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前夜
承平公主殿下习惯于每天复盘今天的得失，所以她一直保存着写日记的习惯。
只不过少女的警惕心很重，她的日记通常是写后即焚。
……
兴平十六年，八月二十日。
今天老师带着我去了趟外城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中。
我问老师，这样的人在大周各地还有多少。老师没有回答，但我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我又问老师，如果这些人不在长明待着，而是返回故乡，那么他们的生活会变好吗？
老师说是。
那么既然如此，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待在这里？原本我很疑惑，后来我却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命运的赌徒，明明拥有无数机会，却偏偏想要索取更多。我们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筹码，却始终不想从赌桌前离开。
哼……
倘若没有遇见老师的话……我……（划掉）
今天和老师一起逛了天街，很开心！自从娘亲去世，爹爹离开之后，我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方棠，你明天要更努力，不要辜负老师对你的期待！
……
兴平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今天和老师探讨了兵法方面的问题。
老师懂得好多出奇制胜的招式呀，总是能够让我听得愣神。但老师似乎对于兵法的基本理论不太了解的样子……是不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学啊？
真是笨猫……（划掉）
不过有我在，我会把这些东西都教给老师的！
老师不用感激我，这是大周公主对于臣子应尽的一点小小义务罢了。
当然，内心要记着！
……
兴平十六年，九月十四日。
唉……感觉好久都没有写日记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都要怪老师！给我安排那么多的任务……
明明白天我已经很累了，既要缓和与各方世家的关系，又要试探父皇那边的态度。这样勤勉的公主，晚上回来却还要听一只臭猫讲课！真是没有王法！
不过我倒是也不讨厌……（划掉）
根据今天验证，老师身上摸起来最舒服的地方是肚子！我向老师提议，今天晚上让我抱着他睡觉，但是被他严词拒绝了。
它还炸毛！
哼，真搞不懂，紧张什么呀？果然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年轻吧！
说起来，老师……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
兴平十六年，十月二十日。
今天又是劳累的一天。
该死的上原王氏，还有那总是两面吃的陈郡谢氏……朝悔其行，暮已复然。如蝇营狗苟，驱去复返。
等我继位，这些世家……（划去）
算了，日记中还是不要写这些东西了。
如果像是我之前看过的那戏本子中的公主一样，我也获得一本掌握神奇力量的日记本该多好。
那些需要用性命与名誉周旋的东西，只需写两行字便可轻松获得。
我也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可世界上终究没有。
不过还好，我还有老师。
老师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哼，不过是讨好我的花言巧语罢了，我才不要信。
今天再次提出要抱着他一起睡，又被拒绝。
生气。
……
兴平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今天又被拒绝。
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天天和我待在一起，这猫是怎么能忍住不对我有别的念头的？
我劝老师你不要不识抬举！
……
兴平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距离我出阁那一天越来越近，也就是说，距离我的计划实施的那一天也已经不远。
老师昨天问我紧张不紧张，我当然是说不紧张。毕竟公主殿下永远不能在自己的臣子面前露怯嘛。
但是……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我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为了确保我的计划能够完美实施，我必须处理好每一处细节。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我此行蟒蛇吞象之举？
还好有老师在，我真的……一点都不紧张。
……
兴平十七年，正月初七。
明天便是我正式出阁的日子，也是我的生辰。
这么多年的谋划，这么多次的模拟，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一切所系，便全交由明天决定。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娘亲，爹爹……还有老师，你们也希望我成功吧？
等着我的好消息。
事已至此，我已然没有任何能够后退的余地。
昔日高祖皇帝能凭借三尺青锋豪取河山，我大周皇室又怎能曲意逢迎世家中人？
先祖们没有做到的事情，便由我方棠来做！
人时已尽，只待天命。但愿它站在我这边。
……
烛火幽幽，映照着少女骨肉匀称的纤细指节。笔尖墨迹晕染下一行行撇捺分明的凌厉小字，似是彰显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写什么呢？”
布偶猫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耳畔，吓了方棠一跳。
“没什么！”
少女抽过手中纸笺，扔到一旁的灯盏之中，火苗舔舐纸页，墨迹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明天便是你计划开始的日子，别熬夜了，早点休息。”
方未寒叮嘱道。
“你也不想因为睡过点而错过自己的出阁仪式吧？”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嘛。”
方棠撇了撇嘴。
“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只是在老师面前表现得稍微幼稚点而已……没准，我比老师的年龄还要大哦？”
方未寒：“？”
某种意义上，她说的也是事实。
“老师，明天……你会来陪我吗？”
方棠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明天众多世家首脑将会齐聚长明北宫，这里的防卫力量可能会提高到往日的十倍不止……”
布偶猫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那似是有些失落的眸子。
“我会来的……但是可能会迟一会儿。”
它叹了口气。
方棠忽地用力抱紧眼前的大猫，将它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打断。
“谢谢老师。”
少女轻声说道。
“……只要你不嫌弃我来得迟就好。”
“老师愿意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方棠蹭蹭它的柔软毛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明日我带老师看焰火。”
殿外寒风凛冽，大殿内少女和布偶相互偎依，却感受不到任何冰冷。
“老师……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方棠仰起螓首，凤眸好似黎明点星。
“……当然。”
布偶猫沉默片刻，如此说道。
……
……
方未寒拜别方棠，前往闹市区旁的一处僻静死胡同。
那里已有一人在等着他。
“拔剑吧。”
顾苍峦凌风而立，祈苍剑吞吐着曜日般的凛冽剑芒。
似苍鹰傲睨，剑尖微微抬起，斜指向方未寒的方向。
方未寒深吸一口气：“是。”
他抽出流明剑，横剑身前，以最标准的起手式准备应敌。
幽微灯火映照的狭小空间中，倏地暴起细线寒光。
顾苍峦一剑递出，如九天落刃，带起天崩般的庞然重压。
刁钻剑法袭来，方未寒闭上眼睛。
在某一特定时刻，玄而又玄的感觉福至心灵，如那命运之中既定的一瞥，又好像旷日持久练习努力后的必然。
流明剑斜方上跳，精准撞击在祈苍的剑尖之侧。
这力道与顾苍峦使出的力道天差地别，好似蚍蜉撼木，螳臂当辕。
但……再微小的力道，也会使得剑锋微微偏转。
祈苍剑以险而又险的角度，从方未寒的脸侧擦过，截断几根头发，可终究只是毫发之伤。
须知蚍蜉撼木，亦要知愚公移山。
无数次的勤学苦练，千刀万仞削剐肌肤的煎熬痛苦，终于化作此刻这奇迹般的格挡招架。
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他招架下顾苍峦的随手一剑。
从零到一的突破，总是那么地激励人心。
祈苍旋转飞回顾苍峦手中，剑锋倒悬划出璀璨剑花。
“不错。”
他简单夸赞道。
虽然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方未寒依然很兴奋，因为这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从顾苍峦口中听到夸赞他的话。
“最后一剑，接下便可出师。”
方未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啊？还有一剑？
并未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顾苍峦的剑势便已然暴涨。
所有的气机被压缩到一点，附着在锋刃上的是足以开山断流的暴戾血气。
如果说刚才方未寒面对的是一座大山，那么现在横亘在他面前的便是千山万壑的丛岭巨岩。
直到此刻方未寒才明白，原来高阶明武修士出手的气势不需要多么强大，朴实无华的一剑往往才是真正的杀招。
面对八转威势的一剑，方未寒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抵挡。
当修为境界绝对压制的时候，完全可以抹消掉技巧上带来的优势。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训练，方未寒甚至以为顾苍峦对自己动了杀心。
这样的一剑，自己真的能接得下来吗？
方未寒咬咬牙。
妈的，拼了。
迎着袭来的祈苍，方未寒非但没有招架，反倒是身形前冲，提着流明剑正面迎向了那恐怖的杀机。
他低喝一声，双手握剑，用尽全力刺向祈苍侧面的一点。
剑锋相碰发出锐鸣，方未寒的血气在那势若山岳的狂澜面前被瞬间撕碎，祈苍格开流明，剑锋继续朝着方未寒的眉心刺来。
方未寒死死地盯着那剑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剑尖在距离他眉心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下，霎时间便消弭所有力量波动，就像是一柄凡铁。
顾苍峦单手持剑，如剑般锐利的鹰目平静地看向方未寒。
“抱歉，前辈。我恐怕还没办法出师。”
方未寒苦笑一声。
最后这一剑，他没有接下来。如果不是顾苍峦最后收手，他现在早已是一具尸体。
“锵啷。”
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却响起祈苍入鞘的声音。
“不，你已经出师了。”
顾苍峦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方未寒有些不解。
“顾剑从来都不是万能的神机妙用，它只是一种工具，能够帮你寻找到当前状况下的最优选择。”
“凶戈来袭，当临兵以待，岂有弃甲投枪之理？”
顾苍峦目光如炬，声若沉渊。
“顾剑既出，颙首决坠。若寇未亡，何惜己身。”
“你能出剑，便已然出师。”
方未寒深吸一口气，重重躬身抱拳，心神激荡。
“晚辈受教。”
“我们身处时空并非同一，相会本来便是逆天乱玄之举，万不能久留。我毕生最大的成就已然交给你，我也再没有什么好教的。”
顾苍峦背负祈苍，错过他的身侧，带起一阵微风向后走去。
“就此别过吧，广陵王方未寒，不要辱没我的名声。”
“另外……”
踏出小巷子前，顾苍峦侧身回头：
“照顾好我那不成器的后人。”
大周的剑圣飘然离开，小巷子重归陷入寂静。
“他刚才……说什么？”
方未寒艰难问道。
他冲出巷口，四处张望。千家灯火阑珊，却哪里还有顾苍峦的影子。
镜花水月幻境片片崩塌，方未寒再度回到大还愿寺中的破败佛塔之顶。
“云纾？你还好吧？”
他将神识沉入识海，焦急地看向跪坐在沙滩上的少女。
“我没事，只需休息片刻便可。”
云纾的气色倒还不错，只是红润俏脸上有些微微苍白，眼角满是深深的疲累。
“顾苍峦刚才的话……可能是因为他看出了你身上的回雁断山。那一招的源头与顾剑有几分相像，有可能是陶允姜自顾剑中创新而来。”
方未寒当然能够看出云纾在转移话题。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能够看穿命运因果呢。哈哈……”
云纾：“……”
须臾静默，他轻声问道：
“明天的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疲惫的少女莞尔一笑。
少女的蓝裙子铺开散落在白沙滩上，仿佛春日盛开的鸢尾花。
“……那就好。”
方未寒感觉自己今天说了好多遍“那就好”。
一边是方棠，一边是云纾……明天的那个时刻，关系着自己身边两个少女的命运。
他是这场计划的执行者，实施者，但他却无法控制计划终局的走向。
这是她们的选择，而这选择……又会将她们的人生导向何方？
“让我靠一下……”
云纾将小脑袋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缱绻眸子微微阖起，长而卷曲的睫毛随呼吸一颤一颤。
“一下就好。”
少女宛如梦呓般说道。
方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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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少女的警惕心很重，她的日记通常是写后即焚。
……
兴平十六年，八月二十日。
今天老师带着我去了趟外城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中。
我问老师，这样的人在大周各地还有多少。老师没有回答，但我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我又问老师，如果这些人不在长明待着，而是返回故乡，那么他们的生活会变好吗？
老师说是。
那么既然如此，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待在这里？原本我很疑惑，后来我却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命运的赌徒，明明拥有无数机会，却偏偏想要索取更多。我们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筹码，却始终不想从赌桌前离开。
哼……
倘若没有遇见老师的话……我……（划掉）
今天和老师一起逛了天街，很开心！自从娘亲去世，爹爹离开之后，我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方棠，你明天要更努力，不要辜负老师对你的期待！
……
兴平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今天和老师探讨了兵法方面的问题。
老师懂得好多出奇制胜的招式呀，总是能够让我听得愣神。但老师似乎对于兵法的基本理论不太了解的样子……是不是小时候没有好好学啊？
真是笨猫……（划掉）
不过有我在，我会把这些东西都教给老师的！
老师不用感激我，这是大周公主对于臣子应尽的一点小小义务罢了。
当然，内心要记着！
……
兴平十六年，九月十四日。
唉……感觉好久都没有写日记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都要怪老师！给我安排那么多的任务……
明明白天我已经很累了，既要缓和与各方世家的关系，又要试探父皇那边的态度。这样勤勉的公主，晚上回来却还要听一只臭猫讲课！真是没有王法！
不过我倒是也不讨厌……（划掉）
根据今天验证，老师身上摸起来最舒服的地方是肚子！我向老师提议，今天晚上让我抱着他睡觉，但是被他严词拒绝了。
它还炸毛！
哼，真搞不懂，紧张什么呀？果然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年轻吧！
说起来，老师……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
兴平十六年，十月二十日。
今天又是劳累的一天。
该死的上原王氏，还有那总是两面吃的陈郡谢氏……朝悔其行，暮已复然。如蝇营狗苟，驱去复返。
等我继位，这些世家……（划去）
算了，日记中还是不要写这些东西了。
如果像是我之前看过的那戏本子中的公主一样，我也获得一本掌握神奇力量的日记本该多好。
那些需要用性命与名誉周旋的东西，只需写两行字便可轻松获得。
我也想拥有这样的力量，可世界上终究没有。
不过还好，我还有老师。
老师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哼，不过是讨好我的花言巧语罢了，我才不要信。
今天再次提出要抱着他一起睡，又被拒绝。
生气。
……
兴平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今天又被拒绝。
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天天和我待在一起，这猫是怎么能忍住不对我有别的念头的？
我劝老师你不要不识抬举！
……
兴平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距离我出阁那一天越来越近，也就是说，距离我的计划实施的那一天也已经不远。
老师昨天问我紧张不紧张，我当然是说不紧张。毕竟公主殿下永远不能在自己的臣子面前露怯嘛。
但是……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我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为了确保我的计划能够完美实施，我必须处理好每一处细节。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我此行蟒蛇吞象之举？
还好有老师在，我真的……一点都不紧张。
……
兴平十七年，正月初七。
明天便是我正式出阁的日子，也是我的生辰。
这么多年的谋划，这么多次的模拟，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一切所系，便全交由明天决定。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娘亲，爹爹……还有老师，你们也希望我成功吧？
等着我的好消息。
事已至此，我已然没有任何能够后退的余地。
昔日高祖皇帝能凭借三尺青锋豪取河山，我大周皇室又怎能曲意逢迎世家中人？
先祖们没有做到的事情，便由我方棠来做！
人时已尽，只待天命。但愿它站在我这边。
……
烛火幽幽，映照着少女骨肉匀称的纤细指节。笔尖墨迹晕染下一行行撇捺分明的凌厉小字，似是彰显着主人此刻的心境。
“写什么呢？”
布偶猫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耳畔，吓了方棠一跳。
“没什么！”
少女抽过手中纸笺，扔到一旁的灯盏之中，火苗舔舐纸页，墨迹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明天便是你计划开始的日子，别熬夜了，早点休息。”
方未寒叮嘱道。
“你也不想因为睡过点而错过自己的出阁仪式吧？”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嘛。”
方棠撇了撇嘴。
“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只是在老师面前表现得稍微幼稚点而已……没准，我比老师的年龄还要大哦？”
方未寒：“？”
某种意义上，她说的也是事实。
“老师，明天……你会来陪我吗？”
方棠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明天众多世家首脑将会齐聚长明北宫，这里的防卫力量可能会提高到往日的十倍不止……”
布偶猫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那似是有些失落的眸子。
“我会来的……但是可能会迟一会儿。”
它叹了口气。
方棠忽地用力抱紧眼前的大猫，将它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打断。
“谢谢老师。”
少女轻声说道。
“……只要你不嫌弃我来得迟就好。”
“老师愿意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方棠蹭蹭它的柔软毛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明日我带老师看焰火。”
殿外寒风凛冽，大殿内少女和布偶相互偎依，却感受不到任何冰冷。
“老师……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方棠仰起螓首，凤眸好似黎明点星。
“……当然。”
布偶猫沉默片刻，如此说道。
……
方未寒拜别方棠，前往闹市区旁的一处僻静死胡同。
那里已有一人在等着他。
“拔剑吧。”
顾苍峦凌风而立，祈苍剑吞吐着曜日般的凛冽剑芒。
似苍鹰傲睨，剑尖微微抬起，斜指向方未寒的方向。
方未寒深吸一口气：“是。”
他抽出流明剑，横剑身前，以最标准的起手式准备应敌。
幽微灯火映照的狭小空间中，倏地暴起细线寒光。
顾苍峦一剑递出，如九天落刃，带起天崩般的庞然重压。
刁钻剑法袭来，方未寒闭上眼睛。
在某一特定时刻，玄而又玄的感觉福至心灵，如那命运之中既定的一瞥，又好像旷日持久练习努力后的必然。
流明剑斜方上跳，精准撞击在祈苍的剑尖之侧。
这力道与顾苍峦使出的力道天差地别，好似蚍蜉撼木，螳臂当辕。
但……再微小的力道，也会使得剑锋微微偏转。
祈苍剑以险而又险的角度，从方未寒的脸侧擦过，截断几根头发，可终究只是毫发之伤。
须知蚍蜉撼木，亦要知愚公移山。
无数次的勤学苦练，千刀万仞削剐肌肤的煎熬痛苦，终于化作此刻这奇迹般的格挡招架。
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他招架下顾苍峦的随手一剑。
从零到一的突破，总是那么地激励人心。
祈苍旋转飞回顾苍峦手中，剑锋倒悬划出璀璨剑花。
“不错。”
他简单夸赞道。
虽然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方未寒依然很兴奋，因为这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从顾苍峦口中听到夸赞他的话。
“最后一剑，接下便可出师。”
方未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啊？还有一剑？
并未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顾苍峦的剑势便已然暴涨。
所有的气机被压缩到一点，附着在锋刃上的是足以开山断流的暴戾血气。
如果说刚才方未寒面对的是一座大山，那么现在横亘在他面前的便是千山万壑的丛岭巨岩。
直到此刻方未寒才明白，原来高阶明武修士出手的气势不需要多么强大，朴实无华的一剑往往才是真正的杀招。
面对八转威势的一剑，方未寒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抵挡。
当修为境界绝对压制的时候，完全可以抹消掉技巧上带来的优势。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训练，方未寒甚至以为顾苍峦对自己动了杀心。
这样的一剑，自己真的能接得下来吗？
方未寒咬咬牙。
妈的，拼了。
迎着袭来的祈苍，方未寒非但没有招架，反倒是身形前冲，提着流明剑正面迎向了那恐怖的杀机。
他低喝一声，双手握剑，用尽全力刺向祈苍侧面的一点。
剑锋相碰发出锐鸣，方未寒的血气在那势若山岳的狂澜面前被瞬间撕碎，祈苍格开流明，剑锋继续朝着方未寒的眉心刺来。
方未寒死死地盯着那剑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剑尖在距离他眉心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下，霎时间便消弭所有力量波动，就像是一柄凡铁。
顾苍峦单手持剑，如剑般锐利的鹰目平静地看向方未寒。
“抱歉，前辈。我恐怕还没办法出师。”
方未寒苦笑一声。
最后这一剑，他没有接下来。如果不是顾苍峦最后收手，他现在早已是一具尸体。
“锵啷。”
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却响起祈苍入鞘的声音。
“不，你已经出师了。”
顾苍峦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方未寒有些不解。
“顾剑从来都不是万能的神机妙用，它只是一种工具，能够帮你寻找到当前状况下的最优选择。”
“凶戈来袭，当临兵以待，岂有弃甲投枪之理？”
顾苍峦目光如炬，声若沉渊。
“顾剑既出，颙首决坠。若寇未亡，何惜己身。”
“你能出剑，便已然出师。”
方未寒深吸一口气，重重躬身抱拳，心神激荡。
“晚辈受教。”
“我们身处时空并非同一，相会本来便是逆天乱玄之举，万不能久留。我毕生最大的成就已然交给你，我也再没有什么好教的。”
顾苍峦背负祈苍，错过他的身侧，带起一阵微风向后走去。
“就此别过吧，广陵王方未寒，不要辱没我的名声。”
“另外……”
踏出小巷子前，顾苍峦侧身回头：
“照顾好我那不成器的后人。”
大周的剑圣飘然离开，小巷子重归陷入寂静。
“他刚才……说什么？”
方未寒艰难问道。
他冲出巷口，四处张望。千家灯火阑珊，却哪里还有顾苍峦的影子。
镜花水月幻境片片崩塌，方未寒再度回到大还愿寺中的破败佛塔之顶。
“云纾？你还好吧？”
他将神识沉入识海，焦急地看向跪坐在沙滩上的少女。
“我没事，只需休息片刻便可。”
云纾的气色倒还不错，只是红润俏脸上有些微微苍白，眼角满是深深的疲累。
“顾苍峦刚才的话……可能是因为他看出了你身上的回雁断山。那一招的源头与顾剑有几分相像，有可能是陶允姜自顾剑中创新而来。”
方未寒当然能够看出云纾在转移话题。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能够看穿命运因果呢。哈哈……”
云纾：“……”
须臾静默，他轻声问道：
“明天的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疲惫的少女莞尔一笑。
少女的蓝裙子铺开散落在白沙滩上，仿佛春日盛开的鸢尾花。
“……那就好。”
方未寒感觉自己今天说了好多遍“那就好”。
一边是方棠，一边是云纾……明天的那个时刻，关系着自己身边两个少女的命运。
他是这场计划的执行者，实施者，但他却无法控制计划终局的走向。
这是她们的选择，而这选择……又会将她们的人生导向何方？
“让我靠一下……”
云纾将小脑袋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缱绻眸子微微阖起，长而卷曲的睫毛随呼吸一颤一颤。
“一下就好。”
少女宛如梦呓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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