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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菩提寺(一)

    一天上午辰时刚过,韦崟又急不可耐地登门招唤。头两天晚上他一下值就拉着郭晞去虾蟆陵饮酒作乐,一直待到四更五点。参与聚会的还有薛仁贵的侄孙左清道率府兵曹薛坦,则天朝右武卫大将军沙吒忠义之后左羽林军果毅沙吒利,开元中朔方节度使韦光乘之子监察御史韦伦,京兆府司仓参军刘鸿渐,都是一帮荫补出身的贵介公子,以及郭晞的二姐夫,新任城门郎吴仲孺。这些歌楼酒馆在规模和布局上只略逊于平康坊,也是京城第一等的风流薮泽之地。但郭晞已然钟情于任氏,对其余的漂亮女子一概视作庸脂俗粉,无所措意。酒席散后独自回祖宅过夜,无双体贴不曾埋怨,倒惹来宠奴的好一阵闲话。

    “郭三,别发愣了,且听我说!”从韦崟中气十足的口气听来,他好像已经睡足一夜的觉,实际上连两个时辰都没有,连声催促道:“今儿是十月十八,菩提寺开讲的日子,眼看日头不早,咱得赶快动身,否则一旦迟误,席位就满了,岂不可惜哉。”

    郭晞哈欠连天,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颇为坚决地回拒道,“什么,菩提寺?我才不去咧,韦九,你真是活脱脱的‘小人闲居为不善’,要去自去,不要连我。”

    韦崟根本不理会郭晞那种筋疲力尽的样子,继续狡辩说。“知道,我又不让你去听佛经故事,那些我也不爱,我前三天就打探明白,今日说话人开讲《王昭君变文》,你若不喜,还有新出的话本《一枝花》可选,如何?我的面子也不是那么好驳的。”

    郭晞期期艾艾地用其他理由。“我两天没回去了,再者,还另约了人。”

    “郭三,武功赫赫的马上将军,没料到你竟是惧内之人!”韦崟故意夸张地喊道,“若再执意不从,我定羞与你为伍——所约为谁?从实招来,何不一起同去。”

    “你让我考虑会。”郭晞并没有哄骗韦崟,他的确发了请柬,邀的是任海川好友韦会。他从西市回去后,第二天便下了帖,很客气地请韦会上门一叙,并由任海川作陪。大概任海川之前已有报信,所以韦会不虞有他,欣然应允,表示一定如期赴宴。现在韦崟的突然要求打破了事先安排,令他一时间不免左右为难。韦崟是他肝胆相照的挚友,此刻的态度又如此坚决,不答应怕冷了心。而韦会是他主动相邀,延期则既失礼数、违背待客之道,又惹人生厌,以至坏了下面的安排,在他的规划中,韦会是必不可少的助力。这样以来,唯一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有韦崟提议的两拨凑一处,稍微灵活地变动一下地点。虽然主意已定,但他先不忙着答应,装出一副洞然于胸的样子,不屑地说,“招了吧,听完我再理睬。”

    韦崟一撅嘴,吹胡子瞪眼,冷场半晌,见无动于衷的郭晞不上当,反倒露出讪笑,才泄了气说:“你知道我一向手头很紧,刚买马,前不久又借了两百贯给妹婿郑六……”

    郭晞闭上眼睛,不看韦崟的顾而言他,催促道,“说重点!”

    “方才告诉过你,今天逢八,鸣珂曲的花娘照例去南街礼佛,她等不能轻动,必因人而游。”他挤眉弄眼地说,“我昨用你的官名下了牒,咱张幕于堂上,有美酒佳人作伴,歌舞伺候,再召几个乐工助兴,岂不快哉!”

    “恶心,离我远些。这样吧,先和我一同吃早饭。”

    他们很快打马出发。郭晞现在之所以于两宅之间来往方便,是因为家中众位长辈皆不住在。祖母向老夫人回郑县过冬,由郭子仪的寡嫂奉养;母亲王夫人带着几个年幼的儿女启程北上朔方,预期明年春后返回;兄长郭曜已偕节度使高仙芝西去龟兹。偌大一个郭府,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加之以三品官身,由得他随意做主。他堂而皇之地将任氏领入家庙,磕头拜祖先,准备等自己将来娶过正妻,为无双正式向朝廷申请身份。是以郭府中上下老小,皆对任氏恭敬有加,不敢再等闲视之。说笑起来这也是打郭子仪本人起,一脉相承的流风。他的一番所作所为,令感动的无双愈发对他死心塌地、百依百顺,连带习惯挑刺的宠奴都心悦诚服,一改往日倔强的态度,从此真个把他当作亲人。任八娘见两人琴瑟和鸣,本来打算功成身退,自去寻找下处,被郭晞委婉劝住,嘱她为自己挑选并教成女乐一部。

    这下子连无双也感兴趣了,她热心地提出几条中肯的意见,似乎比单纯的两厢厮守能获得更多生活的乐趣,这一点郭晞越来越明白了,沉浸在有事做中使她着迷。每天晚上两人都一起听白天排练的效果,最后无双总要手把手亲自演示,并收了一个名叫曹宝宝的胡人男童做琵琶弟子。她甚至女扮男装拉着郭晞到东市的偏僻小巷内的河东人园子去看杂戏舞蹈。这处园子只有一间两层的乐楼,顶部是露天平台。于郭晞而言,是次沉闷乏味的观赏,环境绝谈不上舒适,相比现代的剧院显得过分简陋,还不如明末江南小县的草台班子。但是在这样寒酸的舞台上表演的歌舞戏,确是中国古代成熟戏曲的滥觞,使看得津津有味的无双既开心又很受启发。“奴恨不得也登上台,”任氏说。两人刚从园子出来,在清凉的晚风吹拂下散步,小路两旁是东市乃至整个长安最大的乐器行,不少宫中所需也是由此采办,甚至有店主人称“我家的羯鼓连崖公都欢喜。”很明显,正是这种音乐魅力所形成的氛围吸引着无双。她一个下午接一个下午徜徉在乐家,和音乐人用市语七嘴八舌地交流,郭晞压根听不懂。

    “奴这样行吗?总让三郎陪着,会不会生厌,好像奴太恣意任性了。”

    “不妨事,二十休要苦忧心,只要你快活,那就行啦。”

    “嗯嗯,当然了,奴都没法子谢你了,”在她的大包大揽下,为郭晞筹建中的女乐购置了整套乐器。“箜篌、琵琶、胡琴、筝、笙、篪、羌笛、排箫、筚篥、铜钹、铃槃、羯鼓等等……”她屈指数不够了,“哎呀,要买的简直太多了,怎么办!”

    “二十你是行家,只要认为必须,全部都买。”

    “真的吗?你真和我一样傻,三郎。”她的那双蓝眼睛慢慢一眨,从眉毛下抬起来深情款款地朝他看,使郭晞情不自禁地念出后世名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三郎的只言犹如碎金,与王维诗不遑多让。”她的脸上发出夺目的光彩。

    郭晞索性放开来说。“我在陇右偶然读过几首无名氏的词,煞是委婉动听,只可惜曲子零落失传了。”这时日暮鼓动,两人满载而归。他憧憬道:“等宅中女乐粗备,我抄下来,你给重新谱曲,日后仔细演练,大功告成之际,没有比这种围炉夜听更妙的了。”

    她合掌欢道:“奴已急不可耐,从明日起便足不逾户,好生督促她等勤学苦练,令三郎早一天听着。想想看!”她眉飞色舞地许愿到。

    “我祝二十你一帆风顺,必然得之于手而应乎于心。”郭晞含笑说。

    从次日起,无双真的一心一意扑在女乐上,任八娘同样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惹得宠奴一个劲儿地怀疑说,郭晞一准是打算让小姨无暇分身,好自己出去寻花问柳,被他言辞犀利地好生奚落一通才作罢。因此这几天韦崟常假借各种名义拉郭晞去冶游,任氏也无心过问,反正她对他已然一百个放心,郭晞亦从不越雷池一步,每回不管多晚都照旧归宿。

    韦崟问道,“以前我要送你美妾,你还不允,回绝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在芳草被你金屋藏娇,又何苦自禁如是。”

    “下一句我还没告诉你呢!”郭晞捧腹大笑道。“是‘何必单恋一枝花’,可我偏偏独恋这枝花,奈何!韦九,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我和你永远弄不到一块儿去。”

    韦崟一耸肩膀,无所谓地说。“随你便,我管不了。好在这档子事是细枝末节,咱道合志同,”他一揽郭晞胳膊。“可你也别坏了我的兴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