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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到了花园里,便看见宴已经散了,只剩下丞相一家子和皇帝坐在园中说说笑笑。

    “父皇,”他上前恭敬地行礼。

    皇帝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颇具威严地问,“你方才去哪了?”

    “儿臣实在不喜宴中儿女情长,所以自己出了门到大街上透了口气,顺便查找前些日子宫内宦官倒卖御茶一事。”

    皇帝一听后半句,心里的火气本就不多,这下又消了几分。

    “那御茶之事,如何说?”

    秦时州一听便知道皇帝的态度松动了,于是又不卑不亢道,“南大街,东风茶楼。”

    这皇帝的心情一好,丞相的面色就有些差了。

    周丞相是个人精,哪能不知道皇帝这个态度说明了什么?

    那不就是赞赏太子对待政务处理得当么?若

    是再让太子这么说下去,那么丞相府与皇家的联姻估计没法成。

    于是他恭维秦时州两句,“太子殿下真是为了大楚殚精竭虑,就连闲暇之时也不忘查办事务,实是我等之楷模。”

    秦时州一听这老狐狸想挑拨离间,心里暗骂一声,又立马接上话。

    “不过是为父皇分忧罢了,不敢邀功。今日之事,也都是仰仗父皇教导得好。”

    “哦?”皇帝有些感兴趣。

    他又道,“幼时儿臣贪玩,常常落下课业,挨了太傅的训。父皇就与儿臣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儿臣记了十几年,从来也都是将其当作准则来恪守。”

    皇帝沉吟了一会,似是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秦时州心里暗笑,哪能想起来呢,膝下这么多子嗣,怕是除了最常见到的的那几个,其他的连名字都会弄混吧。

    更何况这话本就是他编出来诓他们的,皇帝何时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又想,不过没关系,只要皇帝信了就好。

    果不其然,他似是相信了秦时州的话。

    周丞相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皇帝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于是立马噤声了。

    “今日查办案子你也累了,回宫吧。”

    秦时州起身又朝他作揖,这才转身离开丞相府花园。

    周丞相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幽光明明灭灭,却忽然带上一丝悲悯。

    待皇帝和太子都走了之后,他立马屏退下人,独自进入了书房中的暗室。

    暗室中没什么陈设,只有一张书桌、还有毛笔、纸墨。

    打开的抽屉里放着暗色的粉末。

    他坐下,提笔洋洋洒洒地开始写着什么东西。

    终于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汇成了一纸书文,上面刚劲有力的字体写着一个很清楚的地名:

    五马山。

    这会是春夏之交,还不算最热的时候。

    离皇帝启程去五马山行宫避暑,还剩一个月。

    周丞相将信纸折起放进信筒内,又示意府中的暗卫将其送到雍王府。

    他眯眯眼睛,想起半年前与雍王会面的场景。

    那会还是雪天。

    雍王问他,可想要青云直上,王权富贵。

    他动心了,但因着不敢被扣上谋逆的名头,所以摇摇头。

    “可是陛下已经开始忌惮你了。”

    他又说,“这样一个多疑又冷心冷情的君王,你当真相信他能为万世开太平?当真相信不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当时他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雍王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你是丞相。”他只说了四个字,可是周丞相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是丞相,皇帝一旦开始怀疑他,必定要给他定罪。

    而什么罪能够扳倒一个两朝老臣?

    他想那应当是谋逆。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周家嫡系旁支千余人,无一可得幸免。

    “左丞相八年前告老还乡,举家遭到山匪屠戮。”雍王适时地提醒他。

    周举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了。

    原来自己反与不反,下场都是一样的。

    他重重地合上眼皮,似乎还是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再看看吧,若是能自救,我自是也不愿意顶着叛臣之名。到那时,王爷今日所言,我权当从未听到过。”

    “只怕你没这机会。”

    暗室里不知哪来的风吹醒了周举。

    他负着手,就连那长长的斑白胡须上也浸透了悲凉。

    原来联姻,是他最后的稻草。

    周珊珊也走进暗室。“父亲,当真没办法了吗?”

    她从头至尾都知道一切,也愿意牺牲自己的韶华来等待一个时机拯救全族。

    周举看着她,“没法子了。我派人打探过陛下的口风,这次周家,怕是不能像二十年前那样全身而退。”

    “二十年前那次,是因为勤王有功。”

    “不错,”周举点点头,“可是如今,我们却要反了。”

    他兀自笑了起来,满目都是沧桑。

    “周家,历代功勋,出过将军,出过太傅,出过丞相。护了这大楚一百余年。”他的话音忽然弱下去。

    “时至今日,大楚再容不下我们。”

    秦时州还不知道自己一时似乎有些任性的拒绝竟会推翻一个君王的统治。

    他此刻正寻着当年的小平房。

    那条巷子没什么大变动,只不过家家户户看上去门面都是一样的,一时竟有些难找起来。

    “大娘,你知道这条巷子里有户夷狄人家怎么走吗?”

    那大娘抬头打量他半天,“你是婉婉半年前带回来的书生?”

    秦时州嗯了一声。

    “中榜了没?”她睨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扯道,“中了。”

    那大娘眼睛一亮。“是个秀才啊?我与你说,你也别去找那婉婉了,她娘张罗着过些日子想给她定亲呢!你要不看看我家姑娘?”

    说完她朝屋里喊,“来,凤儿,出来见人了!”

    吓得秦时州赶紧跑了。

    问了第二家,才知道完颜阿一呫家的地址。

    只是到了那门口,他又有些踌躇起来。

    犹豫之间,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开了门,手里拿着一筐子菜,像是要出门濯洗的样子。

    她抬头看他一眼,“你找谁?”

    秦时州心想,这女子应当就是婉婉的母亲。

    只是还未待他开口,婉婉他娘又仔细打量他两眼便变了神色。

    “你怕不是那书生?”她抱着菜篮子的双臂紧了紧。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是。

    “你来找婉婉。”这话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了。

    秦时州看着婉婉娘的态度,心下有些忐忑“对,我……找婉婉。”

    那妇人看他一眼,那眼神冷得跟刀子似的,却还是转头朝着屋内喊一声“婉婉”。

    婉婉应声跑了出来。

    他看着婉婉娘拉着婉婉到门框那边,隐隐约约听见她说什么“说清楚了,趁早断干净”。

    秦时州心里一咯噔。

    果然见着婉婉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见他第一句话就是,“我娘说让我俩断干净。”

    他先是惊诧了一下,又心笑这姑娘说话不会拐弯。

    “断什么?”他还有心思逗她。

    婉婉虽然也只是刚刚及笄,但民间的话本子可看得不少,这会一想起来那些情节,不由得就躲闪着秦时州的眼神,支支吾吾地好半天才说上一句话。

    “我娘觉得我俩有私情呢。“她说完还偷偷朝屋子里看了一眼,见她娘没在听,这才继续抱怨。

    “我娘今儿也不知怎么,居然差点把那门亲事给应了,还好我死活不肯嫁。”

    婉婉看秦时州一眼,怨气倒是写在了脸上。

    “估计是这两天她打听到出门那段时间你在我们家住了一宿,就觉得我不嫁人是因为你,反而更着急把我嫁出去了!”

    说完她又愤愤低下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叫林之白的,非要逼着我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你呢。”

    她原以为秦时州听不到,却没想到他耳力倒是不错。

    “这话怎么能乱讲?”秦时州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婉婉看他这样倒是慌了,“你笑什么?”没过几秒她又补了一句,“都说了是乱讲的!又不是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嫁给时州。

    秦时州听了她这话,眼底仿佛暗淡了几分,但还是对她笑着开了口。

    “左右你快要嫁人了,虽然咱们俩情同手足,不过日后定是也不能常常见面。”

    话刚说完就挨了婉婉一脚。

    “谁和你情同手足!”

    他闪了一下,却不知怎的也没真的想躲开,这会儿衣服上就沾了半个脚印,看上去狼狈得很。

    秦时州忙向婉婉告饶,“好好好,不是手足!”

    那一瞬间有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是手足,那是什么呢?

    只是很快就被婉婉闷闷的声音打断,仿佛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话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冷漠。

    是她从未有过的语气。

    “你走吧。”

    秦时州哑然。

    他知道婉婉出嫁了,就该是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离开的时候。

    只不过此刻心中却并非他想的那样毫无波澜。

    他半天说出一句“好”,就走了。秦时州几次想回头,却没有。

    他怕自己看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而婉婉倚在门框旁,一双深邃却浸满忧伤的眼睛看着他渐行渐远、最后过了转角消失不见的背影。

    她无数次等着他能回头,却也没等到。跳动的心脏似乎能够契合,却又在一瞬间擦肩而过。

    半晌,她回了屋。

    她娘问她,“说清楚了?”

    婉婉看她一眼,嘴硬道,“本就没什么,如何说不清楚?”

    “那你去了这么久?”

    “不到一刻,怎么就久了?”婉婉心里掐着点,忽然有些生气,“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朋友!你不让我和他来往,连告别都不行吗?”

    “如果只是朋友,你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婉婉他娘淡淡看她一眼,“这里是中原,别学草原上女人那套狂放不羁的做派。”

    “在夷狄,那叫豪爽恣意,在我们中原,这样做就是不守妇道。”

    小厨房传来阿一呫的声音,“齐曼!你和婉婉说这个做什么?她一个小屁孩能懂多少?”

    婉婉平日里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不是没有自尊心。

    齐青刚说完她就垂下了眼睑,里面酝酿着亮晶晶的东西。

    从小自己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血统,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母亲。

    齐曼。

    她原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族出了事,家道中落,举家贬为庶人。

    她无法理解民间孩童的快乐,也不屑于让自己的女儿掺和进这些世俗的纷扰。

    齐曼不知道婉婉每次看到那些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叶子牌、趁着大人不在偷偷爬上树掏鸟窝的时候,有多希望自己是其中一个。她只是觉得,那样不体面。

    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乖乖的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年纪等个媒人来,一顶红轿子连人带嫁妆送去夫家。

    可是婉婉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她身体里流着一半夷狄的血脉。

    从未见过草原,却一心向往纵马驰骋草原之上。

    或许这就是齐曼永远不能理解婉婉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从小如此乖巧,为何不能再乖巧这一次?

    殊不知,婉婉十五年来的乖巧,都是压抑着自己的本性。

    在阿一呫和时州面前,露出的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她自己。

    婉婉正气得要哭,却看见齐曼去了小厨房,好像在和阿一呫争执着什么。

    到最后,还是阿一呫一脸挫败地走了出来。

    齐曼则在小厨房里背对他们看着窗外。

    “婉婉,爹对不住你。”阿一呫粗犷的嗓音此刻也不由得放轻了下来。

    婉婉脑子里轰的一声。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是被告知的这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翻起惊涛骇浪。

    她抬头看着阿一呫的下巴,心里好像在拼了命的喊。

    我不想嫁,阿爹,我真的不想嫁。

    只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妥协。

    婉婉忽然有一瞬间想,中原有什么好的?竟要将自己与父亲拘在这里一辈子。

    秦时州刚走出巷子,立马就有侍卫迎接他。

    “殿下,您身上……”侍卫一眼就看出了他右腿外侧衣袍上那个不太明显的脚印,用探究的目光询问他。

    却不料平日最爱干净的太子殿下只是瞥了一眼,又伸手轻轻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