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四

    眉间一粒朱砂痣，那是累世的记忆，前世的证信，志不忘也。我的记忆在复苏，心中那一轮明月越发皎洁。有个声音始终回响在耳畔：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我眼底展现过极天际地壮阔诡谲的睽孤的画面，载鬼以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我眼前飘浮过披阅增删的文字，充斥整个空间，连绵不绝；半梦半醒之间，被演示过九宫格局，古今中外的艺术流派。记忆模糊朦胧，却轮廊分明。

    于是，我在《红楼梦》中，看见了天穿地穿之象，畅游四时四方，见到众仙下凡，孽鬼投胎，人间末世洪流。天地人神鬼，华夷化为一。从一画开天，到一源三流，殊途同归，我在这条源远流长的文明之河上接受灌溉之恩，得以久延性命，初通灵性。我于是看见了贾化雨村《正邪两赋论》中的人物在书中站立，文、武、成、汤、孔、孟、老、庄，秦始皇、唐明皇，以及隐笔不写的明太祖、明成祖，还有阮籍、嵇康、刘伶、山涛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和那爱菊的陶潜，亦有那奇倡名优，加上南唐后主、北宋徽宗，以及武侯武穆，他们都化身为书中人物，对我展颜微笑。更别说中华随侯之二宝，化身为贾珠和神瑛侍者贾宝玉，更有那许下血荐轩辕愿心的绛珠仙草林妹妹，分明便是为捍卫华夏文明，保护中华衣冠沤尽最后血泪的大明思宗皇帝，兼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薛宝钗，重视汉人汉文明的异族帝王。我看见捉鬼的钟馗，石榴裙衣冠南渡的贵妃，二人一身一体，化为元春。我看见南明的议立，复国被人拿来当作算盘与棋枰，孙绍祖的福王和贾迎春累金凤代表的皇帝位。探春生日既是三月初三上巳，又是清明，通过上巳，我看见会嵇山阴之流觞曲水，王羲之之《兰亭序》，化为探春结诗社之高雅，大观园中咏花咏华之盛会。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可忻慕也。透过清明，我看见了探春化身为立志反清复明的武隆帝朱聿键，悲愤于分骨肉式的“自杀自灭”，却终无力回天。我看见了惜春化身的士人气节，介之推之寒食，东坡之《寒食贴》，以及作者正面风月，反面写意春秋的高超画笔。更有那，雨村之见宝玉犹钟会之访嵇康。宝玉黛玉之如嵇康，不与司马氏合流合污，不为伪朝读书仕进。还兼着，妙玉之目下无尘，独对邢岫烟以青目，分明便是阮籍之青白眼，又分明便是八大山人之画魂。妙玉之泥陷瓜洲渡，犹阮籍穷途之哭，亦是才华馥比仙的作者自比。遗珠失宝，而遗孀遗孤李纨贾兰，正是明末华夏的遗臣遗民，本应梅妻鹤子，却变节为山涛，昨日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为他人作笑谈。至于末世凡鸟的王熙凤，正是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内廷大员，非阴非阳的雌凤，皇帝的得力近侍，一生忠奸与谁知？至于兼黛玉宝钗之美的仙姬，号为兼美的秦可卿，只有她才配与宝玉初试云雨情，因为他是传国玉玺的首位主人，他是鼎定华夏大一统格局的首位皇帝秦始皇，情天情地情幻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秦嬴之肇端，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何其雄哉！秦氏末世之患，我华夏文明断流之劫也！朝代可换，文明不可断绝，所以作者再三唤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亦对夷狄之君劝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无可奈何，易朝改代，亦勿离弃我华夏文明，令其延续不绝也。巧姐七夕生人，犹南唐后主李煜之七夕生，七夕死。亡国之痛，不能自已：春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朱明遗民，闻之如何不泪垂？三户亡秦之志，离骚哀郢之思，全在史湘云名字之中，与老祖宗同住，与宝钗同住，与黛玉同住，与南安太妃熟识，爱武扮，穿他人的衣裳，正如胡适所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史湘云，正如为求信史的太史公一样，过舜穴，过春申宫，拜孔庙，越黄河，跋涉全国，此心可昭日月。史湘云是作者史笔的化身，她虽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子，却也不得不削去尾巴，免得被有三只眼的二郎神识破。《红楼梦》为求传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断尾求生，犹如西方雕塑《断臂的维纳斯》，可叹人们不明其苦心，未懂未完之完，而以为它是断简残篇。邢岫烟化身血溅梅花岭的民族英雄史可法，薛宝琴化身一木托双王（琹）的国姓爷郑森郑大木郑成功朱成功。晴雯华夏束发右祍，袭人夷狄披发左祍，均历历在目。

    我在书中看见了很多铭心刻骨的日期。最重要的便是三月十九和四月二十五。它既铭在作者的心上，也刻在我的骨子里，作者有锥心之痛，我有彻骨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