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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骊山(二)

    常乐坊西门成了夜宿花柳地、晨时方归者——主要是半夜又下阵雪——的车马填塞处。在狭隘的门楣之下、门吏值宿的房舍旁,都有指挥交通的丁壮,因为知巡的殿中侍御史协调咸宁县不良人于南内及东市周边诸坊口维持治安,所以挨次离开的公子侠少秩序井然。其中不乏郭晞的熟人,也不管什么路遇回避,与他在马上称兄道弟,未免有碍体制。他从众人让开的一条道进去,穿街直过十字口,便来到了自家门前,再东去不远就是胭脂坡上的虾蟆陵。眼见萧墙后跪着一溜七八个脱了布袄只剩单衣的小苍头,个个面色苍白,冻得哆哆嗦嗦、涕泪交零,被手持马鞭的老家人周平劈头盖脸地一阵詈骂。

    郭晞倾耳伫立,很快便知原委。“……头钱价奴兵,横死也勿论。”周平二十年里跟着郭子仪走南闯北,咽过五岭的瘴水、吃过西域的风沙,一身恶伤疤,满嘴跑方言。“腌臜打脊泼才,叫尔侬驱忙扫雪,不立便拿笤使箕,个个怕苦畏难,这等没眼色的平头奴子,以为娘主慈悲,越发放纵,早晚破头,罚去虾蟆更。”

    “老周,何苦与獠奴着气,你也上了年纪,还不坐享荣养,留给管家婆处分。”

    周平听着声音,便回面作喜。“三郎君见礼,恨俺那老妻,只会惯着家生厮儿,何尝赏罚分明。昔日郎主言‘理家如治军’,若依军法,非先打五十杀威棍不可。”

    “哈哈,你这把老骨头禁当,他们只怕要和骨烂了。”

    “俺这身体,当年也不虑,后来打毬跌了一跤,便不行了。比不得郎主,一般岁数,使枪弄棒不异少年。唉,”他叹气一拍胳膊。“俺不得不服老喽!”

    等他听到郭晞又要去朝玄宗,吓了一跳。“三郎君了得人,屡蒙圣人看重,又升大官、受美爵,端的是这样。”他挑起大拇指,乐呵呵地说。郭晞交代他一应照旧,做好看家护院的勾当,他连声应诺,再对小苍头厉声道,“现暂且饶过今次,尔等从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説不是,若把俺恼杀人,要阿你几个吃鞭到死也么。”

    郭晞看这群小家奴中有周平的孙子,还给自己当作几天贴身小厮,老周不愧是过来人,一碗水端平。说起来常乐坊的这处祖宅,名虽正,通共才二十年。起初不过占地十五唐亩,随着儿孙们年齿渐长、行辈滋生,又兼并西邻破落户的小宅,陆陆续续扩建了两个院落,方有现在的规模,但毕竟街东寸土寸金,又都是开发过的熟地,面积甚至还不如他在南边升平坊的私宅,当然在位置地利方面两者没有可比性。

    他刚巡宅一圈,要离未走之时,值夜的城门郎吴仲孺回来了。吴郎年介三十,陕县人,绿袍犀带,方面丰颐,呵气成霜,很有官相威容,是他二姐的夫君。夫妻俩初入京,钱财不趁手,一时无力购置寓所,又不想多破费租宅,所以干脆回娘家借住。即有“久住令人贱”的俗话,但一来郭家人仁厚,体恤下情,二则久于宦游,男子常年不在,有吴仲孺正好缓急相帮。然而女婿毕竟是外姓人,吴郎虽强项,倒也知足守份。

    “数日不见,三郎好在么。上回我说相请,偏逢忌辰,轮过一旬。今来凑巧,择日不如撞日,喊上韦九官,午后一伴同行,任从几多贯,入门还是老相识。”

    郭晞急忙婉拒说,“辛苦奔波命,官身犹颇奈。姐夫,不是小弟我无故拿捏,实在圣意皇皇,刻不容缓,我马上得去骊山。”

    “骊山?”吴仲孺思忖一刹,旋即省悟道:“三郎去华清宫面圣?”

    “对,适来有中官传旨。著我随班谒驾。”虽嘴上恭敬,但他并不见受宠若惊的神态。

    吴仲孺向来心高气傲,不太以岳丈郭子仪为奥援,可骤闻像郭晞这样直达天听的终南捷径,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向往表情。“三郎善为,这般大好机会,不可轻忽。”

    郭晞苦笑了一下,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他升三品是得明皇赏识,可实际上皇帝只在乎万乘之尊的脸面,自己在石堡城立功,不错,可效用也仅限于此。因为无穷的欲望和野心,已经拖垮了四十载太平天子年老力衰的身心,晏乐于九重深宫之内,所谓垂拱而治;画策于方丈版图之间,无异纸上谈兵,这便是天宝末叶盛极而衰、衰至则骄的征兆。

    但吴仲孺显然不是他目前志同道合能交心的对象,然而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吴郎有艳羡之态而无忌妒之色,是真的为郭晞高兴,这倒符合一贯的刚忿性格。郭晞说,“姐夫少住,且待我回来再叙,少不得一应花销齐由我出。”

    吴仲孺近来被他娘子耳边罗唣,每月俸料钱不得结余,只好拿娘家体己钱补贴,未免令人闻而生烦,现在郭晞主动请客,囊中羞涩的他也半推半就,反正妻弟不比寻常外人,倒不丢脸。“三郎好去,万事无忧,我与你姐姐一起敬候佳音。”

    郭晞打马扬鞭前往通化门,作为外郭城东面偏北门,是历朝天子践行东去大臣和送别亲人的重要场所。今天,这处长安东去辐射出的起始要害,纷至沓来的行旅、绵延不断的车队都依然如故,但添了许多穿插其间拉炭的牛车。通常,京城里皇族和百官的冬季供给由南山的炭户负责烧造,京兆尹总括其事,而百姓的需求则更依赖于民间输纳。郭晞他们避开深深的车辙印,小心缓慢地走过一片松软干净的雪地。到了顺城街上,宽敞的路面更加开阔起来,形成一片大型的广场,两厢各有一座对称布局的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充当门房的助铺。通化门雄踞于广场尽头,门上建有宏伟的楼观,左右正对门楼山面中一间的位置,内垣有登城的马道连下墙根。因为通化门通夹城,所以城门两侧还有石铺磴道上下城楼,但普通人是看不到的,皇家与百姓各行其道,既不扰民又隐藏行迹,可谓两全其美。

    包砖的门道是两壁立排柱的木构过梁式建筑,大概有一丈九尺高、一丈五尺宽,郭晞进入最南边的一个。狭长的门洞光线很暗,他们原本排成一列,其次的白玉催马赶上半头,“公子,官家易反复,”他略微一欠身,“假有西遣意,当力辞,陇右不可再去。”

    郭晞吃惊而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若论年资,哥舒大夫逊我父多矣。当开元二十年,阿爷转安西副都护,与他老子共事时,他还是白身,之后客居长安三年,不名一钱。”

    “公子所言正是,不过四五年工夫,他以一介白丁,从衙将横得节帅,平步青云,漫说老主人,即今河北安大夫,也输一筹。”

    “他蒙王大将军青睐,也算一时之遇,可惜许急功近利,到底突厥种,不恤中国将士,我心只是忧陇头,恐怕这军流血尽。”

    白玉愤愤不平地说,“上天恁麽不公,老主人蹉跎十二三年,在节度副使、城使、军使、兵马使之间来回推排,也不获正位,偏他得宠,叫人灰心。”

    这时,郭晞见前头光亮甚炽,率先一步出去,外面豁然开朗,全无遮碍。

    “老白,你不知个中曲折,这全因李相国逞其私欲。原来,我大唐边帅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成名就者,三四年中往往入为宰相。如哥舒翰、安禄山之辈,虽有才略,犹为一军之使,不授总管全权。及开元中,李相国用事,为杜绝出将入相的根本,乃奏言曰‘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诚以恩结之,彼必为朝廷尽死。’至是诸边节度使多胡人。胡儿不知书,焉得抬举政事堂,他高枕无忧矣!惜哉我父,奈何奈何,如此时,更知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