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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妙玉

    十月初三,今天本该是徐堇侯领读,结果进来的却是金慎之。

    金师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道,“徐师另有要事,这几天他的课都有我来给你们上。”

    徐堇侯在学子中声望很高,不免有人关心起徐师是否身体欠佳。

    “不用担心,徐师是出去给人看诊。”金慎之解释一句,就扬起手示意大家赶紧打开书。

    陈恒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只因他坐在前排,不好当着金慎之的面分散心思。只能先将乱糟糟的念头压住,跟着大家的声调加入朗读。

    这一天的课直到上完,陈恒数次路过徐堇侯的房间,也没见到他回来的迹象。

    陈恒不敢多想,趁着晚霞将至,将一枚纸鹤挂在桃树下。

    苦熬一夜,陈恒带着略有焦虑的心情,把一天的课都上完。便急匆匆赶到体仁馆,桃树下并无新物。

    见此,陈恒那里还坐的住,当即返身回到寝屋。

    “各位兄长,我出去一趟,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若是有夫子过来,你们记得帮我想办法掩饰过去。”

    听到陈恒的话,原本还在打闹、读书的同窗纷纷围上来。

    “恒弟,出什么事情了吗?”说这话的是钱大有,江元白。

    “放心,一切有我。”薛蝌冲他点头。

    辛素昭整了整衣冠,“天马上就要黑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陈恒摇摇头,谢过对方的好意,“无妨,我不出城。去的地方就在城内。”

    三言两语作别同窗后,陈恒快步走出书院。林家在城中心,陈恒轻装急行,只用了两刻,便赶到门口。

    只见,林家大门紧闭,门外连个等候的仆人都没有。陈恒心中立马紧张起来,又绕着林府走上一圈,发现连侧面的小门都一样关着。

    陈恒知道,这在大雍朝是主人家闭门谢客的意思,无论是哪方来的宾客,一般看到这种情况,都明白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直接打道回府。

    林家一定是出事了,陈恒在小门处踌躇许久,数次抬起手。

    要敲吗?

    眼下夫子跟师母都不在,若是林伯父问起来,自己又该用什么理由呢?

    难不成要说自己来还书借书?

    别人家都闭门谢客了,用这种理由真的适合吗?

    陈恒心中一念升起,又被一念压住。他不禁暗恨,自己为何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

    也许这样,他就可以无视世俗礼节,直接敲开门闯进去。

    可他自己也忘记了,若他真是懵懂无知,眼下可能还窝在山溪村里,为童生试一日日头疼。又怎么会有机会站在林府门口纠结,又怎么可能认识林伯父一家。

    陈恒焦躁的抬起头,那怕今日天光舒朗,他也只觉得一股寒意。

    等吧,一定会有自己的机会的。

    陈恒无奈转身,往书院走去。

    同窗们见他如约回来,心中的担忧都微微放下。只是见陈恒脸色很差,一时都不敢多问。

    这一夜,翻来覆去的陈恒,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

    接下来的几日,他时常在徐师住处和体仁馆徘徊,只是都没有什么好消息。这中间,薛宝琴曾特意来寻过薛蝌跟他一次,说林姐姐已经数日没来学堂,她实在放心不下。

    薛蝌只能安慰起妹妹:现在能做的就是等。让宝琴先稳住自己心思。切莫这个时候给对方写信询问情况,免得雪上加霜。

    初九的那天,天色阴沉沉的。

    陈恒还在上课,门房王伯却来到学堂处,当着师生的面将他叫出去。两人来到门外,王伯压低着声音跟他说:“外面有你家长辈来寻你。”

    陈恒不敢犹豫,撩起衣袍就往书院外跑去,只见一身素衣的夫子跟师母,携手站在门外。

    见到弟子,王先明只是沉默着冲他点点头,师母柳氏的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往下流。

    “夫子,可是林伯父家里出事了?”陈恒快步上前,焦急的问道。他知道,若是家中出事,来的就不会是夫子他们。

    “嗯,是你林伯父的幼子……”王先明叹口气,又把自己来找他的原因说明。

    林珏最终还是没撑住,林家正要操办丧事。可林家本就没有几个亲戚,大多数还都在苏州。头七那天,王先明与柳氏作为寥寥几个男方殡客,准备让陈恒也加入送行队伍。

    陈恒沉默着听完,突然问道:“夫子,需要我去灵堂上柱香吗?”

    王先明却看向被自己搀扶着的柳氏,师母含泪摇头,“恒儿,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还太小,这些地方你不好去,你先安心在书院读书。”

    陈恒跟林家毕竟隔了一层,又不是血亲。若不是林家实在人丁单薄,柳氏也不会想到让陈恒在头七那天送一送。

    就算是这样,柳氏还是从袖中拿出一枚道符,叮嘱陈恒道:“这符,你出来那天一定要随身带着。回到书院,进门前就要把它丢掉。”

    陈恒沉默着接过,两方人约定好碰头的时间和地点,夫子就带着师母匆匆告辞。

    返身回到学堂,他也说不好此时心中的情绪。是重锤落地后的唏嘘,还是为那个命运多舛的妹妹叹息。

    陈恒想不明白,就只能抱着愁绪数着日子。

    转眼来到林珏的头七。陈恒天还没亮,就起身来到书院门外。只等了一小会,王先明就独自前来,两师徒相互点点头,相互牵着手一路来到林府大门外。

    里面是灵堂,陈恒是不好进去的。

    王先明只牢牢牵着他的手,站在门口的人群中。

    很快,哀乐响起。良久,林父带着抬棺的众人走出来,后面跟着哭的嘶声力竭的贾氏,柳氏怕她站不住,不敢松手一直贴身搀扶着她。

    在她们的后面,陈恒只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儿,被老嬷嬷牵着手,她缩着身体,低着头躲在丧服中,像个失魂的泥人般,跟着老嬷嬷的步伐蹒跚前进。

    等到她们都走过,送行的人才缓慢跟上。陈恒的位置在人群中,不远也不近。王先明怕他给人群冲撞,一路紧紧拽着陈恒的手。

    秋季的这个时间,天空不如夏日白亮。灰蒙蒙的天色下,踩着漫天飘飞的冥纸,一路送到城门口,陈恒的脚步只能停在此处。王先明带着他走出送行的人群,才问道:“能自己走回去吗?”

    “嗯。”陈恒点点头,此处离书院也不远。

    “记得把符丢了。”王先明怕他忘记,又叮嘱一句,然后拍拍他的小脑袋,转身走进人群。

    有不少人,也跟陈恒一样,只送到城门口。他们都在等队伍通行完后,才转身离开。

    陈恒是最后走的,街上还没几个人,只零星有几家商铺,正卸下门板。

    万物在寂静中复苏,头顶忽有鸟群鸣叫着飞过,向着远去振翅,浮光掠影下,它们消失在城楼檐角。陈恒忍不住转头侧望,空洞洞黑漆漆的城门外,长长的土黄色官道上,只能依稀见到远去的白影。

    那天过后,林妹妹就再没有过来学堂。

    …………

    …………

    十一月的秋风,吹灭不了扬州人最后的热情。寒冬将至,大家都盼望着在年关前最后赚些,也让家人好好过个年。

    这些热闹的声调和景象,汇成一条河流淌过扬州的大街小巷。只唯独路过紧闭的林家大门时,河流也忍不住躲了躲。

    “娘,该吃药了。”

    黛玉在林如海的陪伴下,小心的捧着药汤来到贾氏床前。

    自从儿子走后,贾氏就一病不起,如今卧床已快有一个月。贾氏挣扎着从床上撑起身子,林如海见状,赶忙上前扶着。

    “玉儿,今天有好好吃饭吗?”贾氏挥手招来黛玉,一双暗含哀伤的眼眸,落在女儿苍白茫然的脸上,她知道,这个孩子心里也十分不好过,只是从来没在她们面前说过。

    “有。”黛玉乖巧的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竭力比划,想要逗贾氏开心,“玉儿吃了这么多。”

    “玉儿真懂事。”神色倦乏的贾氏,费力的用手抚着黛玉的脸庞,轻声道:“玉儿先回自己屋,让娘跟爹说会话好吗?”

    “好。”黛玉默默起身,牵住嬷嬷的手,只在出门前回望一眼。贾氏靠在床边,爹爹拿起她端来的药汤,轻口吹着冒起的热气,燃着的灯火照在他们身上,随即,大门轻轻合上。

    “小姐,我们走吧。”

    嬷嬷劝着她。

    待孩子的脚步声远去。

    贾氏回头看向林如海,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轻声问道,“夫君,早知道了是不是?早知道珏儿保不住?所以瞒着我,偷偷在扬州选了坟地?”

    “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要把我这个当娘的瞒在骨子里。”

    眼见贾氏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滴落在被褥上。

    林如海停下摇着汤匙的手,这个平日足智多谋的男人,沉寂许久,才道:“是为了玉儿。”

    贾氏忍不住一怔,想到自己唯一的幼女,终于哽咽道,“我能不知道吗,你能想到的,我又怎么会想不到呢。我也想玉儿好好的,无忧无虑的长大。”

    “我知道。”林如海点点头,放下药汤,牵住发妻的手,柔声劝道,“别怪自己了,好吗?珏儿也不会想看到伱这样。”

    “夫君,你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苦吗?”

    林如海甚至不知道怎么作答,只抚摸着贾氏的手背,那只手如今骨肉削瘦,透着一股病态的凄凉。

    “是我害了珏儿。”贾氏啜泣着摇头,“我又怎么能把你气撒到你头上。”

    “我们是夫妻,什么撒气不撒气的,你若是想,等你病好了,天天跟我置气都行。”

    “二嫂进门之后,我就不喜她小家子做派。”贾氏却好似没听见,只低着声调,“他们一家子人都精明过头,我当初一直劝母亲,要多加思量。可她就是听不进去。”

    “你调到扬州后,正是珏儿出生不久。你让我先回娘家,等珏儿长大些再来寻你。我却偏不肯听你的,只想着要跟二嫂日日碰面,我就任由自己施性子,抱着珏儿来寻你。”

    “我当时只记得自己是荣国府的爱女、独女,却忘了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我恨啊,我好恨自己,夫君,是我害死了珏儿。”

    说到贾氏已经泣不成声,只突然用力抓住林如海的手,她问道:“夫君,别怪我好吗?”

    看着贾氏满目的哀伤,林如海轻轻将她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陛下给我指婚时,我曾托裴师的夫人做局,偷偷看过你一眼。当时夫人鲜衣红裙,眉间尽是女子少有的英气,让我一见便终生难忘。”

    “夫人,我爱的就是你这性子。又怎么会怪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会怪我。”贾氏轻声说着,突然道,“可我这个当娘的,不能让珏儿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路,我要是走了……”

    林如海的身体控制不住绷紧,停在贾氏背后的手,一时也忘记动了。

    “你一定要照顾好玉儿。”贾氏却没管他,“你读书多,一定会想到‘丧妇长女不娶,无教诫也’这个道理,可我知道,贾家不会是个好去处。”

    “我走后,母亲一定来信,让你把玉儿送到她身边。你一定要慎之又慎,知道吗?”

    “玉儿自小聪慧,我总担心她聪慧过头。没有人是能靠着聪慧过一辈子的,你要好好教她,让她藏着自己的性子,遇人遇事多忍少说,心思豁达的人,才能长寿。”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贾氏立马剧烈咳嗽,几番喘气间,一抹病态的鲜红爬上脸颊。

    听着一言一语,林如海紧紧抱住贾氏,宽慰着对方,“玉儿有爹有娘,哪里都不会去的。”

    哪知贾氏听到此话,却直接挣脱林如海的怀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是不是心中打算好,跟我一起去了?”

    灯火照在贾氏惊恐的眼眸中,面对发妻的质问,林如海苦涩的偏过头。

    “林如海,你回答我。”

    “……”

    …………

    …………

    十二月十五,是书院休假的日子。考虑到可能有学子家乡遥远,书院较之别处放的还早些。

    收拾好行囊的陈恒,跟同窗们约好来年再会后,便踏上归途。

    他这次回家带的东西有很多,早在月初,就写信给家里让他们托人来接。

    二叔陈淮津的徭役,在十一月就已经停止,早早返乡休息。最后家里喊来接的人,是他稳重靠谱的爹:陈启。

    “怎么这么多东西。”陈启暗暗称奇。

    “都是给奶奶姐姐她们带的礼物,弟弟们也有。”陈恒不好意思的笑笑,顾氏年底的时候又生了个儿子,现在陈恒可是有两个弟弟的人了。

    其实按照产期,可能会在来年月底或是一月出生。可偏偏顾氏也不知哪来的闲心,在家里坐不住。左动动,右动动。这一下到把肚子里的孩子惊到了,在顾氏干活时,就发动起来。

    听接生的产婆说,幸好发动的早,这孩子生下来重的很,真要足月,顾氏反而不一定吃得消,也算是因祸得福。

    也是老陈家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自从陈恒来乐仪书院后,他就找了门抄书的活。钱虽不多,可好歹能勉强收支平衡。书院里,又无旁的开销,吃穿用度一应能省则省。

    再加上县里给老陈家免了不少税赋,一来二去到替老陈家省下不少银子。这周氏哪里能忍得住,一挥手,就把钱都用在顾氏身上,这才让孩子刚出生就能这么重。

    “要是个女儿就好了,你还能多个妹妹。”陈启嘿嘿傻笑,“你说给你弟弟取啥小名好呢?”

    陈恒听到这话,在回乡的驴车上,眼睛都瞪大了,“爹,你咋想的,我是他哥,弟弟的名字能让我取吗?!”

    “你不是读过书嘛,让你帮着想,又不是这样定了。”陈启撇撇嘴。

    陈恒不免坏笑道:“既然娘是在喂鸡的时候发动的,又是最小的,小名不如就叫幺鸡吧。”

    “你这当哥的,也真想得出。”陈启翻翻白眼,侧身倒在车上。

    他虽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可眼下有儿有女。长女陈青懂事乖巧,二子陈恒读书又上进,人生正是得意的很。

    人一得意,想法就多。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半撑起身子,高兴道:“不如就叫如意吧。”

    陈恒有些意外,他爹这脑子不是挺有用的嘛,陈恒忍不住黑着脸,愤愤道:“爹,你当时给我取名叫二狗,是咋想的?”

    “哪里是我取得啊。”陈启摇着头,也很是唏嘘,“是你爷爷给你取得,当时你二叔的孩子老生病,你爷爷就觉得是名字取太好,压不住。”

    是爷爷啊,那就算了。陈恒也无奈,一起躺在陈启身边,“弟弟好看吗?”

    “刚出生的能好看到哪里去,丑黑丑黑的。”陈启忍不住摸起自己的脸,“都坏在我身上啊。还好你跟你姐,像你娘多些。”

    “哈哈哈哈。”陈恒忍不住大笑,又问,“爷爷身子怎么样?”

    “你爷爷那臭脾气,你还能不知道?不是你说的,谁的话都不听进去。他身子一好,自己就抢着下地干活了,说要给你攒钱做衣服。”

    “好好的做衣服干啥。”陈恒很是纳闷。

    “傻儿子,你袖子短了都不知道吗?”陈启拿起手正欲拍下,突然想到这脑瓜子跟自己的不一样,别给打坏了。半途改成轻点,道,“你没觉得自己长高了吗?”

    陈恒将手举到半空,拉起袖子对着手腕比划,果然是短了一截,“屋里都是同龄人,谁不再长身子,我平日哪里看的过来。”

    陈启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反正你奶奶跟你二婶,已经买好针线,就等着你这次回去,给你做几套衣服。”

    “好。”

    陈恒甜甜的应道。他心中也不知有多少愁绪,就在跟陈启一问一答中消散。也许是旅途颠簸,陈恒逐渐有些犯困。

    陈启看在眼里,用手将他挽过,道:“困了就睡,有爹在呢,你的东西丢不了。”

    “好。”

    陈恒点点头。

    可惜,他没睡多久,就被陈启的鼾声吵醒。看着睡的比他还熟的老爹,陈恒也是哭笑不得。

    起身掀开驴车的木窗,晚霞下,沐浴红光的泰兴县已经近在眼前。

    陈恒想家了,也想他二叔陈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