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说起来，爷爷的一辈子还算幸运。
第一批进入地下城的成年人大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死于各种疾病。
这显然是跟大爆炸之后，在避难来澳大利亚的路上，受到了过量的辐射所致。
而爷爷就是那种不多见的天选之子，基本没留下什么辐射造成的影响。
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先是在那次大爆炸中幸存，又能够活着来到澳大利亚，接着因为职业被选中进入地下城，最后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寿终正寝，结束了自己横跨两次人类文明的一生。
爷爷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是幸运的，那时还没有出台“六十大限”的法律，每个人都不用面对60岁后被强制执行安乐死的命运，平民阶层也可以活到自然死去。
但爷爷死后家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老张的妈妈是第一批进入伊甸园地下城的儿童之一，因为在大爆炸幸存后渡海来到澳大利亚的途中受到了过量的辐射，在生下老张没多久后就去世了。
之后在老张十四岁那年，爸爸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失踪了，治安局调查后，给出的结果是酒后失足掉入了地下的暗缝。
老张知道，爸爸从不喝酒，但治安员根本不接受他的质疑，抓着他的手指往家属通知书上按了个手印，就草草结了案。
那会地下城的领导者们刚刚经历过一次洗牌，上层的大人物们都在忙着争权夺利，治安局等机构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加上爷爷已经过世，老张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人微言轻，自然也无人过问。
老张在盛怒和绝望驱使下违背了他对爷爷的承诺，取出了藏在爷爷照片后的东西。
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匣子，匣子里有一个样式古怪的手枪和一张爷爷手写的便条。
便条的第一部分是对手枪的说明：这是一把轻量化的核动能手枪，威力巨大，充能后只能使用三次，是爷爷退休前在核研究所毕生心血的结晶。
出于某种担忧，爷爷并没有向组织上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是把唯一的成品偷偷带回家藏了起来。
便条的第二部分是爷爷写给老张的一句话：“虎子，凡事三思而后行，想用这把枪时，要三思再三思。”
老张反复摆弄着这把枪，它由不知道什么材料一体铸造而成，黑黢黢的看不到任何接缝或者螺丝，枪管的前方甚至没有孔洞，要不是枪身位置那三个很有科技感的绿色光点，老张甚至以为这是一把木头削成的儿童玩具。
权衡再三之后，老张选择了将这把杀器放回原处，和对父亲的怀念一起尘封。
官方也象征性的表达了一下人道主义，安排老张从儿童工厂出来，进入了核工业集团下属的一个污水处理厂工作。
也许是父母早亡使得老张的性格变得孤僻，也许是听爷爷讲了太多那个天堂般的旧世界的故事，老张与地下城世界的一切都保持一种格格不入的态度。
在他人生的前半阶段，这种格格不入表现为对周围的人与环境的恨意。
在他人生的后半阶段，则表现为对一切的麻木。
生活中老张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在工厂里，老张也不喜欢和工友们来往。
因为有辐射暴露的风险，污水处理厂的工资还算可以，大部分像老张一样的光棍儿汉领到每月那份贡献点后，往往先聚在一起喝个烂醉，然后踉跄着去往商店街最黑暗处的那些亮着粉灯的房子，几分钟后，一脸满足的走出来，彼此嘲笑着，然后相约再去喝下一场。
老张则尽可能把贡献点攒下来，也许在60岁之前，自己能攒够那笔“择区费”，搬到上三区去，躲过“六十大限”。
哪怕这看起来并不现实。
大部分时间，老张都是宅在自己那间小房子里，翻看着爷爷留下的那些书和笔记。
在这阴暗的地下城里，唯有这些，能让他感觉到一丝光明。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要将这最低限度的安宁一并夺去。
回想起来，第一次认识莉亚的那天，是自己第一次从医院回来的那天。
那天上午，工厂里的老张正在进行着例行的设备维护。
刚刚检测完第一组设备的老张突然觉得浑身乏力，他坐倒在地上，觉得后腰位置一阵钻心的疼痛。
正在巡视的工头看到之后，走过来扶起老张，一连猥琐的笑道：“昨晚去破戒了？用力用猛了吧？”
老张待要回答，一阵干呕堵住了他的嘴。
工头看老张嘴唇发紫，神色认真了起来：“你去医院看看吧，剩下的巡检我让老王替你。”
说完，工头四下看了看，悄声说：“快去吧，我就不计你旷工了。”
老张缓了一会儿，用手扶着后腰，慢慢挪出了工厂的大门，来到了工厂附近一个小诊所。
医院的费用太高了，自己那点贡献点还是先攒着吧！
吃了两片诊所开的止疼药，老张感觉舒服多了，他没有再回工厂，而是直接走回了家。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能白白浪费掉。
老张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搬了把凳子，坐到外面的街道旁，打开书读了起来。
白天的街道很静，太阳的亮度正好。
“张爷爷，你手里拿的是书吗？”
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在身后响起。
老张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长长的金发上戴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大大的眼睛像一泓碧蓝的湖水，此刻，小女孩正坐在他身后的一把凳子上，腿上搭着一床薄被。
“啊！太厉害了！我第一次见到能读书的人呢！”，小女孩眼神里写满了崇拜。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老张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着头，用脚搓了搓地上的石子，抬头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姓张的？”
小女孩显得有些得意：“我叫莉亚！我家就住在你家附近，是我奶奶告诉我你姓张，她和你在同一个工厂上班！”
“你的奶奶叫什么名字？”
“我奶奶姓吴，工厂里人们都叫她吴婶、”
吴婶？老张有点印象，好像是在设备组，一头拢在耳后的黑白相间的短发，平日里见面只是点个头。
但吴婶的长相分明是亚洲人啊！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则是典型的斯拉夫族或者日耳曼族。
老张觉得有点奇怪，自打第一代移民进入地下城之后，都是秉承着“大杂居小聚居”的原则，相同种族的移民住在一起，一连几代，从未有过改变。
老张所在的第六区第13街区都是亚裔，从来没见到过别的人种。
“你的头发为什么和你奶奶不是一个颜色？”
“我奶奶说等我长大之后头发就会变成和她一样的黑色了！”
“好吧。”，也许莉亚的奶奶有什么事情不想她知道，老张没有再问。
“你怎么没去儿童工厂做工啊？”
莉亚掀开搭在腿上的薄被，露出两条细的不成比例的腿，而她坐的“凳子”原来是一个轮椅。
女孩指指自己的腿，笑着说：“我自打生下来就这样，没有工厂可去，只能每天呆在家里了。”
老张默然无语。
“张爷爷，你能教我识字吗？”
莉亚抬头望着老张，大眼睛里都是恳切。
面对莉亚的眼神，老张不忍拒绝，只得说道：“现在我们用的语言叫做‘世界语‘，因为容易学，所以在进入地下城后才推广开来，我和你一样，都只会说。我会读写的语言叫做’汉语‘，是我爷爷教我的，这是大爆炸之前他自己国家的语言，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用了。”
莉亚歪着头看着老张手里的书，拍手道：“我就是要学‘汉语‘，学会了之后我就可以用汉语和你聊天了，别人都听不懂，只有我俩知道在说什么，太好玩了！”
说完，指着书的封面上一个手写的字问道：“这是个字吗？是什么意思？”
老张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了一个“吉”字。
“我来教你第一个字，这个字，也是我爷爷的名字，念‘吉‘，在汉语里，是好的意思，对应的意思相反的字是这个，喏，这个字，念’凶‘，是不好的意思。”
莉亚点头道：“‘吉‘和’凶‘，分别代表好和不好，我记住了！”。
打那天开始，老张下班后就有了一件固定的事情要做-教莉亚认字。
老张发现，莉亚脑子非常聪明，学起字来速度很快，一个汉字写两遍，便能记住，而且能根据学会的字自行认识一些其他类似结构的字。
莉亚越是聪明，老张便越是觉得心痛。
因为熟悉后，老张得知：莉亚从小就跟着奶奶一起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莉亚的奶奶今年已经59岁了，再有一年就面临“60大限”，要被强制执行安乐死了。
按照伊甸园法律，居民一旦到达“60大限”，其名下的未成年被监护人要么能被人领养，要么就要和监护人一起被执行安乐死。
莉亚双腿残疾，能被人领养的可能性不大。她和奶奶又都住在第六区，那经济条件也不会太好，可想而知拿不出来那一大笔贡献点去贿赂负责年龄审核的审核员。
老张想过要领养莉亚，但去人口管理局咨询后得知：50岁以上的居民是不能领养子女的。
她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老张不知道莉亚是否了解自己的命运，反正从她说起这些时的表情上，老张看不到恐惧和悲伤。
然而老张也没什么能做的，除了下班后去商店街的小店买上一些小玩意，有时候是个红色的发卡，有时候是一袋糖豆，有时候是一颗种在盆里的鲜草蘑菇。
他希望能让莉亚开心一点，
慢慢的，老张发现，莉亚要比他想象中的更为豁达与透彻，而这份豁达与透彻，哪怕在成年人身上都不多见。
关于自己未来的命运，莉亚其实非常清楚，她只是选择将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深埋在自己小小的脑袋里，不让身边的任何人为她担心。
有的时候，老张甚至觉得，在他和莉亚的相处模式中，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张爷爷，再给我讲讲地面上的事情吧！”
这是每次教完她认字之后，莉亚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老张便开始努力搜寻小时候爷爷讲给他听的那些地面上的记忆，讲给莉亚听。
“真正的地面上并不仅仅只有陆地，大部分是海洋，大海你知道吧，一望无际，里面都是水”
“啊？”，双手托腮，眼睛瞪得大大的。
“海里面生活着数不清的鱼类，有比房子还大的鲸鱼，有长着尖尖的牙齿的鲨鱼，有可爱的小丑鱼，还有一种非常漂亮的……嘶……哈”
老张突然觉得后腰一阵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爷爷，你怎么了？”，莉亚双手摇着轮椅考了过来，一脸关切。
老张摆摆手：“……没事……没事，老毛病了！”
莉亚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红丝绳编成的手链，戴在老张手上，说道：“这是奶奶给我编的，我腿疼的时候戴上它就不疼了，现在送给你了。”
说来也奇怪，戴上手链之后，老张觉得慢慢不疼了。
“刚刚说到哪了？哦，海里还有一种非常漂亮的鱼，叫做美人鱼”
“张爷爷，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我看你出了很多汗！”，莉亚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了，戴上你的手链，我觉得立刻就不疼了。我们接着讲吧。”
莉亚靠过来，掏出一张手帕，小心的把老张额头上的汗珠拭去。
老张不习惯和莉亚有身体接触，慌忙继续讲道：
“美人鱼啊，顾名思义，就像人一样，喏，也有一头跟你一样的漂亮的头发，除了没有腿，剩下的……”
老张突然意识到可能会刺激到莉亚，赶紧刹住了车。
莉亚却并不在意，笑着说道：“没有腿，那不是跟我一样吗？是哦，海里不用走路，只要会游泳就行，那么我到了海里也是一条小美人鱼了？”
老张被莉亚的笑容感染，嘴角不觉微微上扬道：“是啊。海边上有个巫婆，她有一种神奇的药水，美人鱼喝了之后会长出双腿。要是莉亚喝了，没准会长出一条大大的鱼尾巴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
认识莉亚后的这一年时间，是老张觉得过的最快的一年。
这一年时间里，莉亚学会了汉字的基本读写，可以开始读懂简单的中文书籍。
这一年时间里，老张觉得自己冰封多年的内心世界仿佛照射进了一缕曙光，自打十四岁那年父亲发生意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重新感觉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而改变自己的，竟然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老张很珍惜现在的时光，只是近来不知怎的，自己越来越感觉浑身乏力，后腰两侧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联想到那次在工厂里差点晕倒的经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慢慢向他迫近。
一天傍晚下班后，老张正在和莉亚在街道旁聊着天，毫无征兆的，老张只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批进入地下城的成年人大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死于各种疾病。
这显然是跟大爆炸之后，在避难来澳大利亚的路上，受到了过量的辐射所致。
而爷爷就是那种不多见的天选之子，基本没留下什么辐射造成的影响。
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先是在那次大爆炸中幸存，又能够活着来到澳大利亚，接着因为职业被选中进入地下城，最后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寿终正寝，结束了自己横跨两次人类文明的一生。
爷爷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是幸运的，那时还没有出台“六十大限”的法律，每个人都不用面对60岁后被强制执行安乐死的命运，平民阶层也可以活到自然死去。
但爷爷死后家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老张的妈妈是第一批进入伊甸园地下城的儿童之一，因为在大爆炸幸存后渡海来到澳大利亚的途中受到了过量的辐射，在生下老张没多久后就去世了。
之后在老张十四岁那年，爸爸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失踪了，治安局调查后，给出的结果是酒后失足掉入了地下的暗缝。
老张知道，爸爸从不喝酒，但治安员根本不接受他的质疑，抓着他的手指往家属通知书上按了个手印，就草草结了案。
那会地下城的领导者们刚刚经历过一次洗牌，上层的大人物们都在忙着争权夺利，治安局等机构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加上爷爷已经过世，老张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人微言轻，自然也无人过问。
老张在盛怒和绝望驱使下违背了他对爷爷的承诺，取出了藏在爷爷照片后的东西。
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匣子，匣子里有一个样式古怪的手枪和一张爷爷手写的便条。
便条的第一部分是对手枪的说明：这是一把轻量化的核动能手枪，威力巨大，充能后只能使用三次，是爷爷退休前在核研究所毕生心血的结晶。
出于某种担忧，爷爷并没有向组织上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是把唯一的成品偷偷带回家藏了起来。
便条的第二部分是爷爷写给老张的一句话：“虎子，凡事三思而后行，想用这把枪时，要三思再三思。”
老张反复摆弄着这把枪，它由不知道什么材料一体铸造而成，黑黢黢的看不到任何接缝或者螺丝，枪管的前方甚至没有孔洞，要不是枪身位置那三个很有科技感的绿色光点，老张甚至以为这是一把木头削成的儿童玩具。
权衡再三之后，老张选择了将这把杀器放回原处，和对父亲的怀念一起尘封。
官方也象征性的表达了一下人道主义，安排老张从儿童工厂出来，进入了核工业集团下属的一个污水处理厂工作。
也许是父母早亡使得老张的性格变得孤僻，也许是听爷爷讲了太多那个天堂般的旧世界的故事，老张与地下城世界的一切都保持一种格格不入的态度。
在他人生的前半阶段，这种格格不入表现为对周围的人与环境的恨意。
在他人生的后半阶段，则表现为对一切的麻木。
生活中老张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在工厂里，老张也不喜欢和工友们来往。
因为有辐射暴露的风险，污水处理厂的工资还算可以，大部分像老张一样的光棍儿汉领到每月那份贡献点后，往往先聚在一起喝个烂醉，然后踉跄着去往商店街最黑暗处的那些亮着粉灯的房子，几分钟后，一脸满足的走出来，彼此嘲笑着，然后相约再去喝下一场。
老张则尽可能把贡献点攒下来，也许在60岁之前，自己能攒够那笔“择区费”，搬到上三区去，躲过“六十大限”。
哪怕这看起来并不现实。
大部分时间，老张都是宅在自己那间小房子里，翻看着爷爷留下的那些书和笔记。
在这阴暗的地下城里，唯有这些，能让他感觉到一丝光明。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要将这最低限度的安宁一并夺去。
回想起来，第一次认识莉亚的那天，是自己第一次从医院回来的那天。
那天上午，工厂里的老张正在进行着例行的设备维护。
刚刚检测完第一组设备的老张突然觉得浑身乏力，他坐倒在地上，觉得后腰位置一阵钻心的疼痛。
正在巡视的工头看到之后，走过来扶起老张，一连猥琐的笑道：“昨晚去破戒了？用力用猛了吧？”
老张待要回答，一阵干呕堵住了他的嘴。
工头看老张嘴唇发紫，神色认真了起来：“你去医院看看吧，剩下的巡检我让老王替你。”
说完，工头四下看了看，悄声说：“快去吧，我就不计你旷工了。”
老张缓了一会儿，用手扶着后腰，慢慢挪出了工厂的大门，来到了工厂附近一个小诊所。
医院的费用太高了，自己那点贡献点还是先攒着吧！
吃了两片诊所开的止疼药，老张感觉舒服多了，他没有再回工厂，而是直接走回了家。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能白白浪费掉。
老张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搬了把凳子，坐到外面的街道旁，打开书读了起来。
白天的街道很静，太阳的亮度正好。
“张爷爷，你手里拿的是书吗？”
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在身后响起。
老张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长长的金发上戴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大大的眼睛像一泓碧蓝的湖水，此刻，小女孩正坐在他身后的一把凳子上，腿上搭着一床薄被。
“啊！太厉害了！我第一次见到能读书的人呢！”，小女孩眼神里写满了崇拜。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老张有点不好意思。
他低着头，用脚搓了搓地上的石子，抬头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姓张的？”
小女孩显得有些得意：“我叫莉亚！我家就住在你家附近，是我奶奶告诉我你姓张，她和你在同一个工厂上班！”
“你的奶奶叫什么名字？”
“我奶奶姓吴，工厂里人们都叫她吴婶、”
吴婶？老张有点印象，好像是在设备组，一头拢在耳后的黑白相间的短发，平日里见面只是点个头。
但吴婶的长相分明是亚洲人啊！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则是典型的斯拉夫族或者日耳曼族。
老张觉得有点奇怪，自打第一代移民进入地下城之后，都是秉承着“大杂居小聚居”的原则，相同种族的移民住在一起，一连几代，从未有过改变。
老张所在的第六区第13街区都是亚裔，从来没见到过别的人种。
“你的头发为什么和你奶奶不是一个颜色？”
“我奶奶说等我长大之后头发就会变成和她一样的黑色了！”
“好吧。”，也许莉亚的奶奶有什么事情不想她知道，老张没有再问。
“你怎么没去儿童工厂做工啊？”
莉亚掀开搭在腿上的薄被，露出两条细的不成比例的腿，而她坐的“凳子”原来是一个轮椅。
女孩指指自己的腿，笑着说：“我自打生下来就这样，没有工厂可去，只能每天呆在家里了。”
老张默然无语。
“张爷爷，你能教我识字吗？”
莉亚抬头望着老张，大眼睛里都是恳切。
面对莉亚的眼神，老张不忍拒绝，只得说道：“现在我们用的语言叫做‘世界语‘，因为容易学，所以在进入地下城后才推广开来，我和你一样，都只会说。我会读写的语言叫做’汉语‘，是我爷爷教我的，这是大爆炸之前他自己国家的语言，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用了。”
莉亚歪着头看着老张手里的书，拍手道：“我就是要学‘汉语‘，学会了之后我就可以用汉语和你聊天了，别人都听不懂，只有我俩知道在说什么，太好玩了！”
说完，指着书的封面上一个手写的字问道：“这是个字吗？是什么意思？”
老张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了一个“吉”字。
“我来教你第一个字，这个字，也是我爷爷的名字，念‘吉‘，在汉语里，是好的意思，对应的意思相反的字是这个，喏，这个字，念’凶‘，是不好的意思。”
莉亚点头道：“‘吉‘和’凶‘，分别代表好和不好，我记住了！”。
打那天开始，老张下班后就有了一件固定的事情要做-教莉亚认字。
老张发现，莉亚脑子非常聪明，学起字来速度很快，一个汉字写两遍，便能记住，而且能根据学会的字自行认识一些其他类似结构的字。
莉亚越是聪明，老张便越是觉得心痛。
因为熟悉后，老张得知：莉亚从小就跟着奶奶一起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莉亚的奶奶今年已经59岁了，再有一年就面临“60大限”，要被强制执行安乐死了。
按照伊甸园法律，居民一旦到达“60大限”，其名下的未成年被监护人要么能被人领养，要么就要和监护人一起被执行安乐死。
莉亚双腿残疾，能被人领养的可能性不大。她和奶奶又都住在第六区，那经济条件也不会太好，可想而知拿不出来那一大笔贡献点去贿赂负责年龄审核的审核员。
老张想过要领养莉亚，但去人口管理局咨询后得知：50岁以上的居民是不能领养子女的。
她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老张不知道莉亚是否了解自己的命运，反正从她说起这些时的表情上，老张看不到恐惧和悲伤。
然而老张也没什么能做的，除了下班后去商店街的小店买上一些小玩意，有时候是个红色的发卡，有时候是一袋糖豆，有时候是一颗种在盆里的鲜草蘑菇。
他希望能让莉亚开心一点，
慢慢的，老张发现，莉亚要比他想象中的更为豁达与透彻，而这份豁达与透彻，哪怕在成年人身上都不多见。
关于自己未来的命运，莉亚其实非常清楚，她只是选择将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深埋在自己小小的脑袋里，不让身边的任何人为她担心。
有的时候，老张甚至觉得，在他和莉亚的相处模式中，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张爷爷，再给我讲讲地面上的事情吧！”
这是每次教完她认字之后，莉亚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老张便开始努力搜寻小时候爷爷讲给他听的那些地面上的记忆，讲给莉亚听。
“真正的地面上并不仅仅只有陆地，大部分是海洋，大海你知道吧，一望无际，里面都是水”
“啊？”，双手托腮，眼睛瞪得大大的。
“海里面生活着数不清的鱼类，有比房子还大的鲸鱼，有长着尖尖的牙齿的鲨鱼，有可爱的小丑鱼，还有一种非常漂亮的……嘶……哈”
老张突然觉得后腰一阵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爷爷，你怎么了？”，莉亚双手摇着轮椅考了过来，一脸关切。
老张摆摆手：“……没事……没事，老毛病了！”
莉亚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红丝绳编成的手链，戴在老张手上，说道：“这是奶奶给我编的，我腿疼的时候戴上它就不疼了，现在送给你了。”
说来也奇怪，戴上手链之后，老张觉得慢慢不疼了。
“刚刚说到哪了？哦，海里还有一种非常漂亮的鱼，叫做美人鱼”
“张爷爷，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我看你出了很多汗！”，莉亚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了，戴上你的手链，我觉得立刻就不疼了。我们接着讲吧。”
莉亚靠过来，掏出一张手帕，小心的把老张额头上的汗珠拭去。
老张不习惯和莉亚有身体接触，慌忙继续讲道：
“美人鱼啊，顾名思义，就像人一样，喏，也有一头跟你一样的漂亮的头发，除了没有腿，剩下的……”
老张突然意识到可能会刺激到莉亚，赶紧刹住了车。
莉亚却并不在意，笑着说道：“没有腿，那不是跟我一样吗？是哦，海里不用走路，只要会游泳就行，那么我到了海里也是一条小美人鱼了？”
老张被莉亚的笑容感染，嘴角不觉微微上扬道：“是啊。海边上有个巫婆，她有一种神奇的药水，美人鱼喝了之后会长出双腿。要是莉亚喝了，没准会长出一条大大的鱼尾巴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
认识莉亚后的这一年时间，是老张觉得过的最快的一年。
这一年时间里，莉亚学会了汉字的基本读写，可以开始读懂简单的中文书籍。
这一年时间里，老张觉得自己冰封多年的内心世界仿佛照射进了一缕曙光，自打十四岁那年父亲发生意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重新感觉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而改变自己的，竟然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老张很珍惜现在的时光，只是近来不知怎的，自己越来越感觉浑身乏力，后腰两侧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联想到那次在工厂里差点晕倒的经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慢慢向他迫近。
一天傍晚下班后，老张正在和莉亚在街道旁聊着天，毫无征兆的，老张只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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