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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九一年的初春,连续两个月来,踏着薄冰,余殿兴带着民团跟着那云的队伍接连剿灭了七伙盘踞在河西的土匪,声威大震。

    夏天刚刚过去,不断有消息从省城传来,一个月里,连续九条人命死在了外国人手里,近来辽阳州还抓获了一伙游荡在山林间的日本人,不过那些人自称地质学家,而且各种手续齐全,最后还是放了他们。

    “近来不太平”陈孝诚忧心忡忡的说道

    陈孝诚感到异常的孤独。余庭恩、余庭芳,吴广海、那云、余德法、王明章这些老朋友也好,老对手也罢,都化为泥土了,余德满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了,他想找一个人商量,都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已经彻底停了买卖人口的生意,安稳落地。但粮行的生意,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也不知道近来日本人在关东的动作,会不会对自己有影响。

    他把这个想法跟陈明义说了,陈明义却不当回事。“爹,逢山开路,没什么好怕的”

    见陈孝诚还是闷闷不乐,陈明义便说道“要不借一下余叔的那个蓝粉,反正我看他也用不上了,咱们借过来问问鬼神?”

    话还没说完,陈明义就后悔了,他看着父亲疑惑的眼神,缓缓的闭了嘴。

    陈孝诚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蓝粉,只有我和你余叔知道,他和我都绝不会外泄,你从那听到的消息?”

    “我也是之前听余庭芳说的”陈明义搪塞道

    “撒谎,余庭芳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要我帮着治好余德满的怪病,这说明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有蓝粉的事。倒底是谁告诉你的?”

    “我”

    越来越觉得死期将至的余德满越发的活动频繁,他像一个衰老而孤独的鹰,不断的尝试如何飞离长天的边际,他说“让我看一次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这样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

    坚定此心的余德满开始频繁的出入福音堂,即使是深夜他也不惜打扰那对叔侄的睡眠。他如饥似渴的阅读着各种李雅各带来的书籍“我想学你们的语言”

    “我们国家?大不列颠?”

    “是”

    “为什么?”李雅各诧异的问道

    “你一点一点翻译然后再写下来这样太慢了,我学你们的语言,我就可以直接看你的书了”

    半年里,余德满读完了李雅各花费十年时间翻译整理的各种英语书籍,但他仍不满足。

    直到当他面临那些奇怪形状的串联字母时,他不得不捏着自己的耳朵,努力保证自己的清醒。

    “你们说的话可真像鸟语!而且你们怎么都颠倒着说话?!”余德满愤愤不平道

    他放弃了,但他读书的速度却愈来愈快了,因为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实时翻译。

    自从小威廉被余德满带会家后,每天都被余德满栓在二层小楼上陪他看书,每当余德满碰见那些词本里也没有的单词时,他就会拉来威廉,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威廉读给他听。

    阳光明媚的午后,淡黄鲜亮的光线从窗中射入,照在一块刚刚打磨好,安置在桌上的三棱镜上,数道彩光在屋中不断蔓延,老少两人在光中坐着,时而余德满听听孩子的诵读,想象着遥远海外的文明成果,时而机器声隆隆作响,孩子被余德满的各种机械都的哈哈大笑。

    为了小威廉的喜笑颜开,九二年年关刚过,余德满就从奉天特意买回了各种西餐的碟子和刀叉,春耕十分,余德满定制的小提琴也到了周庄子,孩子拿着那琴,悠悠的拉了半宿。

    这年夏天,那云来了。他木然的裹着棉衣浑身颤抖,尽管是大热天,他还是冷的要死。他径直的穿过那海棠树和猩红石壁组成的迷宫,呆呆的来到余德满的二层小楼下,他走上楼,看见了那数月未见的老友。

    “嘿!你还没死呐”余德满喜笑颜开的问道

    那云笑着,慢慢走到余德满身边坐下,“昨天,我梦见那个长四只眼睛的孩子了”

    “哪个孩子呀?”余德满呆呆望着前方问道

    “就是当年左家庄那个早上,你交给我的孩子”

    “那.....不是个妖精嘛”余德满淡淡的说道

    “咱俩才是妖精”

    “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八成是来找我索命的吧”

    余德满畅然笑道“反正啊...咱爷们也活了五十一岁了,他要,那就给他呗,他不来索,别人也要来索”

    晚上,余德满让余殿龙送威廉回了福音堂,然后拿了一壶高粱酒,跟那云对饮了半宿,两人聊起多年的往事,情急之时,余德满将屋子里的一个又一个箱子搬出来,给那云展示着那些沾着故去风尘的物件,

    “看,马振隆的枪,还有,我的铃铛,还有那个鸟,看....”

    两人笑着,“我们这一辈子,是把黑天当成白天来过”

    两人喝的多了,那云就抵足睡去。

    余德满半醉的推了推他,他看向被折腾的一片狼藉的屋子,箱子的角落里,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余德满颤抖着拿起来,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他打开看,里面是牛皮包着的一堆淡蓝色粉末,他若有所思的笑笑,拿起一小撮,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又喝了口酒,顺了顺,他边吃边想着自己的一生,渐渐的,吃了半袋,他包起粉末,倒在床上,看着一闪一闪的油灯,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拉入了一个梦中。

    梦里,余德满梦见自己走在一个满是白光的世界里,头顶一条巨大的裂隙聚拢着气流,他低头看去,自己手中提着一个灯笼,脚下踩着流转不停的星空。

    一阵马蹄声响起,他向身侧看去,余庭恩骑着那匹银花马走在他前面,他看见父亲回头叫他,可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依旧在一条无形的轨道上行进着,直到眼看着父亲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他从未有过想大哭一场的冲动,但随着父亲渐渐消失的呼喊声,泪水从眼眶中涌出。

    忽的,一阵花香,他回头看去,自己的三个儿子围绕着林小白在天上漂浮着,那花香的源头,正是林小白手中捧着的一株香草。

    他望向四人后面,是两只鹿在沼泽中挣扎,更远处,是三只狸猫依次循环着不断从高处跳下,那狸猫后面好像还有东西,但模糊的看不见。

    他还在思考这些东西的含义时,一股腥臊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他捂着鼻子扭头看去,面前站着一个长满黄鼠狼毛皮的人形怪物,是余德春。

    余德春面如死灰形同枯槁,萎缩着身体,直愣愣的站在余德满面前。

    “哥,多加小心,他们要来找你了”

    随着余德春握住余德满的手,余德满手背上一阵黑烟升腾,余德春松开手,余德满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奇怪的黑色纹样。

    “这...这是?”

    “青斗,有了这个,你就能看见那些找上门的恶鬼了”

    “都是谁?”

    “你杀过的所有人.....”

    “他们在哪?”

    余德春没说话,他拉着余德满的手,突然间,整个梦境开始扭曲崩坏,原本脚下运行有序的星云也一时间飞如流萤。随着三个方向广阔无边的虚空同时闪起白青红三片星辉,余德春拉着余德满随着一股无形的力气飞入青色的星辉中。

    良久,青色的光暗淡下来,余德满面前的,是一个无边的世界,除了没有太阳,与自己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个世界的土地被一条大河劈开,河中尽是挣扎的人。河的两岸是一片无边际的草原一片无边际的花海。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说的地狱,对你有怨念的鬼魂就在大河西岸的无边草原上”

    “这河.....”

    余德春捧起河水洗了把脸“这不能说是河,是欲海,你之所以觉得它是河,是因为他有两岸对吗,但我告诉你,这两岸永远也无法度过,无论是谁,只要灵魂进到河水中,就回被河水控制压迫,不能自拔。我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我已经不是人了,姓潘的妖术将我变成了妖怪,死后只能为死去的灵魂引路。”

    “我没想到...”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来回往复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看,因纵欲而死的人都流落在着欲海里,欲海一直向南流去,那些在欲海中的人,就跟着水,流进一片旋转着的灰黑色圆盘中,变成一道气。欲海的源头,是大居山,有九万里高,方圆五十万里,山顶一条天河涌下。大居山顶有一座无道门,百丈宽,百丈高,百丈深,两面朝向东西。天河的水从天上的虚云涌下,浇在无道门顶上,河水顺着南北流开,将这里劈成两半,向南流的叫欲海,向北流的叫苦海,落入苦海的人也会流到最北端的一个灰洞中,然后化作一粒尘埃。大河两岸是两片荒原,西面的荒原叫无边草,东面的荒原叫无边花。被人怨念着的人的灵魂死后流落到大河东面,怨念着别人的人的灵魂死后流落到大河西面,两面的人的灵魂都结束的怨念,就可以爬上大居山,通过无道门,来到河对面。只要到河对面来的人的灵魂,走在土地上,面前的土地就会长出一株植物来,西面的人走在东面的土地上,土地生长一束鲜花,东面的人走到西面的土地上,土地生长一株香草。香草鲜花生长出来后,人的灵魂就能升到白色世界,也就是我们说的天堂,若是怨念不消,人的灵魂将永远被禁锢在这片荒原上”

    “这些灵魂能到人间去吗?”

    “能,只要人间还保留着他们生时创造的痕迹,他们就能在漫漫虚空中找回人间,找到那个留有自己痕迹的地方,要是痕迹被人消除,就再也找不回去了”

    “没有惩罚吗”

    “比起这里的风吹雨淋,眼看着时间流逝而无能为力才是真正的惩罚”

    “这里是地狱,刚才闪白光的地方是天堂,那闪红光的地方就是人间了吧”

    “对,也可以这么说”

    “那刚刚我们呆的地方叫什么”

    “大裂谷”余德春缓缓的说道“三个世界互相吸引旋转而扭结在一起,碰撞的地方自然形成了一条巨大的裂隙,我们都叫它大裂谷,那是一切梦的源头。其实我们之前说的天堂人间地狱只是我们的看法,在这里,根本没有那些说法,没有神仙,也没有阎王菩萨,在这里,时间掌握着一切。被过去时空掌握的叫下世界,被未来时空掌握的叫上世界,被现在时空掌握的叫本世界。大裂谷是三个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结束了怨念的灵魂从这里进入未来时空,不舍得往事的灵魂也从这里进入过去时空。本世界的人死后,灵魂会在大裂谷接受时间的审判,审判的原则很简单,‘当你的时间再次从你面前流过,你是否会为它感到兴奋或惋惜,你尽可以不放过自己也可放过,因为能审判人的,只有人本身’。不愿意忘记自己过往的人进入青光中,愿意忘记自己过往的进入白光中。”

    “上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随着余德春拉紧余德满的手,裂隙闪着光辉,两人重新回到了大裂谷中,沿着白光的方向,不一会就来到了上世界。

    上世界漆黑的漫无边际,无数颗巨大的发光星体不断在黑暗中运转,有的星体正在迅速死亡,有的星体正在迅速诞生。无数的灵魂十分渺小,他们在那些星体产生的炎火上飞奔,在那些星体一时间产生的极光上狂跑。

    “每一个星体都在飞速变化,这是未来时空,时间在这里无比兴奋,这些灵魂不断追随爆炸和火焰,因为爆炸和火焰就意味着新生,他们在不同的星体之间流转,火焰与极光会侵入他们灵魂深处,直到他们的魂魄变成放光的白色,他们就不必再跑了,随意往四周黑暗的虚空中一跃,有的变成光,有的变成热。”

    “之后呢?”

    “我们在大裂谷中看见的三束光你还记得吧”

    “当然,白青红,分别是上下本三个世界”

    “其实你看见的白光就是那些变成光和热的灵魂,那些青光就是变成气和尘埃的灵魂,那些红光就是刚刚死去准备接受审判的灵魂。光、热、气、尘埃,这四者在这片大裂谷里相遇,尘埃赋予基石,气赋予灵,光赋予时间,热赋予生。它们每四个结成一组,从大裂谷的缝隙飞出去,去形成那些新的世界新的宇宙新的规律”

    “我知道了”

    当余德满从梦中醒来,那云还睡着,余德满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黑色印记,走出房门,正看见一个小男孩的鬼魂在树下擦拭伤口

    “疼吗?”

    男孩只是不说话,用大眼睛看着余德满

    “你是找不到他了吧,没事,告诉伯伯,谁杀的你,你跟着我的影子走,伯伯带你去找他”余德满安慰道

    男孩愣了愣,低声说道“褚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