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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继承

    我将泽维尔轻轻放在船上,他在睡梦中呻吟着,睫毛在轻轻抖动,他浑身上下紧绷着肌肉,是的,他的梦魇降临了,刻在他的伤口上、写在他的脸上。

    我把他安排在独木舟里躺着,头枕着他的背包,这是来自自然的旨意。

    今天清晨我在笼罩薄雾的泥滩上找到他,他在发抖,意识陷入沉睡。欧洲人的世界听说正在发生一场战争,是的,在那边发生的糟糕事情已经把他摧毁了。他以为我没看见他在给自己的胳膊上打针,这些针筒正在剜去他的灵魂。一丝灰色的烟气在他的灵魂中飘落,我能嗅到那些是如同烧尽的白松灰烬一样,那是一种散发着腐败、邪恶、肮脏的东西,这是一些比那些针管里的更糟糕的东西在从泽维尔内部消磨着他。我必须弄清楚如何去除这个,这是我以前没面对过的疾病,我现在只是希望这些病灶会是在森林中找到白松的根系那么简单。

    我必须找到正确的治疗方法,自从我的父亲被公司的人粗暴带离了森林,这个小子,我不能失去他,他是这个部落中最后一个孩子了。

    在我出生的时候,河滩上的欧洲人还没有建立堡垒,他们还在依赖我们而过活,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找我们要东西。当整个冬天变得雪白时,我们给他们兽皮来抵御寒冷,给他们驼鹿肉干来填饱肚子。当春天的黑苍蝇要把他们逼疯时,我们教他们用黑云杉的绿枝放在火上。我们向他们展示如何在夏季的河里轻松找到河鱼藏身之处,以及如何捕捉去到围堰上捕捉海狸然后切掉它们的香囊。克里族是慷慨的,而那些自称时欧洲人的来客们像森林中的虱子一样抓住了我们,他们的胆子随着季节更替越来越肥大,直到有一天突然间是我们必须对他们负责。

    *****

    夏天的颜色是墨绿的,那是藻类开始疯长的季节,我们会在河滩上捞起它们,如同驼鹿一样咀嚼着那种清甜的味道。部落里的母亲们会拾起那些藻类,晾干,为了漫长的冬季储存食物。

    我父亲过去常常逗弄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我,常常将赭石染料抹在我们脸上和麻衣上,然后将我们抱起来然后抛进冷徹的河水里,但到了冬天我们就变得和哈德逊湾的里欧洲贸易商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仅仅是因为漫长的雪季,亦是因为饥饿。虽然随着那些欧洲人的到来,我们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变,他们带给了我们一些玻璃珠、朗姆酒和铜币,我妹妹和我的冬天也不会像往常冬天里那样无趣,但是我的父亲总是担心有一天会在一场暴雪后失去我们。

    我们看着母亲蜡黄的脸,看着她眼中慈爱的笑意,然后看着父亲回应的笑容。我的父亲是我们部落已知的最后的、也是最棒的讲述者和霍基玛。他讲故事的时候声音总是很柔和、很轻,你必须要靠近他才能听见他的言语,靠得足够近可以闻到我妈妈织进他头发的烟熏色亚麻带子的味道,他脖子上的气息就像从大盐湖吹来的风里的气息。我过去常想象,整个夏天他都在编织他的故事,他的话语形成了看不见的网,在漫长冬天的长夜里把我们罩住,把我们拉得更近,让我们凝聚彼此的温暖。

    有好几个冬天里,他的故事是能让我们在饥寒飘摇里活下去的唯一东西。

    我驾驶着独木舟进入湍急的白水中,它载着我们任由漂流。现在雾气正在消散,我可以看得很远,沿岸河岸一直看下去,时刻警惕沿岸动物的活动。泽维尔突然开始抽噎,然后又沉默了,忽地又开始了尖叫。那个声音,让芦苇里的水鸟扑棱棱逃窜,让船底的鱼虾开始惊惧,也让我想起来一些很久以前没有记起来的事情,那些是我童年的故事。

    现在我要将这些故事我告诉你,虽然我不是一个讲述者,但是你是我妹妹的孩子,为了让你活下去。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漫长的冬季,那个冬天的雪积得非常深,以至于冬天成了我们身上的一部分。泽维尔啊,那是在你出生前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那时我也还是个孩子。这一个冬天我们别无选择,那个终日白色的季节里大约有三十个族人被推向了死亡边缘上,其中有一半是孩子。前一年秋天,有三个小孩被的猎人们被带走了,然后是两个小孩被西北骑警带走,还有一个是“灰马“家的小孩被哈德逊湾公司的人带去了堡垒。

    那些小孩被带走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是的,被带到主日学校里去信仰上帝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至少他们有活下去的可能吧,或许吧。

    我那时还是个虚弱、有点乖僻的年轻女孩,我心里的事情总会想着往坏的地方发生,生活里的糟心事情总会像是尖锐的骨刺、痛苦像冰雨的箭簇一般穿过我的胸膛和太阳穴。我妈妈说除了泽维尔的母亲,其他孩子都避开我。在他们眼里,我是被“神明降临“的,因为我的手掌扭曲朝向相反的方向。但他们不会当面这么说。我知道我非常瘦弱,比我的妹妹还要骨瘦如柴,头发乌黑而纠结,我拒绝让妈妈帮我梳理。如果在我陷入抽搐时,他们总是认为我疯了。面对族人们对我的嬉笑和嘲笑,我就对着他们那么留着口水傻笑,让那些人认为我疯了。

    只有我妹妹和我母亲知道,我并没有疯掉,她们知道我是未来萨满的最好人选。

    那个秋天里最开始的收获曾很有希望帮助我们渡过那个令我深刻铭记的冬天,那是候鸟们正前往更南部的时候,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射杀了许多野雁和鸭子,然后他们又捕获了四窝海狸,还有许多松鸡和鲟鱼。但就是没有驼鹿,我们部落中的老妇人立刻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说是冬天没有驼鹿将意味着在往后的日子里会出现饥荒,尤其是当秋天的收获消耗殆尽后。我母亲认为那不过是她们的无聊抱怨,但也正式她们贪婪地在咀嚼着肉干和呷着松针茶时的言语,为我们的部落带来了诅咒。在严酷的北方地区,靠近外界称为哈德逊湾的地方,一旦诅咒降临在你身上,想要摆脱它就像试图抖落腿肚子上的肥大的水蛭一样。

    初冬里,部落里的猎人们脸色苍白地向我父亲报告说,他们的嘴唇和耳朵被冻裂了,有的人手指变得紫黑,却连半只动物的残骸都没有见到过。

    他们在我家的火堆旁边忧心忡忡地抱怨着。

    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躲在窝棚的角落里,藏在父亲的驼鹿皮下面,露出条缝隙,安静地观察着那些消瘦地男人们,就像一只饥饿的猞猁。

    那次火堆边地小聚后,从那个月底开始,部落里的大家都在为食物奔波。女人们去剥取落叶松树皮泡茶,挖开积雪希望找到几个干瘪的蕨菜根或是驼鹿们吃剩下的苔藓。男人们继续走去设置陷阱上,继续狩猎,但是往往沉默不语、踉跄地返回部落,他们充满饥饿感又空洞的目光吓坏了我们这些孩子。

    那一年快到给女孩们举行成年仪式的时候,与我母亲关系最亲近的几个老太太会整天把我留在我们的树皮屋里,跟我聊天,为我祈祷,给我讲故事,为我迎来作为女性的初次准备。直到春天来临,我都不被允许到处走动。

    但我不想那样。我想要找我的父亲,守护他,当然也想要听他讲故事。

    当有人开始谈论很快我们将被迫煮食我们的鹿皮靴时,一群猎人带着一只正在雪橇木板上的痛苦挣扎扭动的小黑熊回来了。我们当中的一些老人是黑熊氏族,他们愤恨地嘀咕。谁敢打扰他们兄弟的冬眠?那些猎人把熊直接带到我父亲那里,我躲在我常躲的地方,看着我父亲和那些猎人们激动地谈论着在哪里发现了那个温暖的巢穴,他们是怎样在厚厚的积雪中认出它的。

    最年长的猎人玛丽乌斯首先开口说话。“我们跟踪了它的足迹。”我父亲看起来很困惑,但他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玛丽乌斯继续说:“起初我以为我看错了,但那些新鲜的足迹就在那儿,让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们跟着那些足迹走。”

    我父亲和四个猎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盯着噼啪作响的火焰。

    “足迹在河边的一个悬崖附近结束了,”玛丽乌斯过了一会儿说。

    我父亲等待着。

    “它们就这样停止了,”一个年轻的猎人脱口而出。“我们跟着它们走,然后在一个开阔的田野中间,它们就这样停止了。”其他人都盯着他。

    “我们被引导到了一个巢穴,”玛丽乌斯接着说,就好像那个年轻人根本没有说话。“我们能看到它在悬崖边的凹痕。但是足迹在到达那里之前至少缺少一个高个男人的距离。很明显,自从秋天以来,那个巢穴还没有被打扰过。我们挖掘并惊动了熊,然后迅速捕捉了它。它的牙齿还没有长齐,我们本不想打扰它,但我们实在是太饿了。”我父亲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又都盯着火焰。

    我看着被捆在平板上的小熊,它现在已经断气了,它的后脚被绑着,所以它的鼻子指向地面,舌头悬垂着。通常他们会在捕获动物的地方将其剥皮和切块,但这次不同。

    人们搓着手,哈着气,这头熊现在被放置在火边解冻。我闻到了浓郁的尿骚味,我趴在鹿皮袄下面的篮子里,在那里可以看到,它只比我高一点点。

    刚才那个年轻的猎人又说话了。“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我们会遭遇自然的谴责,这一切都不好!”他的名字叫米迦,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去年夏天刚生了第一个孩子。我觉得他很帅,每当他在附近时,我都会脸红。

    “我们是继续挨饿,还是吃那个被送到我们面前的动物?”我父亲拍了拍手问道。“如果接下来的一天没有找到其他猎物,选择将变得明显。”

    我听着这一切,忽地,一股强风猛烈地撞击着我们的窝棚。一场暴风雨,一场从天而降的冰晶将雪橇彻底冻住了。哪怕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也知道这一点,至少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部落里的猎人将无法继续狩猎。

    那个下着冷雨的午后,我的父亲烧水,准备为我们剖开那只可怜的小黑熊。

    对于驼鹿和獾,通常我们在户外进行屠宰,但熊是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为它准备了澡盆和夏季收集的花环并邀请它进屋。我和妹妹裹在草垫里,一切都显得不急不躁。或许是出于害怕惹怒它的恐惧,抑或是饥饿感汹涌的袭来,我父亲的手有些颤抖。用来切割熊肉的刀不能触碰其他任何东西,这是一场充满荣誉感的交易。黑熊所掉落的任何毛发都被仔细地从地板和衣物上收集起来,然后扔进火中烧掉,我的母亲向着灰烬中细密的爆鸣声,低低地祷告着,那些灰烬随着恶臭的烟飘散而去。

    我的父母小心地把动物背朝上放在新割的云杉枝上,对它说话,祷告,似乎又花去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在剥了皮的屁股上来回摇摆,我父亲向火焰中撒了一些粉末,那些散发出的甜美气味是雪松脂。忽地,父亲开始号啕大哭,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也有些慌张,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袄子。

    当祷告终于结束时,那只熊被用驼鹿的肠衣做成的绳子穿过后脚被拉上杆子,一口大锅被摆在它下面。我父亲拿起他的刀,沿着熊的腹部划了一道口子。伴随着干脆地撕裂声,桦树皮木屋里充满了强烈的内脏腥甜气味,孩子们贪婪地看着肠子填满了锅。然后他和我母亲沿着熊的腿内侧切开,轻轻地剥去它的皮毛,小心翼翼地切割,直到将骨肉和皮分离,直到那只动物正赤条条地被悬挂在那里。他看起来像一个小巧、瘦弱的男人倒挂着,头上滴着血。

    我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在故事里总是说“熊是我们的兄弟”。

    当剥皮和清理完成后,杀死熊的猎人们被邀请进来准备烤制。这是一只冬天的熊,在冬眠期间变得瘦弱,尽管这是只小熊,可能只有几个月大,但是它的肉又老又柴。我们太饥饿了,三十个人挤在一起,吃光了那只动物的每个部分——它的肉、它地大脑、它的心脏、它的肾脏、它的肝脏;它的骨头被敲开取出骨髓,然后小心地收集起来,以便稍后熬煮。

    我们吃到我们的胃像鼓一样紧绷,直到额头上出现汗珠,脸颊涨红。我父亲警告我们所有人,不得浪费任何一点。即使是没人要的最小的脆骨也被收集在一个碗里,加入骨头或在祷告中投入火中烧掉。在夏天的时候,我们用餐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去不浪费每一丝食物,以免冒犯到那些进入我们身体的动物,但这次对孩子们特别强调了许多次。刚开始我不理解我父亲的担心,他紧张地注视着一切。

    后来我才开始理解了,因为我开始做噩梦了。

    在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被梦中的那个“熊人”从睡梦中揪起来,他弓起身子解开裹覆在自己脚上的布,然后跳到地板上,他的眼睛从挂着残肉的头骨里凸出来,在月光下展示他那些闪烁着白色肌肉的筋脉,然后狰狞地拎起我的一双小脚。从那以后,每当妹妹睡下以后,我都会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口锅边去寻找着那个“熊人”的皮毛和可能留存在地板缝隙中残存的骨屑。

    年轻的猎人米迦从他妻子的怀里抱起了他的新生女儿,然后挑了一块肉放进孩子的嘴里。“这是你的第一次尝肉,”他对孩子说,孩子犹豫地、然后渴望地开始咀嚼。我们都对她脸上的表情微笑,但随后她脸憋得红了起来,开始喘不过气来。米迦倒提着她,试图让肉从她嘴里掉出来。我妈妈抓住了孩子像闪电一样冲过来,掰开孩子的嘴巴,然后伸手指扣进她的喉咙里。

    我看到肉块掉在地上,我瞥了一眼泽维尔的母亲,我那个平时有些贪吃的小妹,但她没有把它捡起来放进她的碗里。不过也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再尝到新鲜的野味,我开始怀念那次盛宴中我不想要的坚硬脆骨,我的胃情绪低落地咕噜作响,我又开始去啃木篮旁的皮革吊坠了。

    当真正冷寒的风从北边来临之时,是一年中我们依赖野兔过活的时候。我们将它们的皮缝在一起,毛皮朝内从脚穿到头。它们的肉往往很嫩,比老鼠要好吃许多。我们吃填满了苦绿色植物的兔子胃,以防止咳嗽病和会吐黄色粘痰的疾病在部落中传播。但就像这个特别的冬天里其他的猎物一样,野兔也开始离我们而去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猎人们继续从远方归来,带来的猎物非常少或根本就没有,也有部分被狼吃掉的貂的残骸、一些稀奇古怪、几乎被扒光漂亮羽毛的松鸡、瘦弱而饥饿的海狸,是的,连这些动物们也开始挨饿了。一些男人开始抱怨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太多,这片森林雪原无法维持我们所有人。部落里的一些人他们打算带着家人离开,希望能存活下来。不过到了最后,只有固执的年轻猎人米迦和他的妻子及婴儿独自走进了丛林。

    第二天天气晴朗干燥而寒冷,像我以前感受过的任何一个日子一样。那时部落里还有些许精力的孩子们玩了一个游戏,他们让唾液从嘴里流出,然后把舌头伸出来贴在雪橇的铜钉上。米迦拉着装有他们几件财物的雪橇,他的妻子背着孩子跟在他在开出的雪道上行走。尽管他的妻子没有说再见或回头看我们,但我们都知道她不想走,这是米迦一个人做了决定。

    根据我们后来得知的情况,他们在深雪中走了一整天,米迦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四处寻找动物的踪迹。傍晚时分,他们只走了几英里,就在一条小溪边搭起了一个小营地,希望早上能在那里找到猎物的踪迹。但他没找到,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米迦和他的妻子及孩子朝西走。他们向内陆移动,离开了詹姆斯湾,一次只走几英里,米迦寻找猎物的踪迹。第四天,他逮回来了一只雪兔,后来他骄傲地看着他的妻子烹饪它。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足够好的迹象。他们吃着兔子时,米迦宣布这个地方将是他们建造冬季庇护所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们认为米迦独自外出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再后来,我们连着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们。从他的妻子后来能在她的发作间隙以我们能理解的话语所解释的情况来看,那个地区有许多动物的踪迹交错,有狐狸、貂、狼、山猫、野兔的足迹。就好像米迦发现了森林中所有动物来过冬的地方。但是尽管他跟踪了那么多踪迹,米迦却没有看到一只动物。

    晚上,西北方向的北极光飘逸、闪烁得如此明亮,以至于把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奇怪而诡谲的声音从森林中回响,像是呻吟或尖啸声。米迦曾说那是树木在会在极寒中爆裂的声音,抑或是狐狸正在抓兔子,不过也可能是覆盖河流里那冰封深渊的声音。他的妻子对我们声称,他们在那些漫长夜晚的第二天清晨在他们的临时小屋附近发现了踪迹,那些踪迹看起来像是人的,但要大得多,雪地上有用爪子而不是脚趾挖出的深洞。

    部落里的老人们惊恐地瞪大眼睛,指着她说那些风吹鬼的足迹。不过,当她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早已无法去相信从这个女人嘴里蹦出来的字符,彷佛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似的。

    在丛林的雪原中,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绝望。米迦自责自己无法在如此多的踪迹中找到一只动物。婴儿的饥饿哭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蹲在她的雪橇上呆滞地盯着,眼神就像老人的眼睛。米迦绝望到去挖开雪地,砍开冰面,去试图抓鱼。他花了很长时间用驼鹿肌腱线和骨钩钓鱼,不断用棍子搅动小洞里的水,以防它结冰。寒冷是最严酷的那种,是北方的风带来的严寒,欺凌着落单的人们。米迦的妻子恳求他放弃钓鱼,被他拒绝了。“除非我能给你们带来食物,我才会回到我们的小屋,”他总是这样说,却是一无所获。他开始整夜都待在那个洞旁,用一小撮火在冰面上取暖。

    一天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中,妻子把自己和孩子裹紧,去查看米迦的情况。她发现他坐在雪地上,身边的火早已熄灭,脸上刻着痛苦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松枝塞满的钓洞。米迦的妻子坐下来,为死去的丈夫哀悼,眼泪在她的脸颊上凝结成冰晶。婴儿无神地盯着他那早已死去的父亲。

    一个瘦弱的女人和她的婴孩设法在那天的寒冷中幸存下来。

    黄昏降临时,她许下了诺言,声音刚好大到森林能听见,如果她和孩子度过了这个黑暗的夜晚,她明天早上会好好喂养孩子。后来,当我们试图从她那里得到这些信息时,她只能对我们咆哮和呜咽。太阳照常升起来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收集木材,点燃了营火。她从死去丈夫的披肩里抽出刀子,倾身靠近丈夫。

    让这个男人用他的身体履行自己喂养她和孩子的诺言。

    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些。

    我们尽我们所能地继续生活,即便是最小、最虚弱的猎物也是难以改变受到孩子们欢迎的事实。猎人们来到我父亲那里,请求他占卜;他准备了火盆和刀子。准备就绪后,他让猎人们把最后一只被杀的驼鹿的肩胛骨带给他,那是一只年轻的雄鹿。我看着男人们围绕着火堆,我父亲提示他们详细描述他们捕杀动物的那一天的境况。

    “那天天气怎么样?”他问,同时手上捻着那只肩胛骨。“驼鹿是在吃红柳吗?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找到足迹。告诉我一切。什么都不要遗漏。”男人们描述了那天的天气、踪迹、地点。我父亲把肩胛骨放入火中,催促他们继续说话,说出他们所知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个小杯子的水,把手指浸入其中。他俯身靠近火,把水滴在肩胛骨上。他仔细研究着,然后又滴了更多。“继续说,”他催促着猎人们。“描述河流,动物的动作,我需要知道得更多,最好是一切。”

    男人们继续交谈,而我父亲继续在加热的骨鞘上滴水,水发出嘶嘶声,然后消失。不久,骨头开始出现裂缝。男人们继续谈论着那一天的事情,那个地点,当他们悄无声息地追踪受伤的驼鹿以免惊慌它时的感受,深入丛林。他们这样做直到火焰渐渐熄灭。

    我父亲从火中取出肩胛骨,它还很热,我不明白他的手怎么没有被严重烧伤。其他人围拢过来,听他解释骨头上的裂纹和裂口所构成的地图。“这是奥尔巴尼河,”他指着一条长而粗的裂缝说。“这是瓦金纳溪汇入主河流的地方。”他们点头,认真听着。“你们将在这里找到一只驼鹿,靠近那条小溪。明天一早出发。”猎人们微笑着起身离开了。

    在猎人们离开的那几天里,米迦的妻子和她的孩子回来了。她出现在阳光的照耀下,走向部落营地得左边。她走在阳光下,雪鞋踏着稳健而有力的步伐,一开始我们还误以为她是个男人。她的脸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健康。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我们这些孩子都围着米迦的妻子,提出问题。米迦是否找到了猎物,他是否还在他的陷阱线上,她背上的大背包里有没有食物?起初,她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疑惑的表情盯着我们,好像她不知道我们是谁或我们在说什么。当我们开始怀疑出了什么问题时,她终于开口了。“米迦还在丛林里,”她说,微笑着。“他给了我比我能吃的更多的肉。”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这些孩子兴奋地跳了起来,几周来第一次感到精力充沛。“给我们一些!给我们一些!”我们大声喊道。

    “我会给你们煮一些,”她说。当她走开时,我发誓她似乎长高了。

    我的母亲和父亲知道出了问题。我的母亲的父亲是奥吉布瓦人,我母亲以前见过这种情况。我父亲也见过。他告诉一些年轻人盯着米迦的妻子,并拿走她的背包。后来,我躲在我父亲的驼鹿皮下,梦想着烤肉,听到了她的尖叫。男人们进入了她的窝棚里,四个人才勉强把她按住。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听着她陷入疯狂。她用如同婴孩般的声音乞求和恳求,首先是求米迦来帮助她,然后是求她的孩子被带到她身边。到了夜晚,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听起来像某种怪物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咆哮。我们谁也没睡着,部落里得氛围让我们变得紧张不安。有时她又变回了过去的自己,正常地说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承认了一切,向我们解释了发生了什么。她说,在她切开米迦的肉之前的那个晚上,一个奇怪的半人半兽从丛林中走出来。它威胁要带走并吃掉她的孩子,如果妻子第二天不喂它的话。

    “这不是我的错。你们不明白吗?”她恳求道。“我只是在试图保护我的孩子。”然后她又开始哭泣,她的哭声变成愤怒的咆哮,她开始剧烈地抖动和挣扎,我们担心她会挣断绳索并袭击我们。

    我们不能再信任米迦的妻子。

    她的婴儿不停地哭泣,另一位正在哺乳的女性同意给它喂奶。孩子饥饿地吮吸着那位女性,后者开始担心孩子会把她所有的奶水都吸干。当这位年轻的姑娘试图将孩子拿开时,婴儿猛烈地咬住了她,那位女性惊叫起来。我父亲不得不把孩子的嘴从她血淋淋的乳房上撬开。

    我父亲说米迦的妻子和她的孩子正变成风吹鬼。

    营地里的孩子们不再睡觉,害怕地哭泣,不再感到饥饿。我们从小听着父母在冬日篝火旁讲述风吹鬼的故事,关于那些吃了人肉的人变成了二十英尺高的野兽,它们的饥饿只能通过啃食更多人类的血肉来满足,然后它们的饥饿变得更加严重。

    我听到营地里的成年人紧张地交谈着,他们的声音被米迦的妻子那近乎是咆哮和疯狂的语言打断。他们谈论着我父亲作为风吹鬼杀手的名声,关于他年轻时如何成为我们的霍基玛,如何在我们设陷阱的地方附近杀死了一家风吹鬼,那里曾是“驯鹿”部族领地的一部分,但在某一个严冬后,一人驯鹿部落的人变成了风杀鬼,然后开始猎食毫无防备的其他克里族部落的营地。

    “他必须再次杀死风吹鬼,”成年人们在彼此低语着。“我们已经太虚弱了,米迦的妻子正在向着风杀鬼转化,她所带来的疯狂会在这种困难时期在我们的部落中蔓延,最终污染了我们所有人。”我父亲也知道这一点,并开始准备像他父亲一样“安抚”风杀鬼。

    米迦的妻子一定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恳求和乞求,尖叫和嚎叫,低声对孩子们说要解开她的绳子。在我父母要求见她的那一天,五个男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抬到他们面前。我再次躲在我父亲的驼鹿皮下。我的胃因为我以为的饥饿而扭曲,因为扭曲而疼痛,但当我父亲在火中撒上碎雪松并低声祷告时,那种疼痛似乎变成了被锤子锻打般的钝痛。米迦的妻子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她的身体颤抖,嘴巴现在被塞住了,她的婴儿躺在她旁边睡着。

    仪式花的时间并不长。

    我父亲的眼睛看起来很悲伤,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了我听不见的话。当他跨坐在她胸口上时,米迦的妻子立即放松了身体,眼中映出恐惧,然后却又是期待。我父亲用毯子盖住了她的脸,然后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他抬头向上方望去,他身体的肌肉紧绷。女人的脚抖动了一下,然后静止了。当安静像影子般涌入房间的那一刻,我感到腿间温暖。我父亲转向婴儿。他再次毫不犹豫。他用毯子的一角盖住了熟睡孩子的头,用手包住它的小脖子,再次抬头望去,用力挤压,直到孩子失去生命。

    他在之后长时间坐着,沉默不语,凝视着火焰,背对着我。当他最终开口时,他说:“我让你看这一切,小家伙,是因为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你可能也必须做同样的事情。”我肚子里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当他走到外面时,轻轻地将手指点在我的心口,然后走开了。我把手放在腿间,然后把它们拿到我的脸前,凝视着手指上的一点血迹。

    几天后,我们的猎人们带着他们能扛得动的尽可能多的驼鹿肉回来了,他们在我父亲告诉他们的地方找到了一只大公鹿。正当我们准备盛宴的那个早晨,解冻开始了,冬日里的诅咒似乎已经被打破。孩子们的脸上重新挂上了色彩,而猎人们也再次朝着雪原进发。

    从那时起,我更多地独自一人,我的年龄已经太大了,不能再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又太年轻不被成年男人们所接受。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从那场仪式时开始关于我的谣言开始流传,半真半假的话语在满腹牢骚的成年人嘴中说出。它们像麻雀一样又从老人们的嘴中飞出,长出翅膀,在空中飞舞,然后落在它们喜欢的地方。我目睹了一个孩子不该看到的残酷行径,我的女性过早的成熟就像被污染了的东西,一个生病的动物,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刻。我听到了这一切,我被震惊而变得哑口无言,它们把我推得更深入沉默的羞怯。

    我的第十四个年头到来了,那是一个世界的智慧开始显现但不能用孩子的言语表达的时候。所以我选择不说话,总是静静地观察着部落里地人们。那些爱说闲话的人没有意识到的是,我并没有对我父亲的行为感到害怕,那些都是自然的选择,是他被自然赋予的天赋。他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即使是对于米迦的妻子和她的婴孩也是温柔的,我迫切地希望自己也拥有这些被自然所赋予的才能。

    当冰雪退去的时候,各个部落在奥尔巴尼河口的卵石滩上聚集,独木舟被停靠在不远处哈德逊公司的白人们所建立的一个新的木栅堡垒前。是的,那是一个饥饿的冬天,是一个皮草收成不佳的冬天,也正处于七年战争中的最不利的阶段。公司的人似乎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没有因为战争的失利和仅有的零星收成而苦恼,那些能够出售完整兽皮的克里人部落得到了优待,为部落换来了面粉和糖来充饥,还有少许能够放松紧绷了一整个冬天神经的朗姆酒。

    有些人开始在集会上闲谈着。

    所有聚集的部落似乎相互已经知道其他人都在这个冬天里过的极为艰难,在古老的部落间传统法则里,同族部落的事务应当留在克里族内部,面对分歧,各个部落的霍基玛们会聚在一起协商,而不是与那些自称欧洲人的来客讨论。欧洲人是非常狡猾的,他们用酒精和铜币渐渐撬开了部族间的信任,但朗姆酒,我的一生都看着它让我们的人民沉沦。

    在鲑鱼群从大海里回来的时候,总是喝的醉醺醺的乔治·内特马克(就是那个为我送信的约瑟夫的父亲)为我父亲带来了一则消息。我父亲在这个苦寒的冬天里的所作所为似乎惹恼了那些来自哈德逊湾公司的人,他们正在向其他部落派出信使要求对他进行声讨,并决定是否应当把他当作谋杀犯在堡垒的木柵外吊死。

    我们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难道不是那些白人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吗?不是他们依赖我们提供的新鲜鹿皮和海狸的香囊吗?于是,我父亲忽略了这个消息。

    得知这个消息往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那是一个稍显寒冷,但是足够温暖的春天。打猎、捕鱼、布设陷阱、在明亮的夜晚下在篝火边共舞,储存食物和尽情欢笑,尽可能在短暂的夏天里为归来的严寒的冬日做准备。那是我苦涩而快乐的夏天,情绪像夏日午后的雷暴一样席卷而来。我讨厌这些变化,每个月的透出血液,胸部的生长。我对自己正在转变中的事物感到震惊和感到着迷。

    当我们在秋天再一次准备迎接野雁与我们的领地交汇时,那些欧洲人带着许多条步枪来了。他们是西北骑警,制服上的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的皮靴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吱声,他们奇怪的话语从紧绷的薄唇中粗暴地撕裂出来,“酒鬼”乔治·内特马克负责翻译,于是他们来带走我父亲。他要拴在在他们准备的枷子里,并讨论他去年冬天所做的是否违反了他们的法律。我父亲现在要和他们一起去堡垒里,在他们的监狱里等待白人们的判决。

    我们大多数人在下一个冬天里都幸存下来,并在来年的春天回到奥尔巴尼河畔,然而再那里等待着我们的消息却是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但我早已知道这一点。

    在冬天的营地里,我再次遭遇了曾经的那种抽搐,我以为那种经历已经随着我的童年离开,或许跑去了其他小孩身上。

    我看到了一切。

    他们把我父亲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寒冷而阴郁,似乎是在水面以下,没有自然的光照、没有新鲜的空气或野生动物陪伴与他讲话。他一直是一个安静的人,我看到他在一周内停止说话,一个月内停止进食。我看到他们把他的尸体藏了起来,不让我们看到,他们把它深深地埋在河滩下,那是一个他注定不会快乐的地方。

    在我父亲离去后的日子里,我母亲继续教导我,教我哪些根和叶子可以治疗,哪些或可能致命,而我妹妹似乎对此不感兴趣。我母亲无法教给我的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那些我已经拥有的东西,我能看到远近未来的闪回片段的能力。那些似乎正在闪回的片段,无时无刻地充斥着我,使我感到精疲力尽、身躯颤抖,以至于无法站立。曾经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天赋,我现在却也不再这么肯定了。

    就像我的父亲,我也拥有了这种力量,然后看着它慢慢消退。我老了,我是风吹鬼杀手家族中的倒数第二位。

    不过,听!是风带给我的消息,我们还有最后一个!

    我早已从风的话语里知道,世界里有一个不同地方,我的侄儿,泽维尔就大湖的那一边。我的预言依然来临,但再也没有人能够听从它们告诉我们的、警告我们的东西。即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就知道地平线上正酝酿着毁灭。在我早年的预言里,在一片陌生的大陆上,超越我们部落所有人所能计数的男人和小孩被击倒,整整一代人湮灭在泥水里。他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泥里,只为想出新的杀戮对方的方法而活。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人是安全的,甚至是生活在安大略北方沼泽地带的我们。

    战争影响着每个人,风吹鬼们正在从大地上的废墟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