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带枷的义气
正所谓谋定而后动，善使阴谋者一般都很有耐心，吴用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因为林冲在内讧中宰了王伦，晁盖“干干净净”地做上了大头领。
一番简单整顿备战之后，其人又率众打败了率兵来剿的济州团练黄安，杀死官兵不计其数，并生擒黄团练，梁山声势大振。
借此良机，晁盖整顿山寨，逐渐站稳了脚跟。
总算安定了下来，重情重义的晁天王想到对自己等人有救命之恩的好兄弟宋江。
“俺们七人弟兄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
吴用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即接话道：
“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初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
其人确实“自有摆划”，安排得也“非常妥当”。
受命去郓城报恩的好汉是刘唐。
嗯？
好像有些不对劲。
刘唐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有“特点”的人！
首先是长相：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绰号“赤发鬼”，面貌特征极为独特。
——任谁看了他第一眼，一辈子都难忘记。
再说口音，来自河北的东潞州，是个外乡人。
——口音很有辨识性，且对郓城县城中的情况一抹黑。
再说下做事风格，刘唐当初跑了那么远的路给晁大哥送富贵，人都已经到了东溪村，却喝得酩酊大醉，赤条条地躺在灵官殿供桌上，被巡村的雷横当场逮住。
——性格粗直傻大胆，搞出了事自己都不知道。
最最关键的问题，这人还当着吴用的面，跟郓城县都头雷横打过一架，而当时雷横身边还跟着二十个士兵。
——也就是说，郓城县城中有很多人认识刘唐！
这还没有完，刘唐身上还带着黄金和书信（人赃俱全），信里的内容清楚到脑子缺弦的阎婆惜一看便知“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
且慢，还还还没完——
刘唐此行，除了赍书一封，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外，还要感谢朱、雷两都头！
性子沉稳，也重义气的朱仝还好说点，雷都头当初可是借在东溪村抓到贼人之事公然敲诈过有联防之责的晁盖。
而且，雷横“开张碓坊，杀牛放赌”，本是“有些心匾窄”之辈，就算收了金子放了刘唐，但这种人突发横财，鬼知道会不会搞出什么事来？
以上种种，哪里是酬恩，分明是要向宋江索命啊！
吴军师的算计一环扣一环，极为歹毒。
只要刘唐进了郓城县，不管有没有将信送到宋江手中，也不管刘唐能不能活着回到梁山，都能害死宋押司！
至少，能害得其人在白道上混不下去。
只可惜，宋江运气实在逆天，心又细如毫发，好巧不巧注意到傻大胆刘唐。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
只见一个大汉，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看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坊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二三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
由此，其人竟然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吴学究的连环算计。
以宋江的精明，仅凭有限的信息，就能看破刘唐此行背后的阴险算计，但由于信息的不对称，他会怀疑到暂时还只是路人脸的吴用身上么？
其人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怎么可能！
好你个晁盖！
俺宋江瞎了眼，竟视义气为生命，“舍着条性命来救”你这“心腹兄弟”，没想到你这厮才落草几日，就要恩将仇报，反过来给宋某下套！
要我死！
还是想拖俺也落草，上梁山给你当小弟？！
宋江到底是宋江，就算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人不甘心承认自己眼瞎识错了人，仍对晁盖抱有一丝幻想，不动声色地问刘唐：
“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
两个问题，一真一假，重点明显是第二个问题。
可惜，刘唐这傻大胆性格粗直，根本听不出宋大哥话中的重点。
其人的回答是“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
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
好家伙，你特么东扯西拉了一大堆，就是不说宋大哥最关心的“谁教你来”。
宋江性格谨慎，套不出话就不会再问第二遍，所有的疑惑只能装在肚子里。
——宋江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
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
“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
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所谓“如此大弄”，并非感叹晁盖做的好大事业。
毕竟，落了草就等于自绝于正常的社会秩序，哪怕搞出再大动静也还是贼，生不能回宗族，死不得入祖坟。
但凡还有一条活路，谁愿意做这等辱没祖宗且必然会掉脑袋的买卖？
而“弄”也不是什么好字，捉弄、弄权，“弄”字本身就包含了“设法取得”“不正当使用”等负面词义。
一封信，百两金，不是感恩，而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者遭受的无情背刺。
这一刻，“心腹兄弟”就变成了“那晁盖”。
从此以后，俺宋江与你晁盖恩断义绝！
宋吴二人这一次交锋，吴用先发制人，又藏于暗处，宋江运气虽好，却稀里糊涂被人算计，并间接导致其人杀了阎婆惜毁了清白身。
这个哑巴亏不可谓不小，但宋江能做江湖大哥，自不是等闲之辈。
其人暂且忍下了这口恶气，杀了阎婆惜后，宁愿远走他乡，也要远远地绕过梁山。
一年后，宋大哥大闹青州，将花荣、秦明、燕顺等九员头领送上梁山落草，自己却虚晃一枪，在石将军石勇的配合下，以老父“因病身故”为由脱身回家。
梁山这潭水本就暗藏惊涛，又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刺头头领，够晁盖喝一壶的了。
第一回合，吴用机关算尽却没能弄死宋江。
其人长于阴谋而拙于决断，一计不成便只能再等时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宋江回到家中就被抓获，随后刺配江州牢城。
此时，宋大哥是真的不想上梁山这鬼地方，前往江州时特意绕了道。
结果，还是被梁山众好汉“请”上了山。
做局的当然是吴用，可被推到前面唱戏的还是晁盖。
粗线条的晁盖看不出宋江已经非常明显的疏离言行，还傻愣愣地谢道：
“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
晁盖把自己害得这么苦，还有脸假惺惺做戏，宋江此时的心情恶劣可想而知，说话却滴水不漏。
其人先解释不来梁山的原因——“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
又说自己前途还很光明，不愿招惹梁山好汉——“今配江州，亦是好处”；
接着说你是好汉，俺是罪囚，惹不起也躲不起，现在如你的愿上了梁山，见都见了，求你赶紧放俺走吧——“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
可惜，晁盖的情商实在有限，公明哥哥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天王哥哥还茫然无知，责怪道：
“直如此忙？且请少坐。”
其人又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并斟酒。
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坚持要走。
晁盖却不依，甚至哈搓搓地拿押送公人的性命相挟。
宋江这下真火了，怒道：
“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
又说“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
并发下狠话：
“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
说罢，其人戏精附身，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一旁正在吃肉喝酒，有说有笑的众好汉顿时傻了眼——
说好的一起演一出“兄弟情深”的义气戏呢，怎的唱跑了调，还较上了真？
这还怎么玩！
眼见不能强留宋江，晁盖只能退一步，留其住一日便走。
宋江虽然勉强应下，却坚决不肯除掉自己身上的木枷，并“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
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
黑三郎如此做，并非身在贼巢还要遵守国法的惺惺作态，而是明明白白地打脸。
晁盖，你这厮背信弃义把老子害得这么惨，现在居然还有脸做戏要老子给你义气？
你是匪，俺是民，惹不起又躲不过。
好！你要义气，俺便给你义气！
只是，这带枷的义气，你特么的有没有脸拿么？
因为林冲在内讧中宰了王伦，晁盖“干干净净”地做上了大头领。
一番简单整顿备战之后，其人又率众打败了率兵来剿的济州团练黄安，杀死官兵不计其数，并生擒黄团练，梁山声势大振。
借此良机，晁盖整顿山寨，逐渐站稳了脚跟。
总算安定了下来，重情重义的晁天王想到对自己等人有救命之恩的好兄弟宋江。
“俺们七人弟兄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
吴用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即接话道：
“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初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
其人确实“自有摆划”，安排得也“非常妥当”。
受命去郓城报恩的好汉是刘唐。
嗯？
好像有些不对劲。
刘唐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有“特点”的人！
首先是长相：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绰号“赤发鬼”，面貌特征极为独特。
——任谁看了他第一眼，一辈子都难忘记。
再说口音，来自河北的东潞州，是个外乡人。
——口音很有辨识性，且对郓城县城中的情况一抹黑。
再说下做事风格，刘唐当初跑了那么远的路给晁大哥送富贵，人都已经到了东溪村，却喝得酩酊大醉，赤条条地躺在灵官殿供桌上，被巡村的雷横当场逮住。
——性格粗直傻大胆，搞出了事自己都不知道。
最最关键的问题，这人还当着吴用的面，跟郓城县都头雷横打过一架，而当时雷横身边还跟着二十个士兵。
——也就是说，郓城县城中有很多人认识刘唐！
这还没有完，刘唐身上还带着黄金和书信（人赃俱全），信里的内容清楚到脑子缺弦的阎婆惜一看便知“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
且慢，还还还没完——
刘唐此行，除了赍书一封，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外，还要感谢朱、雷两都头！
性子沉稳，也重义气的朱仝还好说点，雷都头当初可是借在东溪村抓到贼人之事公然敲诈过有联防之责的晁盖。
而且，雷横“开张碓坊，杀牛放赌”，本是“有些心匾窄”之辈，就算收了金子放了刘唐，但这种人突发横财，鬼知道会不会搞出什么事来？
以上种种，哪里是酬恩，分明是要向宋江索命啊！
吴军师的算计一环扣一环，极为歹毒。
只要刘唐进了郓城县，不管有没有将信送到宋江手中，也不管刘唐能不能活着回到梁山，都能害死宋押司！
至少，能害得其人在白道上混不下去。
只可惜，宋江运气实在逆天，心又细如毫发，好巧不巧注意到傻大胆刘唐。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
只见一个大汉，头戴白范阳毡笠儿……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看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坊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二三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
由此，其人竟然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吴学究的连环算计。
以宋江的精明，仅凭有限的信息，就能看破刘唐此行背后的阴险算计，但由于信息的不对称，他会怀疑到暂时还只是路人脸的吴用身上么？
其人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怎么可能！
好你个晁盖！
俺宋江瞎了眼，竟视义气为生命，“舍着条性命来救”你这“心腹兄弟”，没想到你这厮才落草几日，就要恩将仇报，反过来给宋某下套！
要我死！
还是想拖俺也落草，上梁山给你当小弟？！
宋江到底是宋江，就算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人不甘心承认自己眼瞎识错了人，仍对晁盖抱有一丝幻想，不动声色地问刘唐：
“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
两个问题，一真一假，重点明显是第二个问题。
可惜，刘唐这傻大胆性格粗直，根本听不出宋大哥话中的重点。
其人的回答是“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
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
好家伙，你特么东扯西拉了一大堆，就是不说宋大哥最关心的“谁教你来”。
宋江性格谨慎，套不出话就不会再问第二遍，所有的疑惑只能装在肚子里。
——宋江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
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
“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
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所谓“如此大弄”，并非感叹晁盖做的好大事业。
毕竟，落了草就等于自绝于正常的社会秩序，哪怕搞出再大动静也还是贼，生不能回宗族，死不得入祖坟。
但凡还有一条活路，谁愿意做这等辱没祖宗且必然会掉脑袋的买卖？
而“弄”也不是什么好字，捉弄、弄权，“弄”字本身就包含了“设法取得”“不正当使用”等负面词义。
一封信，百两金，不是感恩，而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者遭受的无情背刺。
这一刻，“心腹兄弟”就变成了“那晁盖”。
从此以后，俺宋江与你晁盖恩断义绝！
宋吴二人这一次交锋，吴用先发制人，又藏于暗处，宋江运气虽好，却稀里糊涂被人算计，并间接导致其人杀了阎婆惜毁了清白身。
这个哑巴亏不可谓不小，但宋江能做江湖大哥，自不是等闲之辈。
其人暂且忍下了这口恶气，杀了阎婆惜后，宁愿远走他乡，也要远远地绕过梁山。
一年后，宋大哥大闹青州，将花荣、秦明、燕顺等九员头领送上梁山落草，自己却虚晃一枪，在石将军石勇的配合下，以老父“因病身故”为由脱身回家。
梁山这潭水本就暗藏惊涛，又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刺头头领，够晁盖喝一壶的了。
第一回合，吴用机关算尽却没能弄死宋江。
其人长于阴谋而拙于决断，一计不成便只能再等时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宋江回到家中就被抓获，随后刺配江州牢城。
此时，宋大哥是真的不想上梁山这鬼地方，前往江州时特意绕了道。
结果，还是被梁山众好汉“请”上了山。
做局的当然是吴用，可被推到前面唱戏的还是晁盖。
粗线条的晁盖看不出宋江已经非常明显的疏离言行，还傻愣愣地谢道：
“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
晁盖把自己害得这么苦，还有脸假惺惺做戏，宋江此时的心情恶劣可想而知，说话却滴水不漏。
其人先解释不来梁山的原因——“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
又说自己前途还很光明，不愿招惹梁山好汉——“今配江州，亦是好处”；
接着说你是好汉，俺是罪囚，惹不起也躲不起，现在如你的愿上了梁山，见都见了，求你赶紧放俺走吧——“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
可惜，晁盖的情商实在有限，公明哥哥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天王哥哥还茫然无知，责怪道：
“直如此忙？且请少坐。”
其人又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并斟酒。
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坚持要走。
晁盖却不依，甚至哈搓搓地拿押送公人的性命相挟。
宋江这下真火了，怒道：
“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
又说“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
并发下狠话：
“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
说罢，其人戏精附身，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一旁正在吃肉喝酒，有说有笑的众好汉顿时傻了眼——
说好的一起演一出“兄弟情深”的义气戏呢，怎的唱跑了调，还较上了真？
这还怎么玩！
眼见不能强留宋江，晁盖只能退一步，留其住一日便走。
宋江虽然勉强应下，却坚决不肯除掉自己身上的木枷，并“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
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
黑三郎如此做，并非身在贼巢还要遵守国法的惺惺作态，而是明明白白地打脸。
晁盖，你这厮背信弃义把老子害得这么惨，现在居然还有脸做戏要老子给你义气？
你是匪，俺是民，惹不起又躲不过。
好！你要义气，俺便给你义气！
只是，这带枷的义气，你特么的有没有脸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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