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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任海川(四)

    太阳落山,他们在露台上张灯,铺下茵褥,吹着初秋的凉风,好不快活。席间因为有萧家留下的婢女服侍,没有继续谈先前的话题,只是随便说说近来长安的市井闲话。饭后,郭晞又将任海川让进西厅里间,无双和八娘也陪着。郭晞很客气地说,“任五兄,刚才我受益匪浅,我虽然不敢说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但日后若有高见,也请不吝赐教。”

    任海川缄默了好一会,才从嘴角挤出来一丝苦笑,口气复杂地说:“其实在今日之前,某根本不赞成二十侍奉你,甚至打算极力反对,择机将她带走。”

    “这是为何,请道其详?”郭晞大吃一惊,就连无双和八娘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几个兄妹中,我最顾惜的还是二十,不单因为她最小,也怕红颜祸水。”

    “我绝不会让她受伤害。”郭晞不由得拉起了无双的手,两人紧紧握在一起。

    “不知郎君可曾听过姻缘赤绳一线牵,”任海川娓娓道出一番在当时惊世骇俗的言论。“凡媒神注定之夫妇,在出生之前,已有一红绳绾于双方之足,即便两家互为敌国,哪怕一僻在剑南一幽于蓟北,或贫富有霄壤之别,只要这绳一系,凭谁也逃脱不掉。二十妹原本所联是谁,某虽不晓,但绝不会是你,所以你的爱怜又有什么用处。”

    郭晞笑着摇摇头。“这才是虚无缥缈之论,不足为据,我怎舍得了二十。”

    “天道幽深,定数使然,一介凡人,如何抗命,不过……”任海川蓦然仰头望着屋顶,流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努力要看破天意。

    “老实说,天意什么我是不信的,为何,我命在我不在天。”郭晞深情地凝望着任氏,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对无双一见钟情,无论谁想将我和她分开,都是不成的。至于红线嘛,这倒是一桩天作之合的佳话。真如你所言,我当提三尺剑,割断红绳系到我的手上,这叫一个痛快,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好好,如此足鉴郎君的一片赤忱之心,某深愧良多,也何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诚然,郎君对某的论断不以为意,可这道理原本是千金不易,这既是根据相法,也有某二十年的经验为证。”任海川做了一次深呼吸,反倒有点儿踌躇。“无奈,某动摇了。因为如果真的像判断的那样,某也就不必今日造访贵府节外生枝了,定将二十诓出去,别无他法。某所不忍言亦不敢言的正是,二十原本的姻缘就是她的大厄,凶险异常,某看在眼里急在心,端的是束手无策,更不敢想方设法阻止或避免。为何?消灾解难不成,则反速其害,如之奈何!”任海川的话在郭晞听来,简直就是书呆子的天方夜谭般的呓语,他进一步说,“半个月前,惊闻你们的好事,如晴空霹雳,某尤其担心,二十德薄命浅,以她的造化配不上去承受你的福报,受害更烈,又怎么敢轻易搏这一线生机呢!”

    郭晞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含着讥讽微笑着问:“那现在呢,又有什么不同?”

    “易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蒙在鼓里,如坠梦中,茫然不知所解,以为这‘一’是天造地设、神谋化力,是固定不变,不变应变,变也是不变……”

    任海川对郭晞的情况略有所知,实际上是宠奴偷偷告诉他的,其实连任氏到长安来,也是极力瞒着他。近几个月,他一直在东都洛阳为一位致仕的高官在北邙山勘察阴宅,之前他都不赞成任氏离家外出,何况如此匆匆自嫁。宠奴是趁着买脂粉的机会,溜去向任海川报信,讲了两人相识的经过、发展为定情和目前情形。所以任海川又急又气,深怨任八娘的自作主张以及无双私定终身。今天午后藉着陪同任氏去延寿坊,宠奴又将行踪转告给任海川,哪知这一趟决心之旅却彻底颠覆了他对相术的认知。任氏这回是胡妆骑白橐驼去的,他在半道截停,打算声色俱厉地挽回她,然而万分震惊地发现无双妩媚中透显生气,原先红颜早夭的命格逆转,已初露贵相。他自认算无遗策,坚信哪怕推算会改,变数影响判断,定数即变数的综汇,结果却是一定的,所以眼前的状态令他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这才有郭府的勉力一行,现在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了自己的不解和困惑,承认到“当然这是喜事无疑。”

    郭晞叹一口气说:“任五兄,你说的我是茫然不解,但对你的承认,我由衷地感谢。”他顿了顿,转而好奇地问:“那依你所见,我的命数又如何?无需避讳,请畅所欲言。”

    任海川楞了一下,“这个嘛、这个嘛”他嗫嚅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手肘抖动着,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掐指头,而且神情异常古怪,就像医生遇到疑难杂症一样。

    无双关切地询问,“莫非是奴连累三郎了?”又加快催促道:“五哥,你倒是说话啊,好不爽利,真真叫人着急!”

    任海川郁郁寡欢地说:“唉,天意难测,看来某也免不了是井底之蛙、所见不大啊!”

    “任五兄,一下午你都侃侃而谈,怎么才半刻工夫,就一味地吞吞吐吐,支吾起来了,我既这等诚心请教,二十也在苦苦相问,还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罢,只怕会被人耻笑了去。”任海川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郭晞的面孔。“郎君的面相不可测,反之则有深祸,轻则伤身,重则魂灭。”他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口吻说,“怪哉、怪哉!某相过的公侯将相也有数十,虽格局有异,皆在规度之内也,纵然历代帝王之相,也是于理可依,未如郎君者,竟在天数之外,何其怪哉!”

    “任五兄,你可不要危言耸听,拿大话诓我……”

    不等郭晞说完,任海川截住道:“岂敢啊。某的话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之所以难讲,是因为没有先例,唯恐言不尽意,徒惹猜嫌,反为不美。”

    “好吧,”郭晞若有所悟地一笑,说:“等你哪天有结论了,再悄悄告诉我。”

    “实不相瞒,某为避祸而来,从今而后只有托庇于郎君,至于成败,付之天意尔。”停一停,任海川不放心地补充道,“与二十一样,某的人劫也在三四载内,往日寻遍京师,上至王公贵主,下从商贩走卒,旁人皆不能救,谁凭想今时今日冒出一线生机来。”

    “先前你还吓唬我要把无双带走。”郭晞的笑容里微微有点怨恨。“现在却自作主张,我还一句话也没答应呢。”他半开玩笑道。

    任海川对郭晞的软钉子似乎丝毫没有介意。“惭愧。此事对某干系重大,总要先会过郎君才见分晓,不揣冒昧,怎敢一见面便吐露真言。”

    他们又谈了一些其他话题,气氛融洽起来,任氏兄妹彼此交流了近况。约到漏下二鼓,灯烛烧尽,茶盏也空了,几人都已疲乏,任海川远来是客,先安排他和任八娘住同一院子。不过任海川表示自己交流广阔,也时常外出游方,不敢久住郭宅打扰,只盘桓二三日足矣,郭晞自不勉强,送到主院西侧门时,他一板一眼地说:“任五兄,我向你保证,竭尽全力,必定护得你俩周全。”任海川感激地对他深深拜了一拜。

    回到内院房,任氏服侍他脱了靴子,摘下幞头,解开腰带,叠起袍衣。两人并排躺下,一时却不能入眠,郭晞心头压着沉重的担子,不光因为任家兄妹的劫难,俗话说天机不可泄漏,自己的来历却也有着预示,三教九流中人果然不能小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