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回忆到这里，他立刻捂住自己乍然剧痛的左眼。同左眼一起痛起来，还有他与赖银发决斗后所留下的伤口。血管霍霍直跳，他的心脏也猛烈撞击着心房。这一刻，并没有在他所处现实发生过的“幻象”于他闭上双眼后所留下的黑幕中不断闪现——一身白衣、形容憔悴的赖琼娘，在漫天飘洒的纸钱中一头撞死在丈夫灵柩上；在“眼珠”滚动的陌生房间里，赖银发满身浮肿，身中剧毒，最后吐着血死在他怀中；早在九年前就死去的荆啸水于海上摇曳的船舱中从那摊排泄物和脓血上爬起，盯着他嗔目大笑，诅咒般低吟，身上的每一处皮肤都如鱼鳃不断闭合，密密麻麻地睁开一双双“眼睛”——而后，14岁的赖银发也出现在他幻痛般的回忆中——

    在当年他假装中计，带人进入吞鲸帮藏身的海窟中时，14岁的赖银发从船上偷偷跑下来，抱着其仿制惊天刀而作的骇浪刀也进入了洞中。而洞中路线错综复杂，其一入洞就迷了路，根本没遇到进而折返的大部队。在那阴湿昏暗的洞穴中，扛着刀踉踉跄跄的少年不断深入，看到了无数可怕的爬虫和吞鲸帮豢养的关在牢笼里的怪物，心里怕得要死但又想在自己大佬面前逞英雄，所以咬着牙没有逃跑。直到最后，其来到了一滩水泊边，借着洞内幽暗的光，看到那黝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像是春季飘浮在河面上的一层杨絮柳絮。少年壮着胆子用手中长刀拨拉了下那层“杨絮”，眯起眼睛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随后就毛骨悚然地有了一种不祥至极的预感。一抬头，其就看到前方嵌在墙壁里的伏龛中赫然出现了一具干瘪的僧侣尸体。那老僧用空洞到只剩两团漆黑的眼睛“看着”少年，向其咧开嘴角，露出诡异至极的微笑，随后就以双手合十的姿势从伏龛中站起，摇摇晃晃地向其走来——“轰”地一声，洞外响起的炮响及时惊醒了被吓傻的少年，那半大的孩子再也无法掩饰恐惧，抱着刀就往来时的路跑，靠着洞外连连的炮声的指引一路大叫着跑了出去，直到再见到洞外的光明————殊不知，自那时起，已有魔障缠绕在了其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在其怀着所抱的长刀中。

    在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又从赖银发口中得知当年的魔窟内情后，他才明白，原来当年将自己吓到过呼吸的六眼“鱼神”其实不过是只长得大点的水泡鱼，其真正的神能在于那六只“眼睛”，也就是从惊天刀和骇浪刀相撞后而从骇浪刀上爬出的那些眼球一样的白色鬼蛛。所以，当年赖惊涛说的“咁鱼一见我提刀，眼一闭，竟然畀我吓死喇”，只是那六只眼蛛离开了所寄生的鱼身。他在调查荆啸水的那些年里曾听说其和星城的地头蛇，也就是双头蛇帮关系密切，而双头蛇帮相传有魔神庇佑，所以原本并没有豢养魔物事迹的荆啸水必然是通过双头蛇帮得到了某个魔头的力量，从而连在自己身上也寄生上了那种眼球一样的魔物。他在折磨死荆啸水后，那只血红的眼蛛被他用惊天刀所杀，刀上便留下了什么他看不见嗅不到的痕迹。而赖银发在吞鲸帮魔窟里用骇浪刀搅弄过一池子的眼蛛魔物，刀上从此寄生了那种应是红色眼蛛的子虫的白色眼蛛。在骇浪刀和惊天刀刀身相撞后，受母虫之血而觉醒的子虫便从骇浪刀上爬了下来，形成一股恐怖的白色浪潮………

    而荆啸水的诅咒………如果他没猜错，荆啸水的心愿的确是在其所信仰的魔神的帮助下实现了。若无自称希神的陈倾辰插手，继承赖惊涛血脉的赖银发和赖琼娘确实会在未来双双殒命。赖惊涛血脉死绝，挚爱惨死，一切都如荆啸水所愿…………可折磨死荆啸水的人，是他啊。

    在希神没有改写的未来，琼娘和他断绝兄妹关系，眼睁睁看着被他一把火熏到病情加重的蔺四死在日城，最后心如死灰地为夫殉情、为兄谢罪。赖银发则在与他避免不了的决斗中，在他为心底的恐惧所慑住、动弹不得时，为了帮他驱赶那些向他爬去的“白色眼球”而扑到他身上，为他挡下了致死剧毒，最后死在他怀中时还在祈求着他的一句赞扬和肯定…………而他还活着。

    在琼娘和赖银发死去的未来，他还活着……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可怕的未来……！

    他果然……如神所说，从不是受神眷顾的宠儿。所以神给了他一个，叫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妹以及赖惊涛临死前托付给他的挚爱都因为他而凄惨死去的未来……而神又是多么残酷，无情，充满恶意。祂竟会应许荆啸水的心愿，让那样一个死有余辜的人得偿所愿…………

    所以……神让他想起这一切，是想提醒他什么，是吗？

    ……

    他默默将眼睛闭上，夜还很长。他必须熬过这一晚，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即使，日头不会因他个人的意愿而不再升起，日落也不会因他不想看见而不再出现。他能控制的，也只有自己在看到太阳时的心情和个人的作为………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忘记一切，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