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赖金发，赖风发！你哋两个收声【你们俩闭嘴】！！”
明明跪了一夜祠堂却很精神的琼娘踏着祠堂的碎门片从祠堂风风火火提裙杀出，不知道在祠堂偷听自己俩兄弟借给自己撑腰的理由给自己添乱多久了，反正是非常生龙活虎地再现了当年力压海上群雄、巾帼不让须眉的“惊星刀三妹”的迷人风姿。与此同时，蔺家内院传出蔺四身边小厮鬼哭狼嚎的声音——“四爷吐血了，四爷吐血了”。蔺母这才不想着割手指替蔺四写休妻血书的事了，着急忙慌地赶向后院。他和赖风发原以为琼娘也会心乱如焚，却不曾想琼娘并没有立刻赶往蔺四身边，而是还有余心余力地跑到他们身边交代他们俩：“快走，别来添乱，我和四郎控得住场子……”发现自己说顺了嘴爆出了往日惯说的业内黑话，她立马捂嘴，使出河东狮瞪眼神功：“听到没，回忘返楼等我们！立刻！麻溜地！回家！”
。所以，他们赖氏兄弟反而给他们夫妻俩添乱了。他一时都没法接受，自己现在竟然已经堕落到了和赖风发为伍的地步，干啥事坏啥事，净给人添乱。
到了第三天晚上，琼娘和蔺四终于回来了。他们都很疲惫，但蔺四有说自己劝好了老母，叫蔺家等他三年，也同意风发代管忘返楼三年。蔺家的叔伯亲戚众多，虽然都是姓蔺的，但都是些坐享其成、好吃懒做的主，所以他才把祖辈交予他继承的基业转交到自己的外姓小舅子手上，而不是留给自家人败坏。但是，虽然他蔺四劝动了自己的母亲不要被叔伯的好话蛊惑，叫她相信他经过慎重考虑后才选择托付的风发，那些叔伯也在表面上达成共识，一个一个叫他离家好好治病，不用操心家里，但等他一走，他们必然还是要为难风发的。所以，他决定把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小厮庆俞也留下，叫其替他们夫妻俩照料风发，帮衬风发。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明日，他要去官府提出申请，正式变更忘返楼的资产拥有者为赖风发。这样别说三年后他回不来。三日之后，那些处心积虑从他这夺取更多利益的叔伯，就不用再肖想他不在后怎么夺取忘返楼了——今后的忘返楼，只要风发愿意经营，就只会属于赖风发。
听到蔺四的决定后，他和赖风发都震惊了。他们完全没想到蔺四会下得了这种决心。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赖金发也在江湖武林见识过各路豪迈仗义的草莽豪杰，但在旁观蔺四这种将毕生心血都全权放手托付给赖风发的信任时，他还是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油生出几分敬佩。而琼娘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就和蔺四沟通过了，所以此时只是低头不语。但就算有心理准备，她的心里应该也还是有为丈夫言语中那些为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假设而感到伤心吧……她几度别过脸去，偷偷抹泪。
……
那晚，他躺在床上，心中杂绪繁多，辗转反侧，久难入眠。实在是睡不着，他便重新穿衣起身，漫步于灯火烬灭的忘返楼。直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到蔺四和琼娘的房间的门前。
彼时星月疏稀，夜色黑得深沉，而琼娘他们的房间里却泛着温暖的橙光，仿佛集齐了这世上所有的光明，所有的温柔。通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琼娘沉默地把绢布放在接了热水的铜盆，然后拧干水分贴在蔺四水肿的膝头。蔺四待她做完这一切之后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无声地为她挽起耳边垂落的碎发。随后他们便并肩坐在床上，无需任何言语，自然而然地与对方依偎在一起。头抵着头，肩靠着肩，手臂亦理所应当地和对方相贴，十指毫无缝隙地相以交缠…………这，便是夫妻。
他听到琼娘带着埋怨和一些哭腔地开口，数落蔺四：“……你收买了看押我的小厮，叫我在祠堂歇了一宿，自己却瞒着我和庆俞在房中跪了一夜……你的身体，你自己都不珍惜！你可知当我看到你受伤时有多难受？！……四郎……你既知你若死，我绝不独活，为何还这么不惜命？非要让我看着你死掉，在你出灵之日撞死在你灵柩前不可吗？”
蔺四立刻打断了琼娘的赌咒，声音一厉：“别再说这种傻话！”
声出太急，他又咳病在身，随后就立即转头咳了起来，但在琼娘帮他扶背顺气下，他还是坚持说：“……无论……无论我怎样，你……咳咳……你都不许、自寻短见！若是叫我在忘川见到你……我……我……咳咳咳咳……我会……诅咒自己三魂碎裂，七魄俱灭，消亡于三千大千世界……与你……不再有半点可能、重逢于来世……！咳咳咳……咳咳咳……”
“……你才是！不许说这种话！不许！”
琼娘泪流满面，在蔺四止住咳嗽后抱着蔺四压抑着声音哭泣。她是爱惨了这个人，才想要把来世这种虚无缥缈之可能也牢牢抓紧在手心中……而蔺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蔺四抚摸着琼娘的头发，柔声对她安慰：“琼娘……我答应你，这一世，为了你，我蔺文昌一定会与天争命，拼命去活……为了你，不管多小的可能性，我都会去尝试…………”
安慰得琼娘情绪稍微好些之后，他才解释起昨夜之行的心路缘由：“我昨晚长跪于自己房中，只是在对着祠堂向列祖列宗忏悔告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触母发怒，又在慈母健在时提出远行，假称身伤对她行欺骗之举，逼得她痛心放手，实属不孝至极……而我……竟还想要向列祖列宗提出一个更不孝不韪的愿望…………”
“我……希望摆脱家族予我之责任，抛下自身对祖业之继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陪着挚爱吾妻，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在光烛摇曳之暗室，他抱着琼娘，轻吻着她额头，以孱弱单薄之身姿，成为她最温暖的依靠。
“琼娘，你为我远嫁他乡，生离至亲，我又何尝不能为你奔赴天涯海角，为你拼得余生此身……如果……三年后我还活着，幺弟在日城的劫也历尽，我们接回幺弟，送终母亲，之后无论你想要在何处生活，我们都执手同赴，永不分离……可好……？”
…………
门外之人听至此处，默默退去。长夜幽邃，而心朗明。
他已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他的妹妹，被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所爱。而他能帮她做的，就是从死亡的命运中将她最爱的人夺回，将其挽留于人世间。
他也，终于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个图谋他感情的神了——真心也好，交易也罢，他承认自己从她身上有所求。
他一直瞧不起那不会半点功夫还身虚病弱的蔺四，但其实他在很多方面，比之远远不如。同样是继承祖业苦心操持，将自己变成了父辈期望的模样，又在对未来产生迷茫之时欲抛下重担，暂时做回自己，他分明和蔺四是一样的处境，但他不会沟通，也从没想过沟通——他，直接在那日的船上抛下了一切，把帮主的担子粗暴生硬地扔给了赖银发，没问过其想法，也不曾给其留下任何嘱托和帮助。他待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竟还不如蔺四待只在其身边教养三载的赖风发……
躺回床榻，他再三反思，承认自己做不到像蔺四一般敬重亲长、怜恤后辈，是个绝顶冷漠的兄长，是个毫不称职的继承人。他不会与人交心，不擅对在意的人表达爱意，从不曾把信任寄予他人身上。在崩溃到极点时无法对人说出自己的心声，在被所爱之人误解时也无法跟对方好好解释。他的感情从来便是惊弓之鸟，在别人对他试图表达一点善意时便叫他心生恐惧，开始逃避，是以他一直在人间踽踽独行，所有人都被他远远推开至心扉之外，没有人能看穿他的虚张声势。所有人都当他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谁也不知道他夜不能寐，心如死去……
于今夜，他试图承认自己需要帮助，需要拯救——既然能拯救他的，就只有神，还有他自己，而他尚还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值得被救，无力凭自我之力从深海里将自己捞出————那就，依靠神吧。
依靠神吧……
自欺欺人也好，被祂所骗也好……
没有人拒绝得了神，他也不过是渴求被爱的人类之一……就算美梦总要醒来，天光总要暗去，他闭上眼睛，总能记住几分梦中的温暖和美好。人类需要这些与爱同义的感情在人间活下去，即使其稍纵即逝，虚幻得无法触及。
……
明明跪了一夜祠堂却很精神的琼娘踏着祠堂的碎门片从祠堂风风火火提裙杀出，不知道在祠堂偷听自己俩兄弟借给自己撑腰的理由给自己添乱多久了，反正是非常生龙活虎地再现了当年力压海上群雄、巾帼不让须眉的“惊星刀三妹”的迷人风姿。与此同时，蔺家内院传出蔺四身边小厮鬼哭狼嚎的声音——“四爷吐血了，四爷吐血了”。蔺母这才不想着割手指替蔺四写休妻血书的事了，着急忙慌地赶向后院。他和赖风发原以为琼娘也会心乱如焚，却不曾想琼娘并没有立刻赶往蔺四身边，而是还有余心余力地跑到他们身边交代他们俩：“快走，别来添乱，我和四郎控得住场子……”发现自己说顺了嘴爆出了往日惯说的业内黑话，她立马捂嘴，使出河东狮瞪眼神功：“听到没，回忘返楼等我们！立刻！麻溜地！回家！”
。所以，他们赖氏兄弟反而给他们夫妻俩添乱了。他一时都没法接受，自己现在竟然已经堕落到了和赖风发为伍的地步，干啥事坏啥事，净给人添乱。
到了第三天晚上，琼娘和蔺四终于回来了。他们都很疲惫，但蔺四有说自己劝好了老母，叫蔺家等他三年，也同意风发代管忘返楼三年。蔺家的叔伯亲戚众多，虽然都是姓蔺的，但都是些坐享其成、好吃懒做的主，所以他才把祖辈交予他继承的基业转交到自己的外姓小舅子手上，而不是留给自家人败坏。但是，虽然他蔺四劝动了自己的母亲不要被叔伯的好话蛊惑，叫她相信他经过慎重考虑后才选择托付的风发，那些叔伯也在表面上达成共识，一个一个叫他离家好好治病，不用操心家里，但等他一走，他们必然还是要为难风发的。所以，他决定把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小厮庆俞也留下，叫其替他们夫妻俩照料风发，帮衬风发。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明日，他要去官府提出申请，正式变更忘返楼的资产拥有者为赖风发。这样别说三年后他回不来。三日之后，那些处心积虑从他这夺取更多利益的叔伯，就不用再肖想他不在后怎么夺取忘返楼了——今后的忘返楼，只要风发愿意经营，就只会属于赖风发。
听到蔺四的决定后，他和赖风发都震惊了。他们完全没想到蔺四会下得了这种决心。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赖金发也在江湖武林见识过各路豪迈仗义的草莽豪杰，但在旁观蔺四这种将毕生心血都全权放手托付给赖风发的信任时，他还是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油生出几分敬佩。而琼娘应该是在回来的路上就和蔺四沟通过了，所以此时只是低头不语。但就算有心理准备，她的心里应该也还是有为丈夫言语中那些为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假设而感到伤心吧……她几度别过脸去，偷偷抹泪。
……
那晚，他躺在床上，心中杂绪繁多，辗转反侧，久难入眠。实在是睡不着，他便重新穿衣起身，漫步于灯火烬灭的忘返楼。直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到蔺四和琼娘的房间的门前。
彼时星月疏稀，夜色黑得深沉，而琼娘他们的房间里却泛着温暖的橙光，仿佛集齐了这世上所有的光明，所有的温柔。通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琼娘沉默地把绢布放在接了热水的铜盆，然后拧干水分贴在蔺四水肿的膝头。蔺四待她做完这一切之后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无声地为她挽起耳边垂落的碎发。随后他们便并肩坐在床上，无需任何言语，自然而然地与对方依偎在一起。头抵着头，肩靠着肩，手臂亦理所应当地和对方相贴，十指毫无缝隙地相以交缠…………这，便是夫妻。
他听到琼娘带着埋怨和一些哭腔地开口，数落蔺四：“……你收买了看押我的小厮，叫我在祠堂歇了一宿，自己却瞒着我和庆俞在房中跪了一夜……你的身体，你自己都不珍惜！你可知当我看到你受伤时有多难受？！……四郎……你既知你若死，我绝不独活，为何还这么不惜命？非要让我看着你死掉，在你出灵之日撞死在你灵柩前不可吗？”
蔺四立刻打断了琼娘的赌咒，声音一厉：“别再说这种傻话！”
声出太急，他又咳病在身，随后就立即转头咳了起来，但在琼娘帮他扶背顺气下，他还是坚持说：“……无论……无论我怎样，你……咳咳……你都不许、自寻短见！若是叫我在忘川见到你……我……我……咳咳咳咳……我会……诅咒自己三魂碎裂，七魄俱灭，消亡于三千大千世界……与你……不再有半点可能、重逢于来世……！咳咳咳……咳咳咳……”
“……你才是！不许说这种话！不许！”
琼娘泪流满面，在蔺四止住咳嗽后抱着蔺四压抑着声音哭泣。她是爱惨了这个人，才想要把来世这种虚无缥缈之可能也牢牢抓紧在手心中……而蔺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蔺四抚摸着琼娘的头发，柔声对她安慰：“琼娘……我答应你，这一世，为了你，我蔺文昌一定会与天争命，拼命去活……为了你，不管多小的可能性，我都会去尝试…………”
安慰得琼娘情绪稍微好些之后，他才解释起昨夜之行的心路缘由：“我昨晚长跪于自己房中，只是在对着祠堂向列祖列宗忏悔告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触母发怒，又在慈母健在时提出远行，假称身伤对她行欺骗之举，逼得她痛心放手，实属不孝至极……而我……竟还想要向列祖列宗提出一个更不孝不韪的愿望…………”
“我……希望摆脱家族予我之责任，抛下自身对祖业之继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陪着挚爱吾妻，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在光烛摇曳之暗室，他抱着琼娘，轻吻着她额头，以孱弱单薄之身姿，成为她最温暖的依靠。
“琼娘，你为我远嫁他乡，生离至亲，我又何尝不能为你奔赴天涯海角，为你拼得余生此身……如果……三年后我还活着，幺弟在日城的劫也历尽，我们接回幺弟，送终母亲，之后无论你想要在何处生活，我们都执手同赴，永不分离……可好……？”
…………
门外之人听至此处，默默退去。长夜幽邃，而心朗明。
他已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他的妹妹，被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所爱。而他能帮她做的，就是从死亡的命运中将她最爱的人夺回，将其挽留于人世间。
他也，终于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个图谋他感情的神了——真心也好，交易也罢，他承认自己从她身上有所求。
他一直瞧不起那不会半点功夫还身虚病弱的蔺四，但其实他在很多方面，比之远远不如。同样是继承祖业苦心操持，将自己变成了父辈期望的模样，又在对未来产生迷茫之时欲抛下重担，暂时做回自己，他分明和蔺四是一样的处境，但他不会沟通，也从没想过沟通——他，直接在那日的船上抛下了一切，把帮主的担子粗暴生硬地扔给了赖银发，没问过其想法，也不曾给其留下任何嘱托和帮助。他待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竟还不如蔺四待只在其身边教养三载的赖风发……
躺回床榻，他再三反思，承认自己做不到像蔺四一般敬重亲长、怜恤后辈，是个绝顶冷漠的兄长，是个毫不称职的继承人。他不会与人交心，不擅对在意的人表达爱意，从不曾把信任寄予他人身上。在崩溃到极点时无法对人说出自己的心声，在被所爱之人误解时也无法跟对方好好解释。他的感情从来便是惊弓之鸟，在别人对他试图表达一点善意时便叫他心生恐惧，开始逃避，是以他一直在人间踽踽独行，所有人都被他远远推开至心扉之外，没有人能看穿他的虚张声势。所有人都当他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谁也不知道他夜不能寐，心如死去……
于今夜，他试图承认自己需要帮助，需要拯救——既然能拯救他的，就只有神，还有他自己，而他尚还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值得被救，无力凭自我之力从深海里将自己捞出————那就，依靠神吧。
依靠神吧……
自欺欺人也好，被祂所骗也好……
没有人拒绝得了神，他也不过是渴求被爱的人类之一……就算美梦总要醒来，天光总要暗去，他闭上眼睛，总能记住几分梦中的温暖和美好。人类需要这些与爱同义的感情在人间活下去，即使其稍纵即逝，虚幻得无法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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