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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爱情来得太快,如同血口大盆的猛兽,将他囫囵个地给吞了,还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叫他还傻傻地站在黑暗中,以为这不过是乍然的天黑……

    在他情浓意热之时,忽然,她不见了。

    船还有一天左右的航程就会抵达目的地,而她却从好似孤岛一样的船上突然消失。那天清晨他一如既往地来叫喜欢赖床的她起床,而彼时屋内无人,被中冰凉,琼娘也不在房间之中。琼娘是和他一样的作息,习惯早起,但陈倾辰不是。他心中直觉不对,立刻去蔺四房中找了琼娘。而琼娘得知他来意,反而惊讶地说,昨晚赖银发告诉她说有看到天师大人去了大哥的房间,所以她对于她的一夜未归没怎么放在心上,还一直以为他们俩待在一起呢…………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心中的不安已然化作了现实,他一语未发,径直回了对面的自己房间,拿起刀去找赖银发兴师问罪——

    “哥?!”琼娘被他眼中的阴鸷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挡在了他面前:“你呢系要做啲咩?【你这是要做什么?!】”

    “噉你要先问赖银发,佢系陈倾辰做了咩!【这你得先问问赖银发,他对陈倾辰做了什么!】”他粗暴地推开琼娘,尚未出鞘的刀已经感应到了他汹汹的杀意而在鞘中颤栗不已,遗散出象征毁灭的寒芒。

    他一脚踹开了赖银发所在舱房的房门。小小的舱房内竟不止赖银发一个人。跟着赖银发一起上船的几个海赖帮帮众也在其房间内,凝重的表情在看到他破门而入后瞬间变得紧张和慌忙,有几个人还下意识地挡到了正襟危坐在自己床塌上的赖银发前面——赖银发豪爽大方,一直是比他更得众心的,他一直都清楚。但这些人在他面前忠心护主的画面,还是看得他冷笑之意更甚——

    “怎么,你哋系喺密谋作反,谂住另立帮主?【怎么,你们是在密谋造反,打算另立帮主?】”

    “唔系呀帮主!【不是啊帮主!】”/“我哋只系唔想畀你杀二哥!【我们只是不想让你杀二哥!】”/“大佬你冷静,唔好因为个女同二哥喐手丫!【老大你冷静,不要因为一个女人和二哥动手啊!】”

    “你哋都让开,叫他斩死我!【你们都让开,叫他砍死我!】”

    坐在床上的赖银发猛地站起来,虎目猩红,伸手扯开自己的衣领,赤裸着上身冲到他身边,将自己的要害坦坦荡荡地袒露在他刀前:“大佬如果非为咗个妖女同我反面,我认了!咁佢已经畀迷惑到咩理智都冇,等佢清醒喇,佢就知我做呢一切都系为咗救他!救他!!【大哥要是非为了一个妖女和我翻脸,我认了!反正他已经被迷惑得什么理智都没有了,等他清醒了,他就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救他!!】”

    他本就杀心已足,被赖银发的话一激,刀刃更往前抵了半分,立刻将赖银发的胸膛破出一道血痕:“都说过,我同嗰个人嘅嘢你以后唔好理!你凭乜嘢觉得我要你个蛋散来救?!你对她做过咩!【都说过,我和那人的事你以后不要管!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救?!你对她做了什么!】”

    “就凭你呢几日嘅表现!你已经完全唔系我识嘅大佬!【就凭你这几天的表现!你已经完全不是我认识的大哥!】”

    赖银发丝毫不示弱,若不是身后有人拼命拉着,他竟真有种要直接撞死在他刀上以血谏言的冲动:“你以前从来都唔好信乜伏教天道教,今次就叫个扮天师嘅玩家将你呃到咁惨!你知唔知,当我见到你畀个妖女伏细做低剥蛋壳时有几嬲!我再唔斩死嗰个嘢,佢就将你魂畀食喇!所以我就系要杀咗佢,杀咗佢仲将佢尸走咗船,你如果心痛佢,就将我都杀了,也抛尸到河里丫?!【你以前从来不信什么伏教天道教,这次却叫那个假装天师的玩家把你骗得那么惨!你知不知道,当我看到你给那妖女伏小做低剥蛋壳时有多生气!我再不砍死那个家伙,她就把你的魂给吃了!所以我就是要杀她,杀了她还把她尸体丢下了船,你要是心疼她,就把我也杀了,也抛尸到河里啊!】”

    他简直要被气死了:“你畀算师老千阴过系自己蠢,唔好以为其他人都同你一样!我想对边个好,对边个唔好,需要你理?你算乜嘢?!唔好以为我唔敢杀咗你!!【你被算师骗子算计过是自己蠢,不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我想对谁好,对谁不好,需要你管?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都唔好嘈喇!【都别吵了!】”

    三娘大叫着插到他们中间,用手抓住他指向赖银发的刀刃,逼得他卸了力道:“都收声!边个都唔准讲啦!【都闭嘴!谁都不许说了!】”

    而赖银发即使被手下的人抱着胳膊往后拖,还一副要扑上来啖血吃人的怒极模样:“我算乜嘢?我算乜嘢啊???我系你细佬!我要对你嚟讲咩都唔系嘅话,赖金发,抵你畀做傻佬一样呃!你迟早会畀所有人背弃!【我算什么东西?我算什么东西???我是你弟弟!我要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的话,赖金发,你活该被当傻子一样骗!你迟早会被所有人背弃!】”

    “你有冇谂过,如果佢真系可以预测未来,点解唔提前跑去搵你力?如果佢真系咩天师,点解佢会畀我啲凡人杀喇?!如果佢真系全知全能,点解我唔企到佢跟前,佢就唔知我有对佢揽住强烈杀心,仲会喺晚畀临时话要见佢我开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能预测未来,为什么不提前跑去找你庇护?如果她真的是什么天师,为什么她会被我这种凡人杀掉?!要是她真的全知全能,为什么我不站到她跟前,她就不知道我有对她抱着强烈杀心,还会在夜晚给临时说要见她的我开门?】——佢畀我杀咗揼咗下船嘅时候化作一条白光消失啦!同啲玩家嘅死后翻生嘅阵仗一样,咁证明咗佢系一个玩家!佢根本唔系咩得道嘅天师!佢一直呃你同琼娘,你知道吗?!啊?你知道吗?!【——她被我杀掉抛下船的时候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了!和那些玩家的死后复活的阵仗一样,这证明了她就是个玩家!她根本不是什么得道的天师!她一直在骗你和琼娘,你知道吗?!啊?你知道吗?!】”

    ……赖银发的每一声发问都直击他的内心。他也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她那般神通广大,却会让自己被他以外的人所杀。但有件事他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佢唔系咩天师,只系个玩家!【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个玩家!】”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在赖银发面前承认,自己对那神根本不够了解的事实。他也不愿叫赖银发他们知道那神的真实身份。或者说,在这个时候只承认她是玩家,反倒能叫他平息心中的某种躁怒和担忧——对于那神的“不告而别”,对于那神会不会就此于自己面前消失的胡思乱想。毕竟她说过自己“只要再被杀死一次,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他虽然还记得她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强调过是“被你”。但他还是担忧她这样死掉后会不会彻底消失不见。所以这个时候他倒情愿她是个普通的玩家,在这个世界死掉后很快就能在距离最近的重生点得以复活,安然无恙。

    而琼娘和蔺四听了他的话后直接愣住了,他们信赖天师的预言,所以不辞劳苦、告别家人而从日城离开,如今听到他这么说,肯定会觉得自己被他和陈倾辰联手给骗了。但赖银发在一时怔愣过后,反而冷静下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连呢都知,仲咁死心塌地爱佢嘅话,噉我预感果然系冇错嘅——【如果你连这都知道,还这么死心塌地爱她的话,那我的预感果然是没错的】——你迟早为咗嗰个人冧咗你自己!你已经分唔清咩系真实,乜嘢系虚幻了!【你迟早为了那个人毁了你自己!你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了!】”

    “……”

    他已经分不清了吗?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他不清楚。

    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不想分清。无论她是神,是人,是真实,是虚幻,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一个人,让这颗在雾海漂泊已久的心得到归处和期盼,他只想抓住这类似幸福的感觉,能多一刻是一刻。他远远还没做好准备,这么快就面对失去……

    他已经无法和赖银发争辩什么了。因为对方完全是对的。他也曾经换位设想过,假如是赖银发喜欢上了这样的姑娘,他可能会比他做的更极端——不,不是“可能”,是“只会”。他也一定会杀了那个人,叫自己那已经溺了水却还将一根稻草当救生木紧紧抓着不放的兄弟清醒点,别去幻想,去试图,和一个永远不可能和自己待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有结果。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所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思绪杂乱许久,再怎么尝试静心吐纳也安定不下来。随后他就去了那神存在过的房间,在琼娘无声的注视下,沉沉坐在他和那神抵足而卧的床榻上,双手垂落在膝,苦闷到连气都叹不出…………

    ……琼娘是和他一样的作息,习惯早睡早起,但陈倾辰不是。为了在琼娘等人面前继续扮演天师,她不再遵循一般玩家上下线的规则,在神传世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上午的时光大部分还是挂机睡觉,人在床上赖着哪都不去的。下线时的她体表没有温度,如若死去,挂机时的她则身体暖暖的,非常好抱。他来叫她起床,就是为了逗精神懒懒、身体暖暖,一副“我快困死了再让我睡会儿”而抱着枕头死睡任他戳弄的她,或者是等待毫无生息的她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让自己成为她每天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旱时旱,涝时涝,他的喜爱就是随着他的开窍势如潮水,来得分外迅猛湍急。他以前从没有想过,在赖惊涛死去后他竟还会为一个人的离去而那般难过。爱情会让人失智,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此言果然不虚…………

    “……哥。”

    在他什么话都不想说的时候,琼娘还是开口了。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以官话向他问道:“你和天师………倾辰………真的是为了叫我和四郎离开日城,才合谋做了这些事情的吗?她在忘返楼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能像操纵木偶一样地预言所有人的言行,也是你用了什么手段,跟她打的配合吧……?”

    “……”

    见他不回答,琼娘没有生气,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我早该猜到的……倾辰她除了会读心术,没有一点法力,说话做事还明明那么像一个玩家………我也本该生气的,为你和她这么煞费苦心的联手欺瞒。可是…………”

    “……可是……”

    他不需抬头,就能感受到琼娘温柔而又充满怜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如月华一般包容万物——

    “我不想怪你,大哥。我想四郎也不会怪你。他刚刚还和我说,他不后悔这趟出行,不后悔抛下日城的一切。他还说,他挺感激你们帮他看清了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永远不后悔选择我。所以我们都不怪你的………只是………大哥…………”

    “虚幻终究是虚幻,倾辰终究是异界之客。虽然天师也好,玩家也罢,和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倾辰若是天师,那么她好歹还能长久而真实地留在你身边,你们可以一起追寻长生之法继续执手此生。而她是玩家,即使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可以不像别的玩家一样,能在午夜甚至午前上线,但她早晚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玩家和恩丕希相恋绝不会有好结果,拖得越久越难自拔,我和二哥都不希望看到你痛苦,所以…………”

    “……”他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抬了下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琼娘又叹了口气,随后似乎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朝屋外走去。

    而在离开舱房前,她还是留下了一些真心话——“昔日,你坚决不同意我和四郎在一起,我曾经怨你无情,怨你从未爱过这世上任何人,还认定你这辈子都不会理解我。但看到你对倾辰的态度后,我真的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这世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叫你学会了理解,学会了爱情……所以,我其实真的很感谢‘天师’。是她的出现,叫我最爱的哥哥理解了我的选择,回到了我身边………”

    “……大哥,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们……你,我,二哥,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回海赖帮——”

    “——好么。”

    最后,她语中的泣音,和门扉合上之声重合。

    而他后卧而倒,陷于红软。头脑发懵,什么都想不通,便合上眼,只专注自己的呼吸。

    随后,像是被神的手轻轻覆住眼眸,他连睁眼也无力,就这样沉沉睡去,睡得无梦无魇,睡得天昏地暗,睡到夜幕降临,睡到抵岸下船。

    他醒来时,还是被船工的号子声所喊醒的。昏沉的意识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手边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是那神好几日前跟他讨去把玩的,前帮主留给他的鎏银匕首。如今被她放在枕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他握着那把匕首,看着其上久经岁月磨砺的划痕,将刀刃抽出刀鞘。

    无声地看着那寒刃,他伸出手指,从刃身抚摸到刃尖,锋锐之寒气从中蔓延,沿着他的指尖攀爬到他心中,借给他以决心,去冰封一切,冰冻真心————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大佬……”

    待他走出舱门,海赖帮的人和琼娘夫妇都在门外等着他,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宣布他的决定。而他首先看了一眼抱肩倚着墙壁站在最远处的赖银发——“按照原先计划,到我帮嘅据点去投宿。呢几日个个都要喺星城待命。【按照原计划,到我帮的据点去投宿。这几天所有人都要在星城待命。】”

    赖银发没控制表情,立刻怒目向他:“你还是要去找嗰个人?!【你还是要去找那个人】?!”

    他没理他,接下来只是转头交代琼娘:“听日就揾陈倾辰话嗰个赵神医畀蔺四睇病,睇完病,再一齐返狂澜岛。【明天就找陈倾辰说的那个赵神医给蔺四看病,看完病,再一起回狂澜岛。】”

    琼娘瞬间眼中漂浮起一层泪花,重重点头:“嗯!”

    而赖银发一向是傻的,不被明说根本不懂他真实的意思,这就急迫地上前一步追问:“揾边个?赵神医又系边个?你究竟咩意思呀?陈倾辰你仲稳唔揾啦???【找谁?赵神医又是哪个?你到底啥意思?陈倾辰你还找不找了???】”

    然后他惯例送了他一脚,带头出发下船。琼娘这次非但为他们的兄弟阋墙而生气,反而咯咯笑了起来,朝他追来前还帮他捶了赖银发一拳:“赵神医系南陆来嘅神医,听讲最近游历到了星城,搵佢为四郎睇病一定会对四郎有帮助……呢都系我哋一开始嚟星城就计划好嘅。【赵神医是南陆来的神医,据说最近游历到了星城,找他为四郎看病一定会对四郎有帮助……这都是我们一开始来星城就计划好的。】”

    而在他走到通往甲板的阶梯上之时,他的一个手下突然问了个问题:“嗰个,大佬,嗰只关喺笼入面嘅孔雀该点处理?【那个,大哥,那只关在笼子里的孔雀该怎么处理?】”

    “……”

    他沉默良久,控制住了语气中的感情,但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黯然——

    “是但搵个人卖了,呢船落船下多嘅系卖家。【随便找个人卖了,这船上船下多的是卖家。】”

    ……

    虽然在琼娘眼里,陈倾辰的天师身份是假的,说出的预言都是为骗她和蔺四离开日城跟他回家而编的,但是他还相信着她的神能,所以要按照她的指示去找赵神医给蔺四看病,以防蔺四病死于四月。

    虽然,他也清楚,如果陈倾辰被赖银发杀掉后不会有事的话,按照玩家重生规则,她必然会回到星城重生点复活,然后必然会靠着和读心术一样神乎其技的定位术而死乞白赖地再次追着过来。但他心里已经做了比较——和琼娘与赖银发比,陈倾辰还算是他能够狠下心去割舍的。趁他还有理智选择家人而不是选择爱情,他必须做好再见到她不会再为之迷惑的准备,无论她如何耍赖胡闹,都将她从身边推开……

    ——“若能在一起,便享受在一起的愉悦,相互扶持,携手同行。若不能,两个人就好聚好散,自此江湖相忘。”

    这话是她自己说的,他还记得。他也希望她会和她自己所说的一样,不会强求,会痛快放过他,叫他回归自己的日常……即使他才是一直食言的那一个,出尔反尔的那一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