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医院的探望者
距离莫西出事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们年级组织好了同学一起在今天去医院探病。我们班的同学基本上都去了，还有一些其他班的认识莫西的人，其中包括了康利和加洛。下课后队伍出发，我看着楼下，不由得有些惊讶：没想到去看望他的人有这么多，想到莫西那高傲的妈妈，我觉得这应该基本上都是莫西姐姐德博拉的功劳。
看到队伍消失在校门口，我抓起书包，迅速出门，偷偷跟在他们身后。
我可不能让比尔知道我去探病了，而且我得找个机会跟莫西单独谈谈。可不能跟同学们一起去，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莫西，真抱歉把你当成蚌壳精，没想到你是更有神秘气质的吸血鬼。”
为了知道莫西在哪间病房又不至于被发现，我一直跟大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来到医院门口，待所有人都进门后，我从灌木丛后起身，进入大门，结果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大厅中只有几个推着车的护理人员和一些老人，以及两个前台接待的护士。
我来到前台询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在三天前被送进来的小男孩？车祸住院，他的名字是莫西。”
护士看了我手中拿的“慰问品”，态度柔和地对我说：“医院里面没住几个人，上次的紧急情况让我们印象都很深刻，他就在304号。你是来慰问他的同学？掉队了吗？”
“其实我是他的好朋友，我想过会跟他单独谈谈，要谈很久，所以我才故意晚来的。”我说，“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我没有负责他，但是我的同事说问题不大，那男孩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风险了，似乎只受了一些轻伤。”护士笑着说，“他是凌晨两点被家人送进医院的，但据说有人在晚上九点就发现事故现场了，当时只看到了司机的尸体，没有看到男孩的人影，不会是男孩自己跑回家了吧，也没有人在街上看到他……我们镇子也不大，真奇怪。”
“可能是当时街上没人。”我下意识找理由掩盖心虚。
“确实，晚上的格罗摩拉可不适合在街上游荡。”护士跟我挥挥手作别。
我在三楼的厕所藏好，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听到外面响起吵闹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有动，说不定里面还留着一些人。再等了一会，我又听到了加洛的声音，在厕所里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最后，走廊又恢复了无声。
我出门，来到304号病房门前，这个房间看起来比普通病房要大一些，是一间单人房。
我没有立即进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听到了莫西的声音，似乎是有大人在跟他说话，我根本听不清楚。
“是的，母亲，我一定会做到这些的。”我听到莫西说。
我赶紧将头从门上撤离，那很可能是一句告别词，虽然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但联想到一些可能的吸血鬼特性，我先回退几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房门前路过，这样会保险得多。
我身后传来开门声，随即是关门声，我没有听到脚步声。
不敢回头看情况，我把速度放慢，假是要去其他地方的小孩，为了防止被认出来，我今天还戴了鸭舌帽。
等到我战战兢兢回头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我回到再听了一会，没有听到其他动静了，于是我敲门：“查房。”
“是谁？我母亲可没有安排任何人来照顾我。”莫西似乎有些惊讶。
确认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后，我直接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被鲜花和各种慰问品包围的莫西，他穿着病服坐在床上，手里面拿着一本书，脸色十分苍白，也不知道是伤得太严重还是种族特点。他惊愕又警惕地看着我这个意外访客：“行吧，你来了我也不太意外，毕竟你就是一个疯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拿出纸笔，写下我想说的：“你看起来就像是躺在装满鲜花的棺材里，挺适合你的。”
“怎么，你这几天也出事故变哑巴了吗？”莫西似乎接受了我来看他的这个本不可能的事实，冷笑着反讽。
“据我所知，吸血鬼的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我怕被你妈妈听到。”
“什么？我们家不是——我妈妈也不是，所以你来这里要干什么？”莫西突然有点结巴。
“你是吸血鬼。”我继续写。
“你以为那天抓到了我的把柄，就可以利用尖牙这个特点来搬弄是非吗？”莫西冷冷地说。
“我可没说尖牙就一定属于吸血鬼。而且，那天你的眼睛红得吓人。”
“胡编乱造当然可以让你畅所欲言，没人会信你的。”虽然莫西还是表现出从容高傲地模样，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莫西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有底气，现在他更像是在履行某种必须的职责，他在强装镇定。
“感觉你似乎没有否认我刚才的指控。”
“否认一个疯子徒劳无用。”莫西环抱着双手。
“你那惊人的恢复速度可不是正常人能有的，你现在只是在床上装病吧，刚才你的妈妈是不是叮嘱你不要在人面前露出马脚？这几天也没有看你们家派人来抓我，说明你心里面还是没底吧？不知道同学们的真诚慰问有没有让你这伪装的生活变得好一点。也不对，也有很多人希望能像你一样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天天躺床上什么也不干，天哪，甚至拥有了这么多的奖项！只要身体恢复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赏了，莫西少爷。”即使是手写，我也不忘嘲讽莫西。
“既然你知道我已经恢复了，那何尝不就在这里解决我们还未解决的问题？处理你一个我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莫西脸上突然染上了一丝暴戾，他放下了双臂。
我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稿子。
“我已经把你们家的事告诉给了我所有信任的人了，在我没出事前他们都能很好的保守秘密，镇上的人可是对一切邪祟生物深痛恶绝的。我认识的人可不只你知道的那些。我还跟他们约定了，如果今天八点后发现我没有回去，就把你们的事公布出去。我记得当时你很怕被人类发现吧？还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事，看来只要你们一家的身份因为你而暴露，你就会受到很残酷的惩罚。”
“就算想让你的家人解决掉我的家人们，我也做好了万全准备。我把所有可疑的点都列在了两份文件里，那天我收集到了你的血肉和头发，也把它们都放在文件袋里面。一份我交给了比尔，今天我已经通知比尔藏好，你们是没法一下子就找到他的。只要过了约定时间，他就会在那之后出镇，带上干粮和我们所有的积蓄，不借助任何公共交通，我敢说，你们绝对找不到他。比尔也挺爱你，简直爱死你了——他一定会不辞艰苦去到祖城告发你的，你应该知道，现在的鉴定机构有很多，还有很多蠢蠢欲动的超自然研究机构和科学家。还有一份是被我投递到了邮局，今天晚上要是我不去收回它，它就会在今晚寄出去。你猜猜地址是哪里？”
”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那么你们家可能只能动员全镇人去找比尔、或把全镇的人都杀光才能不暴露身份了。不过看你们融入社会这么自然，还辛辛苦苦地当了这么久的人类，你们大概还是有所忌惮吧。”
比尔的喉咙嗬嗬作响，我故作镇定，又在纸上补了一句：“想杀我可以尽管来，现在是七点，我还可以跟你拖一点时间，或许你能变成蝙蝠逃回你们家？来让我们看看是谁比较及时。”
沉默的对峙又开始了，但是这一次我是主动方，我靠着墙，做出一幅轻松的姿态看着他。
“不用当哑巴了，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有那种隔了几百米都能听清声音的能力。”我看见莫西弓着背，彻底泄了气，事故那天他看起来都不像现在这样狼狈。
“你想让我干什么？”莫西看着我，现在的他看起来脆弱极了，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欺负好人的超级反派。
感谢艾丽娅给我上的一课，对莫西这人我是不会吝啬撒谎和威胁的，破罐破摔耍无赖能使那些有所顾忌的人为之忌惮，比如之前的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些东西，我知道我来见莫西的举动是冒着极大风险的，现实中的吸血鬼也不太可能与书中的描写基本一致。我也不能将家人拖下水——我预写的狠话也是在拿家人朋友冒风险，要是莫西真的想杀了我，我要和他殊死搏斗，能干掉他当然是最好的结局，我包中还有很多大蒜和一个十字架，我还带了斧子过来。准备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其次的好结局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但是我也不知道莫西家人会对我的家人们做出什么。
我也做好了跪地求饶的准备，这是最坏的结局。要是打不过他，我就实话实说，把我变成食尸鬼也好，被吸干血也好，我会用最卑贱的方式求饶来让他放过我的家人朋友们。要是我真的死了，可能也只有比尔会想到给我寻仇吧？没有提前告诉他是正确的。
我从发散思维中回神，不得不说，就这样来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见莫西实在是过于莽夫，但是我实在是很急切，也可能有一种对奇幻的狂热暗中驱使着我做事。我要从莫西这里得到一些信息。写的那一大段不管符不符合事实，只要能唬住他就行了。现在看来很成功。
现在的我没有感受到什么胜利者的喜悦，于是继续写字确认：“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在撒谎？”
“要是真能那样，我早就可以喊人过来了。”莫西弱弱地说：“我们吸血鬼经过了这么久时间适应，基本上和人类差不多了。”
“所以你真的是吸血鬼？”我往床边挪了挪。
“你别过来！你包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莫西似乎是被我吓到了。
我路上摘的礼物还放在门边，我把它捡了起来，放在莫西床边：“来看病不带点东西似乎不太礼貌。”
那是一堆缠满了藤条的树枝，被我用绳子捆在了一起。反正也是我拿来做样子的。
“这是什么新的嘲讽方式吗？你不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莫西话中又带了些气势。我想这大概是某种不屈的贵族精神吧。
可惜现在不是什么玩弄猎物的时候。我凑近他：“所以你真的是吸血鬼？”
“你别凑这么近。”莫西骄傲地往后靠了靠，看来他现在真的是不想看到我。
“我一直觉得吸血鬼很酷。”
“什么，你发疯了？”现在莫西一头雾水。
“说实话，我之前以为你其实根本不喜欢虚构故事，但是你居然是我所喜欢的精彩故事中的一员，说实话，你们像这样磨平尖牙，服从于人类社会，让我十分不理解，明明你们所拥有的力量比人类强大得多。”
“你当然不理解。”莫西咬牙切齿，“像你这种只读过编造故事的人类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看着莫西灰色的眼睛和嘴下隐隐露出的尖牙，虽然我很想研究一下吸血鬼的构造和他们的能力、文化，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答。
“莫西，你们家是不是跟政府有关？是不是政府安排你们在这里，你们才没有从立即小镇上搬出去，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入城？”
我看到莫西脸上的表情从厌恶和戒备逐渐转变为惊诧，心中暗道：看来我猜对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那篇恶臭不堪的文章……你是不是想对我的家人干些什么？我早知道你疯得不轻，如果你想用这个来威胁我的家人，大不了就让我们在这里分出某人人生中最后的胜负。”莫西翻身下床，眼中闪着暴怒的红光。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背也挺得直直的。
我心中一动，觉得我的一些预设前提出了问题。
我一直以为吸血鬼是一种捕食人类的食物链上层，他们身着华服，住在大城堡里，奴役着大量的人类和其他生物。但现在，他们虽然还保持着一份高傲，但是已经和普通人类相差无几，没有阶级，也会因为我这个小小的人类放下优雅，为了生存和家人露出利爪。
看来这里的人类要比我想象的强大得多。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你们知道格罗摩拉将会发生一场灾难吗，就在不久之后？不要含糊其辞，我知道的比你认为的要多的多。”
“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前已经有人劝过你们家，但是可惜某些人就是不听。”莫西站得直直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你了解到了哪一步，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人类联合政府乃至我们一族都知道这个小镇上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它将要迎来的命运。正如你所说，这个还在苟延残喘的小镇马上就要迎来终结了，虽然我不知道政府会干什么，不过大概会把你们全部强制驱赶出去。”
“所以你们一家都是政府安排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现在你不应该想一想要怎么说才能劝动你爸吗？”莫西微仰着头。
“果然如此，我知道了。”我笑了起来。
“你能知道些什么？”莫西毫不示弱。
“我听过你讲过你爸爸的事，虽然你说你爸爸现在的身份是个医生，但是我已经去过小镇上的档案室看过你爸爸的资料了，在格罗摩拉还在发展的时候，你的爸爸是作为国家特调员来到这里的，作为监督建设的一员。说实话，你们一家真的与整个镇子都格格不入。正如我之前所说，你们的条件在镇上是最好的，按照你和你母亲的高傲，你们应该早就搬到祖城里了。为什么你们现在还留在这里？而且，你似乎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使你的母亲在镇上根本没有工作，也不会与其他人有什么往来。”
“难道镇上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家的事？你觉得我的朋友都是哑巴吗？我们‘友善’相处了这么久，你以为我会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干？”莫西保持着冷笑。
“一开始我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回想起那天我们的吵架，我爸爸应该是以港口建设在小镇闻名的，加洛的‘铲灰佬’也能证明这一点。但是你提到的却是在更久之前的、当我爸爸还只是一个青年的时候投资的畜牧业，他在不久后改变了主意，开始转投港口建设。这段历史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甚至只在小时候听到他提到过一次。但是你嘲讽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港口，而是这一次阴差阳错的失败选择——讲道理，我觉得就连我都没有你这么了解我爸爸。想了想之前的吵架，我也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我在心中自嘲笑笑。
“看来你还真是挂念我，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真是承蒙厚爱。”
“当然，你对我的每一句冷嘲热讽我都好好保存在脑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反复咀嚼。要不是这样，就不会推断出你的秘密了，言多必失。”我毫不示弱，指了指我的脑袋。
“上面说的那些可能单独拿出来都不具有说服力，但是结合下来，你们一家真的非常可疑，这个地方本来没有任何让你们挂念的地方。我现在甚至都在怀疑，你的姐姐德博拉跟我们打成一片是不是都是别有用心了。”我嘲讽道。
莫西没有说话，面沉如水地看着我。
“但是那些都成为了过去式，莫西。我现在不想算跟你过去的帐，老实讲，我很嫉妒你，在知道你是吸血鬼之后更嫉妒了。”
“你这是在演哪一出？”莫西似乎迷惑了。
“你有一个好姐姐，还有着很多我想要但是又买不到的周边。还有一点是我最不想承认的——但不得不说，你看起来比我们更有前途，但是不懂装懂并不会让你更有前途，这一点就当作是我给你的忠告吧。而且你还是吸血鬼，奇幻世界的一员，这些几乎是曾经的我想拥有的一切。”一开始我只是想要让莫西放下戒心，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将我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说给了莫西听。
“我想要守护我的镇子，不论如何，相比起你，我的优势也只有她了。莫西，我现在不想和你作对，我只想让这场灾难停止，我想你这里应该有些东西可以帮上我的忙。”
“你别突然间变得这么恶心，很难让人不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莫西现在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问。
“你并没有拿出相应的诚意来。”
“好吧，我再坦白一个事实，刚才的事其实都是我编的，我没有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比尔，也没有准备什么文件。当然，你的血肉还是被我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我也有相应的安排。”
“什么，刚才的东西都是假的？”莫西不禁失声。
“我说了，我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愿，只是因为我不清楚吸血鬼究竟有几斤几两，才提前做了一个计划。毕竟我的本意不是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讲出了底牌，我心中却异常平静。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很清楚，你是一个高傲的人，这份高傲就是你的障碍。”
“别以为你很懂我——”莫西话音未落，他突然神色大变：“我的母亲来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楼下！”
我也站不住了，再怎么说我也和莫西“相处”了好几年，对他的秉性有着大致的判断，这份认知也是我敢于以身涉险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对莫西的妈妈几乎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份作文就是基于想象的纯粹污蔑。要是她知道我了解了她们一家的秘密，在我形单影只手上又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时，她又会怎样对我？已经把底牌全亮出来了，莫西会不会和他的妈妈一起把我杀掉？
正在我慌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莫西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没时间了，她已经上楼了，走窗户！”
我现在十分慌张，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想：“可这里是四楼。”
“别磨叽，吸血鬼的体质比你们人类要好得多，快，抓住我的手！她到二楼了！”
我没有多想，背好书包，抓住了手。
莫西嗖地一下打开了窗，“不要叫出声。”
我感觉我在一瞬间被提了起来，失去了重心，只能在空中不停摇摆。莫西单手将我提出了窗，他也一起飞了出去。我看到他的后背展开了巨大的蝙蝠翅膀。
“这个地方连人类小婴儿也摔不死，我希望你不要比婴儿还脆弱。”这是莫西的饯别语。
我刚想反驳“你是不是真的摔过”，就落在了医院的花坛中，摔得我眼冒金星。他大概是在二楼的高度将我扔了下来，我连忙看向空中，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红色的月亮，没有巨大的翅膀，只有亮着灯的住院楼和缓缓飘动的厚重乌云。
看到队伍消失在校门口，我抓起书包，迅速出门，偷偷跟在他们身后。
我可不能让比尔知道我去探病了，而且我得找个机会跟莫西单独谈谈。可不能跟同学们一起去，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莫西，真抱歉把你当成蚌壳精，没想到你是更有神秘气质的吸血鬼。”
为了知道莫西在哪间病房又不至于被发现，我一直跟大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来到医院门口，待所有人都进门后，我从灌木丛后起身，进入大门，结果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大厅中只有几个推着车的护理人员和一些老人，以及两个前台接待的护士。
我来到前台询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在三天前被送进来的小男孩？车祸住院，他的名字是莫西。”
护士看了我手中拿的“慰问品”，态度柔和地对我说：“医院里面没住几个人，上次的紧急情况让我们印象都很深刻，他就在304号。你是来慰问他的同学？掉队了吗？”
“其实我是他的好朋友，我想过会跟他单独谈谈，要谈很久，所以我才故意晚来的。”我说，“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我没有负责他，但是我的同事说问题不大，那男孩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风险了，似乎只受了一些轻伤。”护士笑着说，“他是凌晨两点被家人送进医院的，但据说有人在晚上九点就发现事故现场了，当时只看到了司机的尸体，没有看到男孩的人影，不会是男孩自己跑回家了吧，也没有人在街上看到他……我们镇子也不大，真奇怪。”
“可能是当时街上没人。”我下意识找理由掩盖心虚。
“确实，晚上的格罗摩拉可不适合在街上游荡。”护士跟我挥挥手作别。
我在三楼的厕所藏好，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听到外面响起吵闹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有动，说不定里面还留着一些人。再等了一会，我又听到了加洛的声音，在厕所里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最后，走廊又恢复了无声。
我出门，来到304号病房门前，这个房间看起来比普通病房要大一些，是一间单人房。
我没有立即进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听到了莫西的声音，似乎是有大人在跟他说话，我根本听不清楚。
“是的，母亲，我一定会做到这些的。”我听到莫西说。
我赶紧将头从门上撤离，那很可能是一句告别词，虽然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但联想到一些可能的吸血鬼特性，我先回退几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房门前路过，这样会保险得多。
我身后传来开门声，随即是关门声，我没有听到脚步声。
不敢回头看情况，我把速度放慢，假是要去其他地方的小孩，为了防止被认出来，我今天还戴了鸭舌帽。
等到我战战兢兢回头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我回到再听了一会，没有听到其他动静了，于是我敲门：“查房。”
“是谁？我母亲可没有安排任何人来照顾我。”莫西似乎有些惊讶。
确认没有其他“人”的声音后，我直接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被鲜花和各种慰问品包围的莫西，他穿着病服坐在床上，手里面拿着一本书，脸色十分苍白，也不知道是伤得太严重还是种族特点。他惊愕又警惕地看着我这个意外访客：“行吧，你来了我也不太意外，毕竟你就是一个疯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拿出纸笔，写下我想说的：“你看起来就像是躺在装满鲜花的棺材里，挺适合你的。”
“怎么，你这几天也出事故变哑巴了吗？”莫西似乎接受了我来看他的这个本不可能的事实，冷笑着反讽。
“据我所知，吸血鬼的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我怕被你妈妈听到。”
“什么？我们家不是——我妈妈也不是，所以你来这里要干什么？”莫西突然有点结巴。
“你是吸血鬼。”我继续写。
“你以为那天抓到了我的把柄，就可以利用尖牙这个特点来搬弄是非吗？”莫西冷冷地说。
“我可没说尖牙就一定属于吸血鬼。而且，那天你的眼睛红得吓人。”
“胡编乱造当然可以让你畅所欲言，没人会信你的。”虽然莫西还是表现出从容高傲地模样，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莫西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有底气，现在他更像是在履行某种必须的职责，他在强装镇定。
“感觉你似乎没有否认我刚才的指控。”
“否认一个疯子徒劳无用。”莫西环抱着双手。
“你那惊人的恢复速度可不是正常人能有的，你现在只是在床上装病吧，刚才你的妈妈是不是叮嘱你不要在人面前露出马脚？这几天也没有看你们家派人来抓我，说明你心里面还是没底吧？不知道同学们的真诚慰问有没有让你这伪装的生活变得好一点。也不对，也有很多人希望能像你一样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天天躺床上什么也不干，天哪，甚至拥有了这么多的奖项！只要身体恢复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赏了，莫西少爷。”即使是手写，我也不忘嘲讽莫西。
“既然你知道我已经恢复了，那何尝不就在这里解决我们还未解决的问题？处理你一个我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莫西脸上突然染上了一丝暴戾，他放下了双臂。
我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稿子。
“我已经把你们家的事告诉给了我所有信任的人了，在我没出事前他们都能很好的保守秘密，镇上的人可是对一切邪祟生物深痛恶绝的。我认识的人可不只你知道的那些。我还跟他们约定了，如果今天八点后发现我没有回去，就把你们的事公布出去。我记得当时你很怕被人类发现吧？还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事，看来只要你们一家的身份因为你而暴露，你就会受到很残酷的惩罚。”
“就算想让你的家人解决掉我的家人们，我也做好了万全准备。我把所有可疑的点都列在了两份文件里，那天我收集到了你的血肉和头发，也把它们都放在文件袋里面。一份我交给了比尔，今天我已经通知比尔藏好，你们是没法一下子就找到他的。只要过了约定时间，他就会在那之后出镇，带上干粮和我们所有的积蓄，不借助任何公共交通，我敢说，你们绝对找不到他。比尔也挺爱你，简直爱死你了——他一定会不辞艰苦去到祖城告发你的，你应该知道，现在的鉴定机构有很多，还有很多蠢蠢欲动的超自然研究机构和科学家。还有一份是被我投递到了邮局，今天晚上要是我不去收回它，它就会在今晚寄出去。你猜猜地址是哪里？”
”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那么你们家可能只能动员全镇人去找比尔、或把全镇的人都杀光才能不暴露身份了。不过看你们融入社会这么自然，还辛辛苦苦地当了这么久的人类，你们大概还是有所忌惮吧。”
比尔的喉咙嗬嗬作响，我故作镇定，又在纸上补了一句：“想杀我可以尽管来，现在是七点，我还可以跟你拖一点时间，或许你能变成蝙蝠逃回你们家？来让我们看看是谁比较及时。”
沉默的对峙又开始了，但是这一次我是主动方，我靠着墙，做出一幅轻松的姿态看着他。
“不用当哑巴了，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有那种隔了几百米都能听清声音的能力。”我看见莫西弓着背，彻底泄了气，事故那天他看起来都不像现在这样狼狈。
“你想让我干什么？”莫西看着我，现在的他看起来脆弱极了，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欺负好人的超级反派。
感谢艾丽娅给我上的一课，对莫西这人我是不会吝啬撒谎和威胁的，破罐破摔耍无赖能使那些有所顾忌的人为之忌惮，比如之前的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些东西，我知道我来见莫西的举动是冒着极大风险的，现实中的吸血鬼也不太可能与书中的描写基本一致。我也不能将家人拖下水——我预写的狠话也是在拿家人朋友冒风险，要是莫西真的想杀了我，我要和他殊死搏斗，能干掉他当然是最好的结局，我包中还有很多大蒜和一个十字架，我还带了斧子过来。准备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其次的好结局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但是我也不知道莫西家人会对我的家人们做出什么。
我也做好了跪地求饶的准备，这是最坏的结局。要是打不过他，我就实话实说，把我变成食尸鬼也好，被吸干血也好，我会用最卑贱的方式求饶来让他放过我的家人朋友们。要是我真的死了，可能也只有比尔会想到给我寻仇吧？没有提前告诉他是正确的。
我从发散思维中回神，不得不说，就这样来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见莫西实在是过于莽夫，但是我实在是很急切，也可能有一种对奇幻的狂热暗中驱使着我做事。我要从莫西这里得到一些信息。写的那一大段不管符不符合事实，只要能唬住他就行了。现在看来很成功。
现在的我没有感受到什么胜利者的喜悦，于是继续写字确认：“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在撒谎？”
“要是真能那样，我早就可以喊人过来了。”莫西弱弱地说：“我们吸血鬼经过了这么久时间适应，基本上和人类差不多了。”
“所以你真的是吸血鬼？”我往床边挪了挪。
“你别过来！你包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莫西似乎是被我吓到了。
我路上摘的礼物还放在门边，我把它捡了起来，放在莫西床边：“来看病不带点东西似乎不太礼貌。”
那是一堆缠满了藤条的树枝，被我用绳子捆在了一起。反正也是我拿来做样子的。
“这是什么新的嘲讽方式吗？你不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莫西话中又带了些气势。我想这大概是某种不屈的贵族精神吧。
可惜现在不是什么玩弄猎物的时候。我凑近他：“所以你真的是吸血鬼？”
“你别凑这么近。”莫西骄傲地往后靠了靠，看来他现在真的是不想看到我。
“我一直觉得吸血鬼很酷。”
“什么，你发疯了？”现在莫西一头雾水。
“说实话，我之前以为你其实根本不喜欢虚构故事，但是你居然是我所喜欢的精彩故事中的一员，说实话，你们像这样磨平尖牙，服从于人类社会，让我十分不理解，明明你们所拥有的力量比人类强大得多。”
“你当然不理解。”莫西咬牙切齿，“像你这种只读过编造故事的人类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看着莫西灰色的眼睛和嘴下隐隐露出的尖牙，虽然我很想研究一下吸血鬼的构造和他们的能力、文化，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答。
“莫西，你们家是不是跟政府有关？是不是政府安排你们在这里，你们才没有从立即小镇上搬出去，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入城？”
我看到莫西脸上的表情从厌恶和戒备逐渐转变为惊诧，心中暗道：看来我猜对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那篇恶臭不堪的文章……你是不是想对我的家人干些什么？我早知道你疯得不轻，如果你想用这个来威胁我的家人，大不了就让我们在这里分出某人人生中最后的胜负。”莫西翻身下床，眼中闪着暴怒的红光。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背也挺得直直的。
我心中一动，觉得我的一些预设前提出了问题。
我一直以为吸血鬼是一种捕食人类的食物链上层，他们身着华服，住在大城堡里，奴役着大量的人类和其他生物。但现在，他们虽然还保持着一份高傲，但是已经和普通人类相差无几，没有阶级，也会因为我这个小小的人类放下优雅，为了生存和家人露出利爪。
看来这里的人类要比我想象的强大得多。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你们知道格罗摩拉将会发生一场灾难吗，就在不久之后？不要含糊其辞，我知道的比你认为的要多的多。”
“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前已经有人劝过你们家，但是可惜某些人就是不听。”莫西站得直直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你了解到了哪一步，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人类联合政府乃至我们一族都知道这个小镇上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它将要迎来的命运。正如你所说，这个还在苟延残喘的小镇马上就要迎来终结了，虽然我不知道政府会干什么，不过大概会把你们全部强制驱赶出去。”
“所以你们一家都是政府安排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现在你不应该想一想要怎么说才能劝动你爸吗？”莫西微仰着头。
“果然如此，我知道了。”我笑了起来。
“你能知道些什么？”莫西毫不示弱。
“我听过你讲过你爸爸的事，虽然你说你爸爸现在的身份是个医生，但是我已经去过小镇上的档案室看过你爸爸的资料了，在格罗摩拉还在发展的时候，你的爸爸是作为国家特调员来到这里的，作为监督建设的一员。说实话，你们一家真的与整个镇子都格格不入。正如我之前所说，你们的条件在镇上是最好的，按照你和你母亲的高傲，你们应该早就搬到祖城里了。为什么你们现在还留在这里？而且，你似乎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使你的母亲在镇上根本没有工作，也不会与其他人有什么往来。”
“难道镇上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家的事？你觉得我的朋友都是哑巴吗？我们‘友善’相处了这么久，你以为我会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干？”莫西保持着冷笑。
“一开始我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回想起那天我们的吵架，我爸爸应该是以港口建设在小镇闻名的，加洛的‘铲灰佬’也能证明这一点。但是你提到的却是在更久之前的、当我爸爸还只是一个青年的时候投资的畜牧业，他在不久后改变了主意，开始转投港口建设。这段历史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甚至只在小时候听到他提到过一次。但是你嘲讽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港口，而是这一次阴差阳错的失败选择——讲道理，我觉得就连我都没有你这么了解我爸爸。想了想之前的吵架，我也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我在心中自嘲笑笑。
“看来你还真是挂念我，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真是承蒙厚爱。”
“当然，你对我的每一句冷嘲热讽我都好好保存在脑子里，时不时拿出来反复咀嚼。要不是这样，就不会推断出你的秘密了，言多必失。”我毫不示弱，指了指我的脑袋。
“上面说的那些可能单独拿出来都不具有说服力，但是结合下来，你们一家真的非常可疑，这个地方本来没有任何让你们挂念的地方。我现在甚至都在怀疑，你的姐姐德博拉跟我们打成一片是不是都是别有用心了。”我嘲讽道。
莫西没有说话，面沉如水地看着我。
“但是那些都成为了过去式，莫西。我现在不想算跟你过去的帐，老实讲，我很嫉妒你，在知道你是吸血鬼之后更嫉妒了。”
“你这是在演哪一出？”莫西似乎迷惑了。
“你有一个好姐姐，还有着很多我想要但是又买不到的周边。还有一点是我最不想承认的——但不得不说，你看起来比我们更有前途，但是不懂装懂并不会让你更有前途，这一点就当作是我给你的忠告吧。而且你还是吸血鬼，奇幻世界的一员，这些几乎是曾经的我想拥有的一切。”一开始我只是想要让莫西放下戒心，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将我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说给了莫西听。
“我想要守护我的镇子，不论如何，相比起你，我的优势也只有她了。莫西，我现在不想和你作对，我只想让这场灾难停止，我想你这里应该有些东西可以帮上我的忙。”
“你别突然间变得这么恶心，很难让人不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莫西现在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问。
“你并没有拿出相应的诚意来。”
“好吧，我再坦白一个事实，刚才的事其实都是我编的，我没有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比尔，也没有准备什么文件。当然，你的血肉还是被我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我也有相应的安排。”
“什么，刚才的东西都是假的？”莫西不禁失声。
“我说了，我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愿，只是因为我不清楚吸血鬼究竟有几斤几两，才提前做了一个计划。毕竟我的本意不是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讲出了底牌，我心中却异常平静。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很清楚，你是一个高傲的人，这份高傲就是你的障碍。”
“别以为你很懂我——”莫西话音未落，他突然神色大变：“我的母亲来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楼下！”
我也站不住了，再怎么说我也和莫西“相处”了好几年，对他的秉性有着大致的判断，这份认知也是我敢于以身涉险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对莫西的妈妈几乎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份作文就是基于想象的纯粹污蔑。要是她知道我了解了她们一家的秘密，在我形单影只手上又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时，她又会怎样对我？已经把底牌全亮出来了，莫西会不会和他的妈妈一起把我杀掉？
正在我慌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莫西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没时间了，她已经上楼了，走窗户！”
我现在十分慌张，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想：“可这里是四楼。”
“别磨叽，吸血鬼的体质比你们人类要好得多，快，抓住我的手！她到二楼了！”
我没有多想，背好书包，抓住了手。
莫西嗖地一下打开了窗，“不要叫出声。”
我感觉我在一瞬间被提了起来，失去了重心，只能在空中不停摇摆。莫西单手将我提出了窗，他也一起飞了出去。我看到他的后背展开了巨大的蝙蝠翅膀。
“这个地方连人类小婴儿也摔不死，我希望你不要比婴儿还脆弱。”这是莫西的饯别语。
我刚想反驳“你是不是真的摔过”，就落在了医院的花坛中，摔得我眼冒金星。他大概是在二楼的高度将我扔了下来，我连忙看向空中，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红色的月亮，没有巨大的翅膀，只有亮着灯的住院楼和缓缓飘动的厚重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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