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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长孙璀(四)

    在乐游原高耸的亭台楼阁之间,一弯银白的月牙在太阳没下的地平线上降而未沉。

    朦胧的月色映在郭晞的眸中,四十万公里的差距,离他似乎只有咫尺之遥,摘手可得。穿过云层,勾起凡间一连串瞬灭的水花和长久的波澜。它用暗淡而明辨的光亮为三长孙指引路途,他们无论在身体还是心情上都是满载而归,正逐着最后一声鼓点进半掩的永宁坊门;现在,十二街上行人绝迹,唯有鸟雀微鸣。在此刻,石堡城头,同一道月光,又以它的冷清若有若无地闪过全副武装的浑进的盔尖,吐蕃人精心策划的攻势被阻挡于赤岭以北,但那十几里长、连绵的火炬队列却赶在黑夜来临前赢得了关注的胜负。

    当初兴庆宫的判断既然已经有了结果,马后炮般的议论也就传开了。根据无所不知的任氏带回的灵通的小道消息,谁都说,郭晞要获得天宝皇帝的重用了。不管是道听途说来的,亦或者有心人故意散播,使原本已泯然众人的郭晞的知名度顿时又再创新高。郭晞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但长安的百官却不这么看。有过一次决胜千里的郭晞,注定是朝中冉冉升起的新星。然后,对陇右战局的谈论,很快就转到其他不相干的话题,毕竟离京城很遥远。如:尘埃落定,枉费心计白用力、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贵族子弟和新秀进士们,被黑马周皓抢先拔得头筹,竟荣膺李二十五娘的青睐。当然在这些旁观者眼中,郭晞无疑才是第一流乘龙快婿的佳选,家世既可,前途又不可限量,岂非机不可失、更待何时。

    郭晞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向来满不在乎,更不认为现在是迫在眉睫。在另一个时空,英年早逝的他五十岁死前,郭晞及其夫人的墓志铭尚未被发掘考证出来呢!他如果能多活几年,这几天倒会由衷感叹真相面前,历史的惯性何等强大。也幸亏茫然不知,他才待之以平常,不然,终究免不了要一惊一乍,现于形色,哪像这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呢!因此,他没有继续追问任氏刻意结好长孙璀的目的,只看作一次因缘际会的投契而已。

    任氏的看法与众不同。她确实很在意其他女性对郭晞的态度,所以长孙璀从一开始就引起她的关注。在她考虑的事情中,这个问题的优先级超过其他所有项目。她是观察一阵子,才胸有成竹入中堂的,两人一见面后,便产生了最基础的断定。她和长孙璀不谈家长里短,也不说针织女工,只是跟她描述了郭晞的志向,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将来共同的期望。长孙璀后来也开诚布公地表达仰慕之心,而这毫无戒心的吐露,长孙璀在所交的全部朋友当中,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但她一面对任氏,就自然而然地赋予信任,无双也对得起这份真情。这是一次冲动的交流,可成果斐然。心有灵犀者往往不必经过冗长的试探,就能从交浅言深的信赖中意会对方。

    任氏虽然在小门小户长大,却是一个通情达理、非常有远见的聪明女人。她曾对郭晞的示爱狐疑不决过,而且几番诱导心里话,表明不是盲从于爱情。她希望嫁给能给自己遮风挡雨、爱才不重色的良人,对那些纯粹被她的美貌和绰约风姿倾倒的登徒子,向来不假辞色。她来长安是寻觅佳偶,她的妩媚迷花了很多人的眼,却并不以此为乐。她的最低诉求是在二十岁之前,择个从一而终的对象。郭晞喜从天降实现了她的愿望,她决心用今生所余的精力去报答。她不是被动地委身事夫,反而积极采取一切合适或有些投机取巧的手段以达意图。不可否认,她也是有私心的,这既情有可原又值得肯定。她不是那种认为约定了两厢厮守的诺言和期限,就看守丈夫像防贼一样的妻妾,对于郭家未来的冢妇,宁可自己也参与选择,而非消沉的置身事外,甚至阳奉阴违、暗中作梗,做拈酸吃醋的泼妇行径。

    这就是她守口如瓶的心理活动,只等待合适者出现。长孙璀有一双炯正的眼睛,娟好静秀的形貌,知书达理的性格;含蓄的微笑带点优容而又朴质的神气,这些都使她特别出色。配嫁给郭晞这样优秀的须眉的巾帼并不多,可是长孙璀她够格,关键是也对郭晞有好感。这非但没使无双不安,反而令她更加满意。

    郭晞回到内宅任氏房时,看到她正兴致勃勃地挑选准备送给长孙璀的礼物。她一边把不合意的东西归置了一下,同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建议,等委托师大心代加工的异石里的羊脂玉掏出来,可以雕琢成一柄玉如意,作为日后定情的信物。郭晞原以为是无双自己想要,当然不加思索地满口答应,还有什么是舍不得给的呢!狡黠的任氏立刻拿住话柄,声明玉如意的用途就归她全权处置了。这时,她方一五一十地阐发企图和良苦用心。郭晞张口结舌,瞪圆大大的眼睛,几乎露出白痴式的傻样。心里哭笑不得,对她的脑洞大开,简直无言以对,没法子打圆场了。他抬手摸了摸任氏的脑门,确定她不是发热说胡话。无双针锋相对地撩起一缕刘海,任凭他去试。郭晞感到很尴尬,只不过自讨没趣罢了,嘴里好一阵子哼哼唧唧。

    但愿你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郭晞虚张声势地喊了一下。他分不出太多精力为此操心。郭晞清楚安史之乱注定爆发,儿女情长是甜蜜的拖累。但历史也非一成不变,而他可能战死沙场,既然不准备走原路,要是运气好,他会有更大的现实空间以改写命运。郭晞是信奉人定胜天的,但他也像通常的中国人一样敬畏自然。使自己轮回三世的神秘力量,显然不会太科学。公元八世纪对他很有吸引力,他热爱这个时代,假如冥冥中自有天意,令他成为煽动飓风的蝴蝶,怀着强烈使命感的他也有这一愿望,但为什么不想做得更多一些呢!

    他垂脚坐在东里屋次间用帷幕和屏风专门隔开的一小间私室内,设法不去理会任氏继续刚才的谈话。他点上蜡烛,把邸抄又仔细看了两遍,顺手拿笔在上面圈了几个字。这片空间是借用的无双私人会客室的部分地方,是他的临时小书房,向南开着一面窗户,正对着花圃边的一丛兰草。任氏登门拜访的亲友很少,也几乎不在此待客。郭晞为了夜里写字方便,总会留下一些文房四宝和书籍在里头。这样没过多久,东西就越积越多,他干脆将几个书架、一张书案和坐床连带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碎挪来,自成一片办公的小天地,他对这倒很满意,却使原本女主人的温馨氛围改变不少。

    他走到窗前,往黑暗中望去,凝视着寂静草坪上足以流传千年的发光的石制灯幢,缅怀即将逝去的流金岁月。

    听着任氏的低声絮语,又想到长孙璀,他多愁善感地念道,“面对着鲜花丛丛,由来人们趣味不同。头发自今儿白了,花还像去年一样鲜红。随着朝露而艳丽,香气离不了晚风。何必等待零落以后,才知道枝头已空。”他对着暗透了的夜空点点头,仿佛是想窥清仅有的几颗孤星的轨迹。

    在临睡前,郭晞说他愿意接受任氏的合理建议时,无双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早于两人相识,郭晞对唐人森严的门第婚姻的社会习惯,深深觉得无能为力,也就索性顺其自然。他是委屈地向她献殷勤,任氏则安抚着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