。别在我下线的时候趁机绑架我,试图把我绑到那种重生阵阵法覆盖不到的地方严加拷问。。。脑子里就不要想这种事!。。。。啊你脸上已经这么写了,你一定会这么干的对不对??!”

    他这下笑了。真心的。他郑重做下承诺:

    “你放心,我不会。”

    然后等到子时左右,聚英会结束,参会的玩家在玩工安排下要么回城,要么在附近一家农家小筑里下线,她相信了他的承诺而没有传送回城,也没有去找那什么小颜先发制人嫩死他,还在下线前略害羞地和他说了明天见,他亦笑着回应,以较之平常柔和许多的姿态对其发挥出十二分的颜值暴击。然后,等那人闭上眼睛,陷入沉眠,他立马收起笑容,麻溜地把那灵魂已不在躯壳中的下了线的玩家打包捆好,连夜扛着赶了几里地的路把人绑架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那是真真正正的荒郊野外,玩家重生阵绝对覆盖不到的那种。想必对方醒来后一定会非常“惊喜”。另外,听说玩家有紧急下线机制,可以通过用指尖紧紧按压住手心持续10秒的方式“金蝉脱壳”,所以他连人家的手也不放过,是捋直了后拿绳子一圈一圈捆的,不会让她任何的皮肤暴露于空气的捆法。

    第二天未时,玩家族踊跃上线的时间段,他坐在自己在林中找到的一间废屋,擦着那把随着赖惊涛厮杀多年、如今在自己手中映泛寒光的长刀,坐在“恩人”对面,对逐渐苏醒的“恩人”再次微笑,真心地问候:“回来了。”

    他的“恩人”:“。。。。。”

    一个“焯”字,呼之欲出。但他的“恩人”忍住了,只是问候了一下他大爷。

    “不是‘不会’么!亏我还想相信一下你!你个说话不算数的渣男!!辣鸡!!”

    呵呵。他扬唇一笑。“渣男”、“辣鸡”这种级别的词早在十几年前就对他构不成任何杀伤力。更何况他都不知道这些玩家常挂在口头的这个“辣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早在怀疑对方会读心术的时候,他就有所准备了。所以在对方要求他付出真情实意的时候付出了真情实意,以当海赖帮帮主这么多年磨练出的演技伪装了自己,连自己的心都欺骗了过去。当时说的“不会”是真的“不会”,只是在对方下线后才改成“会”了而已。有毛病么?没有。

    可能是因为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加之他在演戏方面挺容易入戏,于是,在保持着饰演“对一个才见了几面的异性就莫名其妙对人家动心”的话本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傻蛋男角色的情况下,他看着对方在自己的完美捆绑术下挣扎了两下就翻白眼认命的滑稽样子,心情一扫往日以来的阴翳,入戏极深般地对其释放了几个迷人的微笑——然后把前帮主留给他的那把鎏银小刀掏出,在不跟对方对视的情况下走到对方身边,用刀尖轻轻抵住那柔软的血肉之躯。

    “除了读心,定位,用眼睛释放幻术外,你还有什么本事?使出来让我看看。”

    对方的白眼好像翻得更夸张了:“我还会用眼睛喷火,用头发发电,用脚趾头召唤小颜,你最好快点把我放了,不然小颜来了分分钟‘嫩死你’,他可护我了!”

    他这下基本“确认”她口中的“小颜”是什么物种了——“哦,原来‘小颜’是你的狗。看来你除了会用幻术,还会一点召唤技法。”

    “。。。”

    对方无语:“算你狠。”

    “读心、定位这两条我勉强认了——但、是!”她强调,“我才不会用眼睛释放幻术,聚英会上发生的一切是所有人共同见证的,你在聚英会上犯了过呼吸症和我才没一点关系,是你自己有巨物恐惧症!”

    “哼。”他冷笑,站在她背后用刀在她脸上轻轻划了一道清浅的血痕,随后压低声音伏到她耳边说:“你既然会读心,就该知道我除了那一次,这么多年来从未那般犯过癔症,也从来不惧怕什么巨物。若不是你搞鬼,我早已将那个画面忘却!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再胡言乱语,不然,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是用什么手段处理得叛徒和敌人。”

    ……他处理叛徒,若是能将之逮获,一向是亲手对其行刑,最后亲自将之扼死。

    赖惊涛除了是海赖帮的帮主外,还是侠肝义胆、济苦济贫的江湖大侠,故而经营海赖帮时是义字当头,和弟兄们彼此扶持,肝胆相照,没有人会背叛那个有着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和皓日一样灿烂的热度的赖惊涛。赖惊涛死后,慕漪涟当上了女帮主,是恩威并施的严厉大士,为了海赖帮的发展她制订了严格的内部帮规,以加强组织纪律性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她带领海赖帮帮众由危转安,由贫到富,帮里人无不钦佩她的智慧,即使有人背叛她的决定,她也按照帮规处理,决不徇私。而到了他这一代,他没有赖惊涛的胸怀,没有慕漪涟的智慧,有的只有对危机与时机敏锐的嗅觉,和一颗更为冷酷残忍的心。他在前帮主制订的帮规上又加以各种细则,以准军事化的方式严格管理帮中成员,为了将海赖帮传承下去,从来不惜手段。为了扩张发展,海赖帮的各种行动早已变得没有那么正义,那么自由。是以他赖金发虽然有以海赖帮的名义救济过无数灾民,但同样也以海赖帮的名义将无数人血洗屠杀。而在坐在赖惊涛的位子上后,他获得了远比对方在位时更多更沉重的压力。为了合理地缓解这种压力,他便把这份压抑释放到了帮中较为高层的叛徒身上。至于,为什么是以扼死为最后的手段,则另有他的理由………这一切,想必能够对他读心的那人,一目即可了然。

    一想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人面前毫无遮掩,而自己却没有办法加以半点掩饰和阻拦,他就心中郁气,焦躁不安。凭借他赖以生存的敏锐直觉,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拥有特殊灵能的异界玩家。所以,即使她是个女子,他也做好了用最残酷的刑法从其身上逼出答案的准备。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不说实话会遭遇很不好的对待。对方终于老实了,有些赧然地开口:“算了,实话告诉你吧。”

    “虽然都一把年纪还说这么中二的话挺让人害羞的……但是我呢,其实是这个世界的至高神。也就是伏希圣教所敬奉的那个‘希神’——你从小听闻伏法,肯定知道的,就‘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那位。”

    呵。他愣了一下后,冷笑更甚。

    “哦,真是失敬。原来被我绑架的竟是伏教的希神。”

    “不过……”

    下一刻,他动动手腕,切下“神”的右耳,笑问“神明”:“神啊,这就是你的能耐?”

    “神明”再次皱起眉。看来人在身体器官被生生切断时,即使体感上得到的是【最低级别的痛感】,也还是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面对视觉上惨不忍睹的鲜血淋漓。

    【注:第二界玩家在进入第一界“游戏”时,可以调低痛感,已获得更佳“游戏”体验。这属于正剧里的常识性设定。】

    “这自然不是我的能耐——真实的我,连这样的疼痛都承受不了,是无比弱小的存在,更别说将受伤之处自愈,将残缺之身复原。但在神传世界,我确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只不过,这次借用的是那些通过传现相连而来到神传世界的、玩家的躯壳,加之我给自己设下很多限制,所以在你面前我毫无神能表现——我唯一让自己保留的能力,只有‘无所不知’。”

    随后,“神明”抬头,睁大眼睛将他仰望,目光干净得一览无余。

    “顶着这个躯壳,我会疼,会哭,会真实地向你微笑。你杀不了我,但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就像你现在将我绑架,我无力反抗,即使想退出,也要遵守玩家下线规则,以握拳、指尖按压手心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这就是我微服入世的诚意,你能接受吗?”

    ……他绝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他只相信人在极度恐惧下才会说出的真话。但是……他从她眼里看不到恐惧。

    他在那清澈的眼神下,像被某种无形之物蛊惑了一般伸出手——扼住那温热的肉体,用指尖感受那默默轻颤的脉搏——然后收紧双手——用力——再用力————

    她毫无反抗,也无法反抗地任他扼住脖颈,只是那眼神始终没变——那悲悯的,平和的,无欲无求的神色,几乎符合人们对落难的神明的所有想象——不狼狈,不窘迫,亦毫无畏惧与屈服之色。

    “……你之前说过,不知道我会在聚英会上犯癔症。既然号称‘无所不知’,又怎会有此‘不知’?”

    他没有理由相信她说的一切,但却还是停了手,容她喘息,以新的鬼话解释他的问题。

    因短时间窒息而脸色涨红的对方咳嗽了好一会儿,随后神色有些微妙地,远不如刚才那般无悲无喜地,扯开嘴角对他说道:“这个。。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无所不知’,指的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真理,所有人的命轨和故事,都储存在我的大脑里,任由我自行调度翻阅。但是人也好,神也好,都是有自己喜好的。就像人们在看戏的时候通常只爱关注主角,或者个别出彩的配角,关注不到的或者不在乎的,就任他自生自灭。我么,就是以前对你不怎么关注,不怎么上心,不怎么在乎……你能理解么?”

    他自然理解。就像慕漪涟一生有四个亲生的孩子,却只宠溺偏爱赖风发,在赖风发面前才像一个慈祥温柔的母亲。他不是被神眷顾宠爱的孩子,他从小就知道。所以,这下他反而更想知道“神”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眷顾”他了。他明明……

    ……明明……

    …………

    想起那漫天幽微暧昧的蓝,回忆起天运川的波涛汩汩在耳畔流动的声音,想起那不见星月的夜空。他再次被心里的阴影控制,醒悟一个事实——他,不被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所爱。如今,明明连自己都快要放弃了自己。

    ……或者说,已经放弃了呢?

    看着眼前眼神再次变得悲悯的“神”,他有些恍然,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早已在那天放任自己溺死于天运川的滔滔洪波。

    “……你还没有死哦。”

    “神”向他眨眨眼睛:“就像我在来之前,明明给自己设下的对你的忍耐底限是,只允许你杀死我五次。但还是,挨到了第六次,第七次……”

    “尽管再怎么想要结束痛苦,但真正要说服自己下定决心的时候,我们还是默默选择了活着,选择继续无尽无望地等待下去——不知道在等什么,不知道要等多久,但还是没有就此舍下一切离去。所以,我们都还活着。所以,我们两个见面了。你,能理解吗?”

    ……他不理解。

    “人类活着最大的痛苦,一是记性太好,无法忘记过去;二是过于清醒,始终能看清现实的自己与理想的自己间的差距。你的痛苦在前者,我的痛苦则在后者。因为都活得比较痛苦,所以我关注了你。所以,我选择了你。你,能接受吗?”

    他……不接受。

    他只能怀着被人用伤痛文学击中心灵的破防心情,在脸上挂起微笑——“神若是也会痛苦,又怎能被称为神明,这让世人苦何以堪?”

    而对方微微歪了下头,对他报以更为真诚温暖的微笑:“这个世界的‘神’,不过是一群能力更大的人。无论是后世造神,还是创世之我,皆如你一般,会疼会痛,会哭会笑,会骂人,会耍赖,或撒娇。如果你愿意多了解我一些,多陪伴我一些,必然会对这个世界有更清晰的认知,和对‘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产生更深刻的体验。所以——能请你选择我吗?”

    “……选择什么?”

    他皱起眉,越来越不理解自己绑架这个女人是为了什么。一开始,他只是打算从她口中拷问出她的目的,确认海赖帮不知何时又新增的敌人,以免祸及到已经金盆洗手的琼娘和赖风发。但如今…………

    没等他理清思路,她首先摇头,再次强调:“我绝不会伤害你,更别说伤害你的家人。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也没理由与你为敌。”

    ……怎么没有。他试图控制自己不去想起那个物什,不让对方通过自己的内心掌握自己和海赖帮更多的弱点。

    见此,“神明”笑了。

    “你在控制自己不去想的那个玩意儿,是能在神传世界掀起祸天风浪,但说实话对我根本造不成影响。更何况我现在也不想管这些,只是想好好谈个恋爱。所以——”

    “请你——和我谈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点到为止的恋爱,让我们为彼此填补内心的空洞,找回对方丢失的自我。这就是我降临在你面前的目的。唯一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