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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不知道,”长青耸了耸肩,“只是觉得曾经有那么好的红颜知己,最后居然落了个和妻子互不相爱的结局。”

    “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长青凝视他许久,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认识这个被磨平了棱角的秦疆。

    “我这么说你你不生气?”

    “生气,可是你说的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走吧,去看她。”

    怀嬿就躺在端王府密室的冰棺里。

    她穿着当日的衣服,画着全妆,紧紧合着的眼睛看上去只是睡着了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喊他长青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和他说浑话。

    “西洋人的水晶棺?”

    长青问秦疆。

    “嗯,他们说可保尸身不腐。”

    “也就冬日顶用了吧,”他摸了摸棺,那块地方正对着怀嬿的脸颊,“再过几月天热了,也许就保不住了。”

    秦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在这儿三年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淡淡道,“哦,三年了。”

    “我还以为是她刚死的那一个月。”

    秦疆没说话。

    他又兀自苦笑道,“这棺不好,总让人分不清时间。”

    “嗯,今日让你来看看她,是因为明日就要下葬了。”

    其实秦疆的骨血里还是偏执的,只不过这三年来他却没有表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再在乎。

    无论是于嫣还是怀嬿。

    他是一个疯子。

    那日他寻人来唱虞姬,原是为了一个方士的计策。

    那方士告诉他说,既然怀嬿是唱虞姬的时候死的,那么倘若她的魂魄还在世间,只需集齐九个唱虞姬的伶人,以血祭阵,便可招魂。

    他筹谋了许久,才搭起这个戏台。

    秦疆知道长青若是得知这一消息也必然是要来的,但他却没太当回事。

    只是昨日长青忽然告诉他,怀嬿早已转生,他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也才发现,怀嬿是真的回不来了。

    就像他忽然要滑入深渊的时候伸来一只手将他拽回人间。

    秦疆凝视着怀嬿安静的面容,意有所指地说,“她回不来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嗯,前一日我就放下了。你呢。”

    长青声音还是有些郁闷。

    “我?我自然也放下了。”又过了一会,他问,“那你还回伶人坡吗?”

    “回啊,那里是我家。”

    “每天晚上还唱戏吗?”

    “唱。”

    秦疆笑他,“你这算哪门子的放下?”

    “我本就没有执念,”长青颇有些自欺欺人地看他一眼,“再者说了,谁说没了执念就不能爱她?”

    秦疆哑口无言,也不多与他争辩,只是说了一句保重。

    长青也回了一句“保重”。

    出了端王府,整个人仿佛清明了许多。

    起码看着街景,能辨认出今夕何年了。

    他怔怔地看着端王府的牌匾,忽然觉得自己不太认识那几个字,于是扯扯袖子,走远了。

    阿妲穆就在驿站的二楼静静注视着他,却没有再下去。

    她想,长青许是还爱着那个姑娘,怕是无暇顾及自己。

    又十日过去,长青的话仿佛渐渐多了起来,总是在伶人坡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不过,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人不错,像个小太阳一样,话比你还多。”

    没人回答他,他又继续说,“还是鞑靼的郡主呢,鞑靼最近和大楚的战事又败了,她跟着使团来求和,来早了几日驻扎在城外,后来就与我认识了。”

    “秦疆让我和他唱了《霸王别姬》,如今我虽不像你当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盛况,倒也算是在京中小有名气。”

    “如今你也不知转生到了哪家去,嗯……你上辈子那么苦,这辈子总得是个王孙贵胄吧。”

    他抬起头看看橘黄色的天空,“天暗了,我得做饭去,便不与你说了。”

    长青出了坡洞,眯起眼看着天空还是不太适应。

    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阿妲穆。

    她骑着骆驼朝他过来,身上散发着一如初识那天飞扬的神色。

    “我要走了。”她如是说。

    长青眨了下眼睛,想张口说许多东西,却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了。“一路顺风。”

    阿妲穆却在原地一动没动。

    “和我一起走吗?我还挺喜欢你的,”半晌,她笑着问长青,“回去做我的驸马,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如何?”

    阿妲穆知道自己或许带不走他。

    毕竟他心爱的人就死在这座城外,他也把自己困在了这里三年。

    她忽然想,若是怀嬿还活着该多好,那样也许她还能争上一争,只是怀嬿死了,成了长青心里的玫瑰刺,她便永远争不到他了。

    果然见长青歪歪头,四两拨千斤地抛开了她的问题。

    “我不能走,我走了谁来等她?”

    “你不是说已经等到了吗?”她还是不甘心。

    “我等到了离开时的她,可我还要等她回来。”

    阿妲穆听不懂长青说的什么离开回来,但她知道,他或许只能活在这座京城外,只能活在伶人坡上。

    他不属于此外的任何地方。

    东海瀛州还是蓬莱方丈,在他眼中都不及这座尘土弥漫的小山坡。

    她明白了长青的意思,于是只得朝他做出个无奈的表情,骑着骆驼走了。

    驼队的铃声还是有节奏的铃铃铃,只不过好像没有来时那么欢快。

    阳光打在鞑靼人的驼队身上,把骆驼的毛发照得纤毫毕现,泛出油量的色泽,阿妲穆的长发在驼背上颠得一甩一甩,像是心脏跳动的频率。

    长青看了看地上拉长的影子,又眯眼望见头上渐渐地只剩下半个的光亮。他想,原来太阳落山了。

    后来,长青一直没能等到怀嬿。这是他在伶人坡外的第九个年头了。

    秦疆当了皇帝,立了他第一个孩子为储君,鞑靼人与大楚议和五十年休战。

    头几年听他说,那个叫婉婉的姑娘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和他哥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这两年,秦疆因着朝堂上政务颇多,也未曾再来过。

    长青想,自己怕是再等不到怀嬿了。

    就算是等到了又如何呢?她现在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吧。

    他看着所有人都终成眷属,又看看自己这番模样,心里实是苦涩。

    长青于是摸出那把匕首又轻轻描绘着上面被磨得几乎平了的纹路,一双常年不见光的眼睛折射着琥珀的色泽,“嬿嬿,你说我要是当初和你一起走了多好。”

    这样你也不孤单。

    二十九岁的年纪,他却已然看不太清什么东西了,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中眯起眼打量着。

    长青听着外面簌簌飞雪落在地面上绵软的声音,喃喃道,“每年京城这个时候都下雪,算算日子,约莫应当是二月初吧。”

    他忽然觉得今天有些像九年前的那个冬天。都是一样冷。

    他缩了缩自己的衣服,怀中紧紧揣着那匕首,窝成一团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那久违的、主家喊他上台的声音。

    长青立马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像是魇住了一样,直直地走到洞内的铜镜前,细细地上妆。

    画的是虞姬。

    他看不清东西,却能用手触碰。

    于是他就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脸,一面提了笔。

    也不知道化了多久,点完唇间一抹朱红,又小心地戴上如意冠,穿上鱼鳞甲。

    他四顾,却没有看到剑。

    恍然间听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揶揄他,“长青哥,化个妆面这么慢,不知道的当你是出嫁呢。”

    长青朝那声音磕磕绊绊地跑过去,忽然眼前很清楚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怀嬿。

    她穿着和他一样的戏服唱着什么,嘴里开开合合的,他却听不到。

    看了好半天,他才辨认出怀嬿唱的是《霸王别姬》的最后一段,于是也跟着她唱。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宛若双生。

    眨眼间却见怀嬿骂骂咧咧丢开手中的剑,转而拿起一把匕首朝着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那血仿佛溅到了长青的眼睛里,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红。

    雪变成了血。

    长青站在原地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也有一把同这一模一样的匕首,于是又慌忙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

    他想,也许是自己起身的时候把它弄掉的。

    长青拿起匕首,也直直地朝喉间刺去。

    那一瞬间,他想起嘴里叼着狗尾草的怀嬿,也有一瞬似是想起一片火红的晚霞。

    他倚在洞口费力地呼吸着,每一口都是血呛进肺里。

    原来生死之间是如此简单啊。

    过了一会,没力气支撑胸腔起伏了,他又满目茫然。

    怀嬿当年也是这么痛吗?

    没人回答长青的问题,只有呼呼的风声卷着死去的、干黄的叶子落在地上的脆响。

    伶人坡上又死了一个名伶,夜半的唱腔却再没有响起。

    秦疆是在长青死掉的第二天来的。

    那会雪已盖了他满头。

    秦疆看着人形的雪堆,又看看了无人迹的坡洞,不死心地一层层扒开那雪,似乎不相信互不顺眼又同病相怜的对头在一夕之间忽然死了。

    直到他看见长青那张粉墨早已被雪洇开的、俊秀却毫无生机的面颊。

    洁白得像是开在悬崖上的高岭之花,轻轻一碰仿佛就要碎掉。

    他盯着那把插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和凝固的血迹许久。

    “我来原是想跟你说,六年前那个叫阿妲穆的小郡主成了鞑靼的女君。”

    没人回他的话。

    “皇上,这人葬不葬?”半晌,给他打着伞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

    秦疆抬起眼皮,睫毛颤了颤。

    上面还是落了晶莹的雪花片,仿佛马上就要融化一般。

    “不葬了,”他说,“他想必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的。”

    说完他出了洞口,站直了又在雪地里看着长青。

    看着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被大雪重新一点点侵吞。

    秦疆忽然发了狠似的弯下身挖开长青胸口的雪,把他蜷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从怀里拿出个什么东西,使劲塞在他手里,合上他的五指,最后慢慢地将手臂摆回原来的位置。

    “这是我欠你的。”秦疆低声说。

    怀中的东西反射出一道柔亮的银光。

    原来七年前的那一把,是个假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