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根错节
獨孤霞還沒有死──至少此刻還沒有死，他還在交戰──正與死神交戰。
與死神交戰是寒冷的、痛苦的，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少有人還能撐得過去。
要撐過死神的考驗需要很多要素，獨孤霞要有堅強的意志力，他身旁要有細心呵護他的人，還要有最佳的藥草和醫術，當然，獨孤霞還要有運氣，很多很多的運氣。
就在他與死神交戰的最後一個關頭，一陣花草的香氣忽然撲鼻而來，一隻溫潤的手掌輕貼著獨孤霞的額頭，獨孤霞感覺到溫暖，也感覺到生命。
這便是最後一個要素──溫暖與生命。
獨孤霞囈語道：“小楓，是你嗎？”他微微的睜開雙眼，只見一個白髮蒼蒼、和藹慈祥的婦人正微笑面對著他，獨孤霞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出現的人竟是他已死去的母親，沒有鮮血只有安詳的母親。
“娘……娘……你回來了……真的回來了？不對……這個香氣……是小楓……”獨孤霞不可置信地說著。
婦人緩緩說道：“我的乖兒子，我真的……好捨不得……”
幾滴眼淚落在獨孤霞的臉龐，獨孤霞愣了愣，雖然這個低沉、年老的音色是母親毫無疑問，但他的心中卻有一股強烈的感覺──這不是他的母親，她是何小楓，他朝思暮想的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你……你是小楓……還是娘？”
婦人幽幽嘆道：“霞兒，你冷靜地聽我說，你認識的小楓並不是真的小楓，是老天爺憐憫我們母子，讓我暫時借用他的身體來跟你做最後的道別，只可惜我們此生的緣分已盡，我必須去跟你爹他團圓了。”
獨孤霞心中一凜，道：“你的意思是……這三天陪在我身旁的人都是你？”
婦人點了點頭。
獨孤霞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是真的，小楓也是真的。”
婦人道：“我的霞兒……我很抱歉……但你必須相信這個奇蹟，必須忘了何小楓，因為他已經不認識你了。”
婦人雖然這麼說，但獨孤霞心中那股強烈的感覺卻沒有消散，正要再問時，婦人卻已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你願意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嗎？”
獨孤霞點了點頭，他的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再也無法見到母親、無法聽她說話的預感。
婦人道：“霞兒，你和你爹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兩個人，他走的時候我很心痛，但同時也很慶幸，因為老天爺畢竟將你留了下來，讓我還能再見到你，讓我還能跟你度過這二十年，然而，我卻無法陪你走完這最後一哩路了。”
“我知道，你很堅強，即便你從小跟著我在荒野中求生，沒有父親也沒有任何朋友，但你也沒有任何怨言，你習武、寫字、挑柴、打水，每天都過著別的小孩無法想像的生活，但你還是堅強得挺了過來，我真的很為你驕傲。”
“其實……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點放下獨孤霜，讓上一代的仇恨在我的身上終結，你是不是就不用背負這些責任，你就能走出自己的路，不用學武、不用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的過一生，享受友情、愛情、感動、悸動，那些人生中的許多美好，但……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沒有解答，只有選擇……”
獨孤霞沉默著，因為這的確也是他心中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
他忽然記起那天楊薔問他的話，他很清楚，他也是個幾乎沒有選擇的人，只是他在走上這條路的過程中，漸漸的把這一切當成自己的選擇，否則他早已走不下去。
婦人最後道：“現在，我就要離開你了，我只希望你記住──無論你的未來會是如何，你有個母親和父親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累到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放手吧！我們會一直等著你，哪裡也不離開，再見了……我的乖兒子……”
婦人話一說完，身影已漸漸消散，獨孤霞想伸出手，哪怕抓到母親的一片衣角也好，但他能抓到的，僅有一片煙霧與空虛。
獨孤霞短暫的清醒後又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驚醒過來。
獨孤霞愣愣地說道：“這……這是夢嗎？”
他摸了摸額頭，只覺高燒已退，又看了看周遭，只見自己躺在先前那神醫的診間，而何小楓卻已不見人影，他想起昏迷前最後的記憶──何小楓突然說要離開，兩個似曾相識的面孔突然出現。
他勉強坐起身，忽然間，他的耳中傳來悠悠散音，由低至高，綿長不絕，獨孤霞全身一震，摀住耳，卻絲毫阻止不了那首樂曲傳入他的耳朵，只聽那音調伏了又起，疏了又密，緩了又急，獨孤霞的心神也漸漸緊張、瘋狂。
“敖凌，公子遒、楊薔、『五色魔』、母親……對，沒錯，我想起來了，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獨孤霞想起記憶的同時，那首樂曲也猝然終止。
一個女子在遠方收起瑤琴，喃喃說道：“獨孤霞……對不起……請原諒我……然後……再見了……”
這些話獨孤霞當然沒有聽到。
獨孤霞奔出屋外，在病床上躺了這麼多天他只想做一件事──奔出屋外。
然後他接著就想到了她──何小楓。“何小楓真的離開了？”
“何小楓就是我的母親？”
“我愛上了我的母親？然後我的母親也愛上了我？”
這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何小楓的一切明明如此真實，對他的情感也如此真實，難道這一切都是虛幻？難道他與何小楓之前僅是母愛？
獨孤霞無法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相信，所以他要去尋找答案。
然而，就在他剛奔出屋外想去尋找答案時，他就看到了兩個人。
一個窮酸的老乞丐和面無表情的中年人。
──南宮靈與何人也。
他們兩人正在涼亭喝酒，南宮靈抬起頭望著獨孤霞，道：“你終於醒了。”
獨孤霞走上前，看了他幾眼，道：“你是……南宮靈？”
南宮靈笑道：“幸好你還沒忘了我。”
獨孤霞點頭道：“好久不見。”
南宮靈道：“這位是何人也何神醫，也就是……”
獨孤霞沒有讓他說完，先開口道：“小楓人呢？”
何人也忽然放下酒杯，沉聲道：“你是說原本跟在你身旁的小姑娘？她叫小楓？”
獨孤霞點頭道：“何小楓，難道她沒有告訴你？”
南宮靈心道：“糟糕，看來何人也還是誤會了。”
何人也臉色一變，眼睛直瞪著獨孤霞，又問：“她真的叫何小楓？真的叫何小楓？”
獨孤霞此時還不知道何人也就是他二十年前的救命恩人，當下轉過頭不再理會何人也，對南宮靈道：“何小楓去哪裡了？”
南宮靈心道：“沒辦法了，現在獨孤霞的事更要緊，何人也誤會的事就暫且不管吧。”於是道：“你是指你母親還是現實的何小楓？”
獨孤霞心中那不祥的預感已萌芽茁壯，但他還不願接受，依舊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南宮靈道：“你母親已經離開人世，再也不會回來，而真正的何小楓大概已經回到她原本的家。”
獨孤霞道：“不可能，她一定還記得我，她一定會等我醒過來。”
南宮靈道：“擁有那些記憶的人是你的母親，現實的何小楓已不認得你。”
獨孤霞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如此肯定？”
南宮靈道：“因為是何小楓，也就是你的母親告訴我的。”
獨孤霞全身一震，隨即跌坐在地上，他很不想相信，但他已不能不信。
這不是夢！他熟悉的何小楓就是他的母親！
忽然間，何人也彷彿中邪一般，拍桌喝道：“不可能，她絕對不是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知道些什麼？”
何人也一把揪住獨孤霞的衣領，厲聲道：“她現在的家在哪裡？”
獨孤霞大病初愈，氣力全無，竟無法掙脫。
何人也又再喝道：“在哪裡？”
眼看何人也瞳孔張得如此怪異，獨孤霞嘴角一揚，冷冷笑道：“無論何小楓是誰，要想傷害何小楓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想法，但此刻的他已脫口而出。
何人也突然高聲道：“何小楓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傷害他！”
獨孤霞臉色劇變，愣地說不出話來。
反觀南宮靈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似乎已預料到何人也的一言一行。
何人也卻又似突然換了個人，鬆開獨孤霞的衣領，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說道：“不，小楓已經死了，那一定是另外一個小楓。”
獨孤霞聽到這句話更是驚駭，全身宛如變成一具石像。
何人也又突然道：“不……不……不……他不是我女兒，我不配做他父親。”
獨孤霞回過神，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何人也泫然欲泣，抱頭痛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回換獨孤霞揪住何人也的衣領，滿面怒容的問道：“你到底對何小楓做了什麼？”
何人也咬著牙，喘著氣，沒有說話。
南宮靈忽然一指彈向獨孤霞手腕，令他吃痛鬆開何人也的衣領。
南宮靈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事情緣由，但你繼續逼迫何人也，他反而更不會說，等到有一日他整理好了心情自會說的。”
獨孤霞道：“但他傷害了何小楓。”
南宮靈道：“他口中的何小楓，並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何小楓。”
獨孤霞道：“我不管，他就是傷害了何小楓。”
南宮靈道：“無論是你的母親何小楓，還是他的女兒何小楓，我都相信何人也，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獨孤霞道：“我憑什麼相信他？”
南宮靈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救了你們母子的人是誰？”
獨孤霞吃了一驚，道：“難道……”
南宮靈點頭道：“就是何人也。”
他接著道：“我雖然對何人也的過去也不是很了解，但你可知道，何人也這二十年來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披星戴月的四處奔波，就只為多救一條性命，多救一位受盡心靈與身體上痛苦折磨的可憐人。”
獨孤霞道：“那恐怕是為了掩飾他心裡對其他人的愧疚。”
南宮靈道：“但他這二十年來救過的人，早已償還了那份愧疚。”
何人也此時突然悲嘆道：“不，還不完的，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對小楓的愧疚。”
接著他忽然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對獨孤霞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小楓，這個東西我本不該拿走，也不該想起這許多往事，你想替小楓報仇就殺了我吧！”
獨孤霞看了一眼，正是那塊從蕭豐海手中搶得的彩鴛玉璧，他憶起半夢半醒間有人將那塊彩鴛玉璧從他身旁拿走，模樣依稀便是何人也，於是立時將它搶回手中，道：“你可還拿了別的東西？”
何人也道：“沒有。”
獨孤霞望著何人也的眼眸，雖然閃爍著一點淚光，但那是視死如歸的眼神。
這種眼神，是會讓任何人都肅然起敬的眼神。
獨孤霞道：“我不能殺你，因為你曾救我一命，而且這整件事情還有太多疑點。”
他接著道：“你既然拿走了，為何還要主動歸還給我？”
何人也道：“因為我本就不該再擁有這塊玉璧。”
獨孤霞道：“你的意思是這塊玉璧本來是你的？”
何人也道：“這塊玉璧應該還有個伴，而依我猜想，你應該把另外一塊彩鴦玉璧送給了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怎麼會知道？”
何人也道：“因為這對玉璧就是我雕的，而我也曾把那塊彩鴦玉璧送給何小楓的母親。”
獨孤霞沉默半晌，道：“我要怎麼相信你？”
何人也道：“你看看你手中彩鴛玉璧的背後。”
獨孤霞靠近細看，赫然發現上頭刻著七個極細、極小的字：“願有歲月可回首。”
何人也忽又道：“且以深情共白頭。”
他接著道：“另外這七個字就在你送給小楓的那塊彩鴦玉璧上。這十四字除了雕刻者以外，恐怕誰也不會發現。”
獨孤霞雖沒有反應，卻知道何人也說的一點也不錯。
何人也又道：“其實我從見面時就很想問你，這對玉璧應該已經遺失二十年之久，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你這裡？”
獨孤霞還是沒有反應。
此時，他腦海中只有何人也剛剛所說的那十四個字：“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
這十四個字是多少情人心中最大的心願？
要達成這個心願又有多不容易？
即便達成這個心願可能也忘了怎麼珍惜。
只有得不到的人才會懂得珍惜。
而獨孤霞沒有得到，恐怕再也得不到了。
何小楓曼妙的身影忽然浮現在獨孤霞的腦海。
沒有溫馨，只有劇痛。
也不知是“癡情丹”帶來的劇痛，還是情感本身帶來的劇痛。
何人也看著獨孤霞的眼神。
那是思念的眼神。
他對妻子的思念也更加深切。
何人也也沉默了。
夜──深夜。
不知過了多久，南宮靈忽然站起身，將拐杖往地板重重一敲，發出巨大的聲響。
南宮靈道：“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誰也不要追究。現在最急迫的事情乃是阻止公子遒毀了整個江湖，別因為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何小楓就忘了我們所有的目的。”
何人也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
獨孤霞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望著星空。
南宮靈看向何人也，道：“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就好，你去武當山找幽冥道長，按照原本的計畫繼續執行。”
何人也點點頭，正要轉身離去，獨孤霞卻忽然叫住了他。
何人也停下腳步，道：“還有什麼事嗎？”
獨孤霞將手中的玉璧放回何人也手中，道：“既然這塊玉璧本是你的，何小楓可能又已不認得我，那我就把它還給你吧。”
何人也看著獨孤霞的眼眸──那是深邃的眼眸，緩緩說道：“你不想親眼去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你嗎？”
獨孤霞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不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是你的女兒嗎？”
何人也想了想，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活到這把年紀了，就會知道有些事情還是放在記憶深處好的多，看了也是徒增心煩。”
獨孤霞沒有回話，心中細細琢磨著何人也所說的道理。
何人也將玉璧收回懷中，道：“獨孤公子既願歸還，何某只有多謝。今日也算結交你這位朋友，來日方長，有緣再見。”
獨孤霞笑了笑，道：“叫我獨孤霞。何人也。”
何人也微笑點頭道：“獨孤霞。”說著已消失在月色之中。
獨孤霞見何人也遠去，輕輕嘆了一口氣，一個閃身也要離開，南宮靈知道他要去哪，於是也沒有阻攔，只是淡淡地說道：“正午之前，我會在這裡等你。”
夜──更深。
獨孤霞飛身上屋又飄下平地，幾個起落，從早已熄燈就寝的農人、商販的房舍掠過，他們清晨便得耕田、上市，傍晚才能回家休息，恐怕一生都未有機會在深夜疾馳，享受月落星沉的燦爛和晚風呼嘯的快感。
農人羨慕江湖之人能習武闖蕩，然而，又有多少江湖之人身不由己？
人活著似乎就只是活著，只能活著。
寅時，朝陽將升未升，最是寧靜。
獨孤霞回到數日前與何小楓初次相會的平房，往事重閱，心底酸酸甜甜，有些甜蜜也有些感慨，令他不自覺的微微笑了。
然而，這個笑容只是一瞬。
笑容裡的甜蜜漸漸轉為痛苦與恐懼。這個恐懼是他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
他六歲開始習武，十歲為了抓一隻飛鳥而從三丈高的斷崖跌落，十八歲第一次殺人，直到前些時候母親被殺，又陸續被白罍、黄魅所毒、所傷，他也沒有一絲恐懼。
但現在──他恐懼了。
要是那個場景是真的。
要是真實的何小楓已經不認識他。
要是母親的靈魂才是他喜歡的何小楓。
他該怎麼辦？
而這個滋味究竟是愁、是苦、是鹹、是酸──他不知道。
他忽然意識到──這幾天的相處，已經讓何小楓幾乎佔據了他的心，母親二十多年來的照顧，何小楓幾天就做到了。
或許他還是期待著，期待著何小楓是那個為他擔心、為他流淚的善良姑娘，而不是自己母親。
但他知道他不該期待。
因為期待落空時，往往更是傷心難過。
此時，何小楓閨房裡的碎玻璃和毀壞的家具已經清除，但地板和牆上還是可見許多坑坑洞洞。
獨孤霞從窗口探入，花香撲鼻而來，雖然何小楓正在熟睡，但他還是可以從破碎的紗幔中依稀辨識出那穠纖合度的身形。
他看著……聞著……漸漸地……漸漸地……不由痴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人忽然驚聲叫道：“誰在那裡？”
何小楓此時已坐起身，抱著被單，凝視著獨孤霞，獨孤霞恍過神，與何小楓四目相交，何小楓卻避開他的目光。
獨孤霞清楚的感受到──雖然這個身形、這個香味還是何小楓無庸置疑，但她的眼神、她的氣息，甚至她的音色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何小楓。
這是陌生的何小楓。
獨孤霞沒說什麼，人已經消失在窗口。
他不想相信，卻不得不信。
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何小楓已經不認識他了。
獨孤霞一生沒聽過也沒說過任何笑話，但偏偏老天爺跟他開了個最大的玩笑。
悲傷嗎？心痛嗎？歡喜嗎？感激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
獨孤霞只知道這種滋味實在太奇怪了。
痛與不痛之間，最是難熬，也最難麻痺。
日出──東升。
獨孤霞回過神時，已走回先前的涼亭。
南宮靈正喝著酒等他。
獨孤霞拿起桌上的酒杯，往喉嚨一倒，即便嘴裡滿了，他依然倒著，倒滿了整件長衫。
他明明沒有想喝酒，身體卻無法控制的倒著。
南宮靈看著他，沒有阻攔，直到他把桌上的酒全部倒光，才道：“走吧！”
獨孤霞道：“去哪？”
南宮靈道：“起點。”
獨孤霞道：“什麼起點？”
南宮靈道：“你經歷這一切的起點。”
獨孤霞道：“你是說那片桃花源？”
南宮靈點頭道：“你應該還想見你母親一面。”
話語如冷水，潑向獨孤霞。
獨孤霞忽然清醒，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劍刺穿他母親心窩的那個人──敖凌。
獨孤霞的眼中射出怨毒的火焰，道：“走。”
南宮靈道：“你能不能騎馬？”
獨孤霞道：“我現在雖然跑不快，但要駕馭一匹馬還是綽綽有餘。”
南宮靈點頭道：“如果你舊傷復發一定要告訴我，我抬也會把你抬回去。”
獨孤霞笑了笑，道：“你年紀也一大把了，小心別把脊椎弄折。”
這一笑似乎讓獨孤霞又恢復一點精神，足以讓他支撐下去的精神。
南宮靈從馬廄偷來兩匹健馬，帶著獨孤霞重回那桃花源般的山林秘境。
與死神交戰是寒冷的、痛苦的，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少有人還能撐得過去。
要撐過死神的考驗需要很多要素，獨孤霞要有堅強的意志力，他身旁要有細心呵護他的人，還要有最佳的藥草和醫術，當然，獨孤霞還要有運氣，很多很多的運氣。
就在他與死神交戰的最後一個關頭，一陣花草的香氣忽然撲鼻而來，一隻溫潤的手掌輕貼著獨孤霞的額頭，獨孤霞感覺到溫暖，也感覺到生命。
這便是最後一個要素──溫暖與生命。
獨孤霞囈語道：“小楓，是你嗎？”他微微的睜開雙眼，只見一個白髮蒼蒼、和藹慈祥的婦人正微笑面對著他，獨孤霞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出現的人竟是他已死去的母親，沒有鮮血只有安詳的母親。
“娘……娘……你回來了……真的回來了？不對……這個香氣……是小楓……”獨孤霞不可置信地說著。
婦人緩緩說道：“我的乖兒子，我真的……好捨不得……”
幾滴眼淚落在獨孤霞的臉龐，獨孤霞愣了愣，雖然這個低沉、年老的音色是母親毫無疑問，但他的心中卻有一股強烈的感覺──這不是他的母親，她是何小楓，他朝思暮想的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你……你是小楓……還是娘？”
婦人幽幽嘆道：“霞兒，你冷靜地聽我說，你認識的小楓並不是真的小楓，是老天爺憐憫我們母子，讓我暫時借用他的身體來跟你做最後的道別，只可惜我們此生的緣分已盡，我必須去跟你爹他團圓了。”
獨孤霞心中一凜，道：“你的意思是……這三天陪在我身旁的人都是你？”
婦人點了點頭。
獨孤霞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是真的，小楓也是真的。”
婦人道：“我的霞兒……我很抱歉……但你必須相信這個奇蹟，必須忘了何小楓，因為他已經不認識你了。”
婦人雖然這麼說，但獨孤霞心中那股強烈的感覺卻沒有消散，正要再問時，婦人卻已說道：“我的時間不多，你願意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嗎？”
獨孤霞點了點頭，他的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再也無法見到母親、無法聽她說話的預感。
婦人道：“霞兒，你和你爹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兩個人，他走的時候我很心痛，但同時也很慶幸，因為老天爺畢竟將你留了下來，讓我還能再見到你，讓我還能跟你度過這二十年，然而，我卻無法陪你走完這最後一哩路了。”
“我知道，你很堅強，即便你從小跟著我在荒野中求生，沒有父親也沒有任何朋友，但你也沒有任何怨言，你習武、寫字、挑柴、打水，每天都過著別的小孩無法想像的生活，但你還是堅強得挺了過來，我真的很為你驕傲。”
“其實……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點放下獨孤霜，讓上一代的仇恨在我的身上終結，你是不是就不用背負這些責任，你就能走出自己的路，不用學武、不用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的過一生，享受友情、愛情、感動、悸動，那些人生中的許多美好，但……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沒有解答，只有選擇……”
獨孤霞沉默著，因為這的確也是他心中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
他忽然記起那天楊薔問他的話，他很清楚，他也是個幾乎沒有選擇的人，只是他在走上這條路的過程中，漸漸的把這一切當成自己的選擇，否則他早已走不下去。
婦人最後道：“現在，我就要離開你了，我只希望你記住──無論你的未來會是如何，你有個母親和父親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累到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放手吧！我們會一直等著你，哪裡也不離開，再見了……我的乖兒子……”
婦人話一說完，身影已漸漸消散，獨孤霞想伸出手，哪怕抓到母親的一片衣角也好，但他能抓到的，僅有一片煙霧與空虛。
獨孤霞短暫的清醒後又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驚醒過來。
獨孤霞愣愣地說道：“這……這是夢嗎？”
他摸了摸額頭，只覺高燒已退，又看了看周遭，只見自己躺在先前那神醫的診間，而何小楓卻已不見人影，他想起昏迷前最後的記憶──何小楓突然說要離開，兩個似曾相識的面孔突然出現。
他勉強坐起身，忽然間，他的耳中傳來悠悠散音，由低至高，綿長不絕，獨孤霞全身一震，摀住耳，卻絲毫阻止不了那首樂曲傳入他的耳朵，只聽那音調伏了又起，疏了又密，緩了又急，獨孤霞的心神也漸漸緊張、瘋狂。
“敖凌，公子遒、楊薔、『五色魔』、母親……對，沒錯，我想起來了，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獨孤霞想起記憶的同時，那首樂曲也猝然終止。
一個女子在遠方收起瑤琴，喃喃說道：“獨孤霞……對不起……請原諒我……然後……再見了……”
這些話獨孤霞當然沒有聽到。
獨孤霞奔出屋外，在病床上躺了這麼多天他只想做一件事──奔出屋外。
然後他接著就想到了她──何小楓。“何小楓真的離開了？”
“何小楓就是我的母親？”
“我愛上了我的母親？然後我的母親也愛上了我？”
這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何小楓的一切明明如此真實，對他的情感也如此真實，難道這一切都是虛幻？難道他與何小楓之前僅是母愛？
獨孤霞無法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相信，所以他要去尋找答案。
然而，就在他剛奔出屋外想去尋找答案時，他就看到了兩個人。
一個窮酸的老乞丐和面無表情的中年人。
──南宮靈與何人也。
他們兩人正在涼亭喝酒，南宮靈抬起頭望著獨孤霞，道：“你終於醒了。”
獨孤霞走上前，看了他幾眼，道：“你是……南宮靈？”
南宮靈笑道：“幸好你還沒忘了我。”
獨孤霞點頭道：“好久不見。”
南宮靈道：“這位是何人也何神醫，也就是……”
獨孤霞沒有讓他說完，先開口道：“小楓人呢？”
何人也忽然放下酒杯，沉聲道：“你是說原本跟在你身旁的小姑娘？她叫小楓？”
獨孤霞點頭道：“何小楓，難道她沒有告訴你？”
南宮靈心道：“糟糕，看來何人也還是誤會了。”
何人也臉色一變，眼睛直瞪著獨孤霞，又問：“她真的叫何小楓？真的叫何小楓？”
獨孤霞此時還不知道何人也就是他二十年前的救命恩人，當下轉過頭不再理會何人也，對南宮靈道：“何小楓去哪裡了？”
南宮靈心道：“沒辦法了，現在獨孤霞的事更要緊，何人也誤會的事就暫且不管吧。”於是道：“你是指你母親還是現實的何小楓？”
獨孤霞心中那不祥的預感已萌芽茁壯，但他還不願接受，依舊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南宮靈道：“你母親已經離開人世，再也不會回來，而真正的何小楓大概已經回到她原本的家。”
獨孤霞道：“不可能，她一定還記得我，她一定會等我醒過來。”
南宮靈道：“擁有那些記憶的人是你的母親，現實的何小楓已不認得你。”
獨孤霞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如此肯定？”
南宮靈道：“因為是何小楓，也就是你的母親告訴我的。”
獨孤霞全身一震，隨即跌坐在地上，他很不想相信，但他已不能不信。
這不是夢！他熟悉的何小楓就是他的母親！
忽然間，何人也彷彿中邪一般，拍桌喝道：“不可能，她絕對不是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知道些什麼？”
何人也一把揪住獨孤霞的衣領，厲聲道：“她現在的家在哪裡？”
獨孤霞大病初愈，氣力全無，竟無法掙脫。
何人也又再喝道：“在哪裡？”
眼看何人也瞳孔張得如此怪異，獨孤霞嘴角一揚，冷冷笑道：“無論何小楓是誰，要想傷害何小楓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想法，但此刻的他已脫口而出。
何人也突然高聲道：“何小楓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傷害他！”
獨孤霞臉色劇變，愣地說不出話來。
反觀南宮靈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似乎已預料到何人也的一言一行。
何人也卻又似突然換了個人，鬆開獨孤霞的衣領，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說道：“不，小楓已經死了，那一定是另外一個小楓。”
獨孤霞聽到這句話更是驚駭，全身宛如變成一具石像。
何人也又突然道：“不……不……不……他不是我女兒，我不配做他父親。”
獨孤霞回過神，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何人也泫然欲泣，抱頭痛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回換獨孤霞揪住何人也的衣領，滿面怒容的問道：“你到底對何小楓做了什麼？”
何人也咬著牙，喘著氣，沒有說話。
南宮靈忽然一指彈向獨孤霞手腕，令他吃痛鬆開何人也的衣領。
南宮靈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事情緣由，但你繼續逼迫何人也，他反而更不會說，等到有一日他整理好了心情自會說的。”
獨孤霞道：“但他傷害了何小楓。”
南宮靈道：“他口中的何小楓，並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何小楓。”
獨孤霞道：“我不管，他就是傷害了何小楓。”
南宮靈道：“無論是你的母親何小楓，還是他的女兒何小楓，我都相信何人也，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獨孤霞道：“我憑什麼相信他？”
南宮靈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救了你們母子的人是誰？”
獨孤霞吃了一驚，道：“難道……”
南宮靈點頭道：“就是何人也。”
他接著道：“我雖然對何人也的過去也不是很了解，但你可知道，何人也這二十年來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披星戴月的四處奔波，就只為多救一條性命，多救一位受盡心靈與身體上痛苦折磨的可憐人。”
獨孤霞道：“那恐怕是為了掩飾他心裡對其他人的愧疚。”
南宮靈道：“但他這二十年來救過的人，早已償還了那份愧疚。”
何人也此時突然悲嘆道：“不，還不完的，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對小楓的愧疚。”
接著他忽然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對獨孤霞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小楓，這個東西我本不該拿走，也不該想起這許多往事，你想替小楓報仇就殺了我吧！”
獨孤霞看了一眼，正是那塊從蕭豐海手中搶得的彩鴛玉璧，他憶起半夢半醒間有人將那塊彩鴛玉璧從他身旁拿走，模樣依稀便是何人也，於是立時將它搶回手中，道：“你可還拿了別的東西？”
何人也道：“沒有。”
獨孤霞望著何人也的眼眸，雖然閃爍著一點淚光，但那是視死如歸的眼神。
這種眼神，是會讓任何人都肅然起敬的眼神。
獨孤霞道：“我不能殺你，因為你曾救我一命，而且這整件事情還有太多疑點。”
他接著道：“你既然拿走了，為何還要主動歸還給我？”
何人也道：“因為我本就不該再擁有這塊玉璧。”
獨孤霞道：“你的意思是這塊玉璧本來是你的？”
何人也道：“這塊玉璧應該還有個伴，而依我猜想，你應該把另外一塊彩鴦玉璧送給了何小楓。”
獨孤霞道：“你怎麼會知道？”
何人也道：“因為這對玉璧就是我雕的，而我也曾把那塊彩鴦玉璧送給何小楓的母親。”
獨孤霞沉默半晌，道：“我要怎麼相信你？”
何人也道：“你看看你手中彩鴛玉璧的背後。”
獨孤霞靠近細看，赫然發現上頭刻著七個極細、極小的字：“願有歲月可回首。”
何人也忽又道：“且以深情共白頭。”
他接著道：“另外這七個字就在你送給小楓的那塊彩鴦玉璧上。這十四字除了雕刻者以外，恐怕誰也不會發現。”
獨孤霞雖沒有反應，卻知道何人也說的一點也不錯。
何人也又道：“其實我從見面時就很想問你，這對玉璧應該已經遺失二十年之久，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你這裡？”
獨孤霞還是沒有反應。
此時，他腦海中只有何人也剛剛所說的那十四個字：“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
這十四個字是多少情人心中最大的心願？
要達成這個心願又有多不容易？
即便達成這個心願可能也忘了怎麼珍惜。
只有得不到的人才會懂得珍惜。
而獨孤霞沒有得到，恐怕再也得不到了。
何小楓曼妙的身影忽然浮現在獨孤霞的腦海。
沒有溫馨，只有劇痛。
也不知是“癡情丹”帶來的劇痛，還是情感本身帶來的劇痛。
何人也看著獨孤霞的眼神。
那是思念的眼神。
他對妻子的思念也更加深切。
何人也也沉默了。
夜──深夜。
不知過了多久，南宮靈忽然站起身，將拐杖往地板重重一敲，發出巨大的聲響。
南宮靈道：“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誰也不要追究。現在最急迫的事情乃是阻止公子遒毀了整個江湖，別因為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何小楓就忘了我們所有的目的。”
何人也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
獨孤霞似乎沒有聽到，只是望著星空。
南宮靈看向何人也，道：“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就好，你去武當山找幽冥道長，按照原本的計畫繼續執行。”
何人也點點頭，正要轉身離去，獨孤霞卻忽然叫住了他。
何人也停下腳步，道：“還有什麼事嗎？”
獨孤霞將手中的玉璧放回何人也手中，道：“既然這塊玉璧本是你的，何小楓可能又已不認得我，那我就把它還給你吧。”
何人也看著獨孤霞的眼眸──那是深邃的眼眸，緩緩說道：“你不想親眼去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你嗎？”
獨孤霞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不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是你的女兒嗎？”
何人也想了想，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活到這把年紀了，就會知道有些事情還是放在記憶深處好的多，看了也是徒增心煩。”
獨孤霞沒有回話，心中細細琢磨著何人也所說的道理。
何人也將玉璧收回懷中，道：“獨孤公子既願歸還，何某只有多謝。今日也算結交你這位朋友，來日方長，有緣再見。”
獨孤霞笑了笑，道：“叫我獨孤霞。何人也。”
何人也微笑點頭道：“獨孤霞。”說著已消失在月色之中。
獨孤霞見何人也遠去，輕輕嘆了一口氣，一個閃身也要離開，南宮靈知道他要去哪，於是也沒有阻攔，只是淡淡地說道：“正午之前，我會在這裡等你。”
夜──更深。
獨孤霞飛身上屋又飄下平地，幾個起落，從早已熄燈就寝的農人、商販的房舍掠過，他們清晨便得耕田、上市，傍晚才能回家休息，恐怕一生都未有機會在深夜疾馳，享受月落星沉的燦爛和晚風呼嘯的快感。
農人羨慕江湖之人能習武闖蕩，然而，又有多少江湖之人身不由己？
人活著似乎就只是活著，只能活著。
寅時，朝陽將升未升，最是寧靜。
獨孤霞回到數日前與何小楓初次相會的平房，往事重閱，心底酸酸甜甜，有些甜蜜也有些感慨，令他不自覺的微微笑了。
然而，這個笑容只是一瞬。
笑容裡的甜蜜漸漸轉為痛苦與恐懼。這個恐懼是他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
他六歲開始習武，十歲為了抓一隻飛鳥而從三丈高的斷崖跌落，十八歲第一次殺人，直到前些時候母親被殺，又陸續被白罍、黄魅所毒、所傷，他也沒有一絲恐懼。
但現在──他恐懼了。
要是那個場景是真的。
要是真實的何小楓已經不認識他。
要是母親的靈魂才是他喜歡的何小楓。
他該怎麼辦？
而這個滋味究竟是愁、是苦、是鹹、是酸──他不知道。
他忽然意識到──這幾天的相處，已經讓何小楓幾乎佔據了他的心，母親二十多年來的照顧，何小楓幾天就做到了。
或許他還是期待著，期待著何小楓是那個為他擔心、為他流淚的善良姑娘，而不是自己母親。
但他知道他不該期待。
因為期待落空時，往往更是傷心難過。
此時，何小楓閨房裡的碎玻璃和毀壞的家具已經清除，但地板和牆上還是可見許多坑坑洞洞。
獨孤霞從窗口探入，花香撲鼻而來，雖然何小楓正在熟睡，但他還是可以從破碎的紗幔中依稀辨識出那穠纖合度的身形。
他看著……聞著……漸漸地……漸漸地……不由痴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人忽然驚聲叫道：“誰在那裡？”
何小楓此時已坐起身，抱著被單，凝視著獨孤霞，獨孤霞恍過神，與何小楓四目相交，何小楓卻避開他的目光。
獨孤霞清楚的感受到──雖然這個身形、這個香味還是何小楓無庸置疑，但她的眼神、她的氣息，甚至她的音色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何小楓。
這是陌生的何小楓。
獨孤霞沒說什麼，人已經消失在窗口。
他不想相信，卻不得不信。
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何小楓已經不認識他了。
獨孤霞一生沒聽過也沒說過任何笑話，但偏偏老天爺跟他開了個最大的玩笑。
悲傷嗎？心痛嗎？歡喜嗎？感激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
獨孤霞只知道這種滋味實在太奇怪了。
痛與不痛之間，最是難熬，也最難麻痺。
日出──東升。
獨孤霞回過神時，已走回先前的涼亭。
南宮靈正喝著酒等他。
獨孤霞拿起桌上的酒杯，往喉嚨一倒，即便嘴裡滿了，他依然倒著，倒滿了整件長衫。
他明明沒有想喝酒，身體卻無法控制的倒著。
南宮靈看著他，沒有阻攔，直到他把桌上的酒全部倒光，才道：“走吧！”
獨孤霞道：“去哪？”
南宮靈道：“起點。”
獨孤霞道：“什麼起點？”
南宮靈道：“你經歷這一切的起點。”
獨孤霞道：“你是說那片桃花源？”
南宮靈點頭道：“你應該還想見你母親一面。”
話語如冷水，潑向獨孤霞。
獨孤霞忽然清醒，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劍刺穿他母親心窩的那個人──敖凌。
獨孤霞的眼中射出怨毒的火焰，道：“走。”
南宮靈道：“你能不能騎馬？”
獨孤霞道：“我現在雖然跑不快，但要駕馭一匹馬還是綽綽有餘。”
南宮靈點頭道：“如果你舊傷復發一定要告訴我，我抬也會把你抬回去。”
獨孤霞笑了笑，道：“你年紀也一大把了，小心別把脊椎弄折。”
這一笑似乎讓獨孤霞又恢復一點精神，足以讓他支撐下去的精神。
南宮靈從馬廄偷來兩匹健馬，帶著獨孤霞重回那桃花源般的山林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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