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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来日光明

    襄阳城下,王镇恶率领盘龙营五百铁骑来援。桓玄耳听汉水水边军阵大乱,急拨马头要走。

    “桓玄,你今夜逃不得!”

    刘寄奴双刀赶上,举刀照那匹胡马砍去。桓灵宝倒拖长戈,戈刃扬起来,一把啄开双刀,震得刘裕虎口发麻。

    西军统帅鹰目狠辣,只一低头,头皮又擦过王镇恶的冷箭:

    “今夜必把你这些过河卒子斩尽杀绝!且待我收拾了军阵……”

    刘裕换了王镇恶所骑的黄骠凉马,仍要追赶;城内忽听锣鸣,只得停步。水边马军撤进城东,王镇恶道:

    “旷日不见,还得是你爹我来救你!言归正传,北府的大小军头一向看你不爽,竹竿校尉收了你的羽书,知道你快到襄阳,担心过来接应的大军出工不出力,怕把你坑死在战场;刘盘龙不知在主将军帐里跪了多久,这才要来五百匹快马,命我带队北上。”

    “我万也想不到派了司马文思来。”

    “刘寄奴,司马文思的大名,可不是你我喊的——这孙子在京中花了大价钱,近来袭了他性无能叔叔的爵位,我们在军中称将军,若在朝内,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谯王’殿下。”

    “好啊,好啊,司马文思,只当他粪土一般的王侯!狗娘养的殿下敲锣了,这必是知道西军杀过来,软蛋临敌怯战,着急要带队离城。”

    谈笑间,传令兵如蜜蜂一般,再次殷勤飞来城门:

    “将军有令,命援兵至南门与大军汇合;刘寄奴部,原地守城,无令不得擅离职守!”

    刘裕道:

    “如今桓玄在东城外的水边列阵,转眼便要攻城;文思将军却把重兵集结到南城——这不是守城的道理,究竟什么意思?”

    “刘将军,我只是一介乙士,不懂军机大事。司马将军倒是说了,刘将军的家室都在京口,还当以家人为念,努力听令守城;他日凯旋班师,落个封妻荫子、加官进禄,家中也有排面。”

    为军者,无非闻令而动,闻战则喜;司马文思如此说话,既是对刘寄奴所率部下的怀疑,也是对那些军汉丘八的侮辱。耳听这位畜牲殿下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刘裕咬牙道:

    “敢不遵命。”

    传令兵远走城南而去,王镇恶问道:

    “你猜司马文思是打着死守襄阳吗?”

    二人相视苦笑。

    刘裕道:

    “马有富裕的吗?来的那么晚,果然是带的是重装骑兵。你留下三十匹拉辎重的闲马,快去城北吧。”

    “兵走得,我走不得。”

    王镇恶指指黑夜里的汉水远处:

    “万数的西军,刚才被我带兵一家伙冲乱了,现在估计是重新列好了骑阵,转眼杀过来。我不能走啊,你平日里那么牛逼,今晚我得看着你怎么死。”

    “你已不是江湖人,在军,就是言军。上有令,有令便要听令。”

    “他司马文思一声不吭放弃城防,这就是要从城南逃跑。跑就跑了,让你杵在这儿断后,干什么?当炮灰?有令听令,呸!倘若这令是错的呢?”

    刘裕斩钉截铁:

    “那也要听!”

    王镇恶大怒吼道:

    “他司马文思让你杀人放火,把屠刀举向无辜百姓,你听不听?刘裕,老子比你当兵早半年,用得着你教老子纪律吗?一天天的,不要傻乎乎的赞美工蜂,你了解蜂王吗?人生在世,要做便做鹏鸟,振翅而飞八荒!做他妈什么工蜂!如今一城一池的得失与成败,一时半晌的脸面和气节,有那么重要吗?”

    刘寄奴无言以对,回首叫来黎初,道:

    “血可止住了?让弟兄们开门吧,我们乘马出城。”

    王镇恶笑道:

    “对吗,这才对。走走走,离了这鸟城,避开西军,我们杀回江陵城外的北大营去。好饭不怕晚,还怕日后办不了桓玄……”

    出其不意之间,刘裕反手捉刀,使短刀刀柄,狠狠向王镇恶后脑撞去。九尺大汉,昏然晕厥:

    “盘龙营的兵士们,顾好你们校尉大人,带着他,速去南城与大军汇合!”

    刘裕看向身边,那二十九张朝夕共处了两个多月的熟悉面孔:

    “家有父母、妻儿、子女者,随盘龙营一起走吧。今夜有死无生,但凡不愿埋骨他乡,只管离去。刘寄奴对不起诸位,来时,牛逼震天,到如今,胜败都作荒唐一梦。是我平日自视甚高了,我没有那么灵的脑子,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计谋,也烂得像狗屎一样;我只有些蛮力。你们走吧,大家跟从我一路了,大家辛苦。来生再见,有缘还做兄弟!”

    夜深风大,城楼上,无一人动。

    刘寄奴抽刀向城垛砍去,厉声道:

    “让你们走!聋了!”

    黎初笑道:

    “你让我们去哪儿啊?是按逃兵身份再回北府,还是流落天涯重新像野狗一样苟活?

    活了这么多年,只有这几天被人当人看,也数这几天过的痛快。当日从江陵离军,随将军西走武陵,不知一路上顺手杀了多少祸乱百姓的奸贼劣绅,也数不清跟着将军吃过瘾了多少顿好酒好肉——桓玄在城下笑话大伙儿是过河卒,我们忍了小半辈子嘲笑,跟将军久了,反倒生出点脾气了,今天是真不想忍了。将军,我们得告诉他西军,过河卒子,能当车使……”

    大风把片云彩遮住,旷野无光。

    那便一起上路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城门大开,趁此夜色,北府三十骑裹了马蹄,沉默杀向西军麾盖。

    三十步远近,西军大相惊骇,波开浪裂,敌兵马头歪歪倒倒,只管往两边乱闪。督战将官正要拔剑斩杀胆怯的部卒,两把雪刃已映上眼帘;慌忙举剑迎架,那边力大刀沉,上哪儿迎架的起?扑噔一声坠马,连膀子教宝刀齐肩削去首级。

    “我听闻项羽英雄盖世,一生不得天下;我辈也皆是忠心赤胆之人,谁知到死不见太平!普天之下,皆为不平;敌众我寡又如何,今夜偏要向这人间不平,跃马横刀!诸君听我号令,杀!”

    双刀搅起来,左右两翼各执枪矛开道,战马撒欢闯进阵心,有如热锅沸了饺子。百余将校拦住马头,刘寄奴率部只管左冲右突,双刀抡开血潮,谈笑间砍倒西军五面大旗。

    水边这万人的长阵,西军众兵眼见少了大旗数面,遥望中军人马动摇,里里外外都慌乱起来。杀声振天,二十九骑看刘裕点名宰杀了三四员良将,个个壮心冲天,大呼陷阵,无不以一当百!枪矛所过,迎刃便倒;双刀挥洒,直杀的西军自相践踏,平地血流。

    桓玄端坐于中军麾盖之下,手中把玩着一柄象牙骨的塵尾长扇,膝前横搭了那条吞蟒亮银戈。这少年将军,三分老气横秋,气定神闲道:

    “西军没人了吗?前有江夏狂徒,入营纵火;后有北府残兵,提刀破阵!怎么?次次都要我这做将帅的一刀一枪冲在最前?那我孤身杀入建康,自己夺去司马鸟位得了,还养你们何用!问问阵前统兵的军主,看他还想不想干了?告诉他,提不来那双刀汉子的脑袋,就别在我西军混了!传令阵前,不论生擒斩首,能得此人者,加官进禄,厚赏千金!”

    桓玄麾盖后面,忽然闪出一名儒生。谋主卞范之劝道:

    “将军当以襄阳为重,爱惜士气;不可为此人坏了大事。”

    “范之,你是文人,文人鲜克之兵。我们起兵以来,攻城掠地,向无敌手;打到如今,将士们都懒了、疲了。阵前那人,是块磨刀的好石头,正要借他敲打敲打麾下这帮嚣张惯了的骄兵悍将,让他们知道,世上能人辈出,这天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得了?你别急,待我看的没趣了,塵尾扇子挥上一挥,我让他死,他就得死——襄阳离长坂坡还远,我桓灵宝也不是曹操,没规定次次都不许放箭。”

    杀到汉水水岸,地形泥泞,刘裕与二十九骑下马步战。连轴冲杀至此,北府兵丁斩将搴旗,只是溃不出这十面的重围。

    敌如潮水,接波涌上,兵丁们枪也拗断了,剑也卷刃了;刘寄奴身被四十余创,数数战损,躺下了十三个弟兄。尚能站着的将士,血浸征袍,无不力倦神衰。

    转灯般厮杀,渐渐被西军逼临汉水。水边一间茅草小屋,刘裕眼熟,来不及多想;环顾左右,又不见了黎初。

    “黎初!黎初何在!”

    水边茅屋里,钻出蛮族少年。周遭有刀劈剑剁,黎初用麻绳提溜了一串大葫芦,旁若无人,不管生死,自顾自打开葫芦塞子,掉过葫芦的个,往江里倒干陈年的浊酒。

    刘裕一见这葫芦,不禁心内叹息。

    当年襄阳城中,还不是老道的江湖子弟,教人用麻药放翻,后来辗转被徐羡之救出城里,安排在汉水水边养病。水边有一草庐,庐中有南城老翁藏酒——正是此屋。

    黎初坐在水边,也不提枪,也不杀敌,刘裕与部下仍在浴血。蛮族少年,把几个大葫芦里的陈酒快要倒光了,留下半口,自己一饮而尽。刀剑翻飞明月光影,光影中,血海里,少年高声呼啸道:

    “刘将军!”

    “古人的书上说,自古猛龙不过江。我们千辛万苦赶到襄阳,终究没办成事情,我黎初心里不是滋味。”

    “嗨……蛟龙不得其时,往往被鱼虾所戏;什么办成办不成,又有啥的?将军,猛龙都难过江,何况我们不过是区区小卒,过了河,小卒终究也当不了车使,我们尽力了。”

    “这一路上,你解衣推食,我们半辈子也没吃喝过那么多嫩鸡肥羊、烧黄二酒,够本啦!够本啦!”

    “刘将军,你得活着,你是条硬梆梆的好汉子,你死了,谁替我们去和那些狗篮子讨债?”

    “你每天把百姓和江山挂在嘴上,我黎初一直听的烦——

    今后怕是再也听不到啦。

    我们入营日子虽短,也算你帐下的北府兵,也算吧?

    有朝一日,你若真的把这片歪歪扭扭的南天给扶正喽,等你跃马横刀,扫荡千军之时,别忘了抬头看看北府那杆大旗。

    等黎明初来,军旗顺风飞舞,弟兄们都在裹着旗子的大风里,悄悄看着你呢。”

    刘裕听的真切,胸中激荡。口中只管喊打喊杀,双刀如飞,两眼却不住淌泪。

    忽的,左右将士冷不丁抱住刘寄奴,黎初用麻绳捆了他两手,将双刀缚在腰间,又往刘裕后背栓上了那串葫芦。

    顺流一推,刘寄奴入水漂远。

    “将军,一切保重!”

    “今日一别,勿以为念。”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