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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丘吉尔

    当段繁在一阵颠簸中醒来,飞机已开始下降。脑海里一场朦胧薄梦,并未留下什么,他试图回忆起来。段繁明白,自己不该睡着,而最糟的是,他本未困倦,却不由自主入坠梦中。

    左侧舷窗外,因时差缘故光线依旧眩目。不久后,段繁的耳膜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手遮住一半脸,转动脖子朝右望去;机舱过道对侧,裴安野抱紧臂膀,双足蹬住前排座椅底部,以尽可能舒适的姿态团在一件蓝白色的冲锋衣之中,腰间的安全带则将她的外套勒成一个歪斜的沙漏状——段繁不禁联想到被铁签串好待烤的棉花糖。机翼反射出的天光,穿过舷窗在她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游曳,光线比着这副堪称精密的五官,在眉宇、鼻梁、嘴唇间勾勒着深浅不一的单薄阴影。裴安野是如此不自然,段繁收回目光时思索。

    她真像具标致的死尸。

    说尸体有些过分,也许,该用石膏像比喻更得体。不过换个角度,尸体至少是生命凋亡的产物,而雕像无论如何自有其美,也全没有生命可言;若生命真是造物主之杰作,那么把活人比作一堆硫酸钙又怎会比一具精美尸体更合适呢。他闭上眼,好让注意力回到缓慢搏动的心脏,回到自己的意志核中,并继续尝试忆起先前的梦境。虽然纯粹是亡羊补牢,但在一个貘支配者身旁不慎睡着,他禁不住要追忆些什么。

    飞机坠入对流层,颠簸愈发剧烈。就像透过舷窗外遮天蔽日的水汽聚合物去瞭望地平线,段繁徒劳地猜测着,裴安野是否真的入眠。其实他不知道,哪种情况对自己而言会好一些,是她睡着还是装睡。在被驱逐之前,他没学到多少对付貘支配者的知识。也许是因为,理事庭一开始就决定,把这些穿梭在梦中的窥视者作为最后保全手段之一。

    十分钟后,直到飞机滑落丘吉尔镇机场跑道,停在灰绿色铁皮屋顶的机库前,段繁也没能回忆起什么。裴安野睁眼起身,没有同其他乘客交流,她拿上自己的行李,走向机舱出口。机长钻出驾驶室,开启客舱门。大概是见过了太多的外国人,他亦未提只字,只是神色漠然地目送仅有的几位乘客离去。段繁站起来,回头看向后排,布藏正把背包从行李架上取下,这个魁梧的男人在小飞机里甚至无法站直,他弓着背抬起双臂的姿态让段繁联想到某种跪拜行礼的动作。

    一走出舱门,段繁便见有台黑色的大SUV朝这边行驶过来。车刚停稳,跳下一位戴着棒球帽的中年男司机,他身材略微发福,腹部隆起,但双臂微张,站姿孔武有力。段繁能从这个陌生人身上,看到十余年前的某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使得他对司机的第一印象一下子变差不少。

    “这位是查尔斯·陈。”裴安野的声音将他唤回到现实世界。

    段繁走下最后一节阶梯,绕过小型客机机翼上的螺旋桨,迎上对面伸来的手。

    “抱歉,我走神了。”

    司机不以为然道了声“幸会。”

    “查尔斯负责本次任务的信息收集和沟通。”

    “好久不见了,小仙女。”查尔斯并不急于介绍自己,而是冲裴安野摊开手,“你是不是该给个拥抱?”

    “咱们在工作,你非得一见面就说些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话?”

    “我只是想表达,咱们有两年没见了。”

    “才没两年,去年复活节前我们还见过,在费尔班克斯。想起来没?”

    “好吧……你不说我竟然忘了。”

    “你是NBS的情报人员?”段繁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随口发问。

    “不,他是地区外事主管,直接汇给报理事庭上层。”裴安野在一旁解答。她大概没自己也没注意到,见到这位陈主管并被唤作“仙女”后,她的神态语气都有了些许……人味儿。

    “没错,主管我自己。整个加国以及阿拉斯加地区由我一人对接,名副其实光杆司令。”查尔斯没好气道,此时他依然握着段繁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这只大手粗粝而有力,段繁幻想自己正握着一大块成精的树皮。

    在谈话的空当,布藏动作别扭地迈下窄小的舷梯,查尔斯见状转而同他握手,当两个大块头的男人抓住对方手的瞬间,不约而同略皱起眉头。段繁能猜到,他们正用各自最大的握力问候了彼此。简单寒暄过后,查尔斯收起他那尴尬的暖场方式,直入主题:“西塔,你想在这儿,还是路上听简报?”

    “当然是路上。”裴安野朝这位陈主管的座驾望去,“你一路开车过来的吗?我听说你举家搬到渥太华去了。”

    “不,同你们一样,搭飞机来的。”

    “你怎么把车开进机场跑道的?”段繁顺着布藏的问题再次打量起SUV,这是一部旧款的黑色路虎揽胜,翼子板溅上了不少泥浆,前挡风玻璃上也有细微裂纹,但看起来车况尚可。

    “你以为理事庭能给你们安排包机,我就没点自己的门路?”

    “所以我们该给你行礼么?”裴安野说,“车倒是不错。”

    “在租车行租的。”查尔斯边领路边说,“我猜它就是镇上唯一的租车行,老板以前是渔夫,利用自己家的旧仓库开了这个店,不过他只有几部车……总之,在‘吉姆尼’和‘揽胜’之间我选择后者,虽然后者价格几乎是前者的近两倍,但你们大概也想坐得宽松点。”

    “可真贴心。”裴安野面无表情地称赞。

    “别客气,反正这次出外勤的所有开支都挂在你们的预算中。”

    “好了,别闲扯了,咱们办正事吧。”

    待所有人上了车,查尔斯打开一个有些年代感的PDA,开始连接GPS导航。太阳已经高升,快速办理完手续,揽胜很快便驶出了机场,直奔小镇中心而去。丘吉尔镇曾作为英国殖民时代哈德逊湾的良港,向帝国输出了大量皮草,如今则以旅游业为主。此时似乎还不是生意的旺季;进入小镇,布藏就在车后排疑惑地四顾:“为什么看不到一个人?”

    “因为,它是个小镇。”西塔扭头看向驾驶员,“查尔斯?”

    “别当我是导游,好吧。我只比你们早到四十分钟。”

    “我知道可以指望你的,万事通大伯。”

    “看来我就是因为知道太多,所以被派到这里来守活寡。”查尔斯打着方向盘,让汽车转过街角。他语气虽不耐烦,嘴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观花鸟的游客刚走,北极熊还没出来觅食,不过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否则可能得租那玩意儿了。没有外人介入总是好的。”

    循着司机指引,段繁朝右侧车窗外望去,路边的旅馆前,停放着“那玩意儿”——一整列的白色巴士。确切来讲,与其称它们为巴士,倒不如说更像一列列“火车皮”,被放置在如采石场重载卡车般巨大的承载式底盘上;它们当中有些还首尾相接,形成拖挂车。段繁目测,光每个轮胎的直径已赶上自己的个头,“嗯……可真浮夸。”

    “苔原车。”查尔斯扬起下巴,“喂,看到侧面车窗下面那排横线没,最顶端的那道线离地超过2.5米,也就是成年北极熊后腿直立能够到最高点。如此一来,乘客就能在这种车上开窗探身近距离观察熊,而完全不必担心遭攻击。”

    “我可不需要被保护在那种大铁皮盒子里,你以为我们对付不了北极熊?”布藏不屑道。

    “我没说你们要保护,我是说熊。”查尔斯摇头道,“北极熊在野外袭击你不违法,可你们要拿剑削掉它的脑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好在这点暂时不必操心,保护区里的熊们应该都还睡得正香呢。”

    “离目的地还有多远?”裴安野问。

    “大约三十分钟车程,如果开的快。不过本地人跟我说,最近这一带常起大雾。”

    “是么?我没在飞机上看到起雾。”

    “所以,这不就是咱们来这要搞清楚的问题么?你有见过上午八九点才开始起雾的么?而且是在九月?”

    “恕我无知,有什么东西能改变天气状态,”布藏说,“陵鲟吗?”

    段繁否定道:“不是。陵鲟只能改变水温。”

    车往前走,进入小镇中心,道路上依然一片寂寥,似乎居民门也随着北极熊一道休眠了。车子在空落落的街区穿行。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树木,少数人工栽种的针叶也只长到二楼屋顶的高度;建筑外貌都非常粗犷,以实用至上,带有寒带地区常见的保温外墙和双层玻璃窗。

    “你们知道这个人么,这都画的什么玩意儿。”查尔斯忽然举起他的手机,向乘客们展示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个带着猎鹿帽的长脸男人,正用类似裱花袋的工具朝巨幅卷轴上面使劲挤墨汁。

    “妈的,查尔斯,知道自己在干嘛不?”裴安野说。

    驾驶员听到这话不以为然:“让狗在纸上撒泡尿也比这有看头。”

    “别怪他不行,毕竟狗比他多两条腿。”段繁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个?”

    “呵,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在想啥:‘又是个沉迷于网络快餐文化的中年危机男人,只能靠这些没营养的垃圾短视频获得廉价的快乐。’”查尔斯自嘲道。

    “不,也许段繁只是想提醒你,”裴安野没好气道,“开车时能不能别玩手机。”

    “放轻松好吧,这路上除咱们没别人了。”查尔斯说着把手机丢在中控台的储物箱上,“话说,你那vlog账号很久没更新了,还在玩么,安野?”

    “当然,可我得先把工作干完。”

    “磨刀不误砍柴功,如果是裴辛也会同意我的观点。”

    “他走很久了。不过每次我见到你,就觉得也不是那么久。”

    “是因为我一直保养的不错吧?不过,我希望你……”

    “查尔斯,我明白你意思,你没必要把什么都讲出来。”

    司机朝倒车镜瞥去:“嗯,明白……后排男士恐怕没法加入这个话题,抱歉。”

    “不,我们不是八卦的人,”布藏尴尬地瞟了眼身边的段繁,却发现对方双目紧闭,“你们请便。”

    “这不是八卦。你们老板可是安德烈·古斯塔夫森的孙女,理事庭还有谁不知道她的故事?”

    “得了吧。”裴安野转过脸去,“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就是家里人死得一干二净。”

    “你这自爆式的呛人本事一点没差嘛,小姑娘。在机场见面时,我还以为你当上组长以后已经变得像尹尉正那样无趣了呢。”

    “这话要我转达给尹老头么?”

    “随你便,反正我都已经被发配到过地球最边缘的地方了,他还能送我上冥王星不成?”

    “北美洲什么时候成了地球边缘?”布藏问。

    “不是指这儿,是南极。”查尔斯说,”……不过这故事说来话长,我改天再跟你们两位型男讲。”

    “那么,给我简报吧。”裴安野说。

    查尔斯点点头:“嗯……实不相瞒,我还没吃早饭,如果可以的话,我找个顺路的地方边吃边报告,当然啦,我请客。”

    “我觉得没问题,咱们不差这15分钟。”组长点点头,“只要你别再胡扯。”

    揽胜SUV在镇上兜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一家名叫“极地松鼠”的快餐厅前。简单地用过早餐后,段繁见其他人似乎没有立即动身离开的意思,于是问道:“我们来这儿是工作,对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敬业了?“裴安野扭头望向他。

    段繁只得摊开手:“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他说完站起身,决定自己抹平尴尬。咖啡馆刚开始营业,室内的灯仅点亮了一半,当段繁走到角落饮料机旁,忽然有股异样的氛围降临,段繁利用眼角余光观察了几秒,然后装了小半杯汽水,回到座位,面无表情地通知其他人:“十点钟方向那桌,四个人。”

    查尔斯不加掩饰地扭转头,朝那几个人瞥了一眼:“咋了,只是些本地人。

    “才不是什么本地人。”

    “你怎么知道?“

    “他们从进来开始,就一直监视这边。何况你看看他们的打扮也知道。”

    查尔斯不以为然:“那是因为我们在他们眼里是’外国游客‘,这儿谁都可能在看我们好吗?别疑神疑鬼了。”

    段繁不可理喻地摇头:“仔细看,他们桌上,四支可口可乐。

    查尔斯再次回头:“没错。可乐怎么了?

    “四个糙汉小聚,只点软饮料喝?”

    “没准他们还要开车去参加下半场派对。”

    “大上午轰趴?”

    “这是个小镇,年轻人。”

    “所以呢?”

    “所以是的,白天派对不足为奇。”

    “而且四个人都开车吗?参加派对需要开四部车?难不成他们是开的方程式?”

    查尔斯显然决定跟他杠到底:“或者没准他们老婆交代了:如果再敢出去喝酒,然后再到派对上乱搞,我就阉了你们。”

    “原来你认识他们?”布藏用叉子拨弄盘中仅剩的一条烤得干巴巴的小鲽鱼,心不在焉地问,“还是说他们老婆是同一个人?”

    “扯够了没。”裴安野喝止住他们,“也许我是不该来吃这个早饭。”

    段繁耸耸肩:“只想提醒一下,他们绝不是本地人。”不管他的第六感是否灵验,经过这番争论,那桌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边了。

    裴安野起身,示意其他人出发:“他们若真来找麻烦,那就得吃苦头。”

    离开餐厅不久,段繁便再次发现了异样。虽然查尔斯口口声声说他们只是顺路在镇上吃了个早餐,但SUV却在离开丘吉尔后再次经过机场。接着,通过手机卫星地图他更惊讶地发现,原来镇子就坐落于哈德逊湾与丘吉尔河之间的三角洲上,其与任务目标点坐标正好处在机场的两个相反方向,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必要去镇里兜一圈。不过,既然裴安野未提出质疑,段繁觉得还是保持沉默,别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车沿海岸线行驶了约七八公里,从一处岔路口离开硬化公路,转向南进入蜿蜒在内陆苔原上,仅有单车道的砾石土路。并没有任何车辆跟上来,段繁依旧不认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他几乎可以确定,氦闪组不是镇上唯一知道理事庭存在的人。查尔斯一路上继续同裴安野口述简报内容,但由于他打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加上司机低沉到几乎与发动机噪音混作一团的嗓门,段繁在后排只能勉强听了个大概。

    以七十迈的车速前行约莫十五分钟后,土路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下起伏不定的荒野。最后查尔斯停在了导航标记附近一片高地的东北方。

    “我们到了。从这里开始换步行。”

    裴安野从脚下拿起背包,抽出榫卯匣:“开始双重认证,临时协议,DA-325。”

    “DA-325。”段繁和布藏也取出各自的匣子,并重复道。段繁看到顶部两英寸大小的触控屏中显示出代码,于是舔了舔大拇指,按在生物识别孔上。匣子没有任何动静,段繁起初以为它失灵了。随后他才注意到识别孔旁边的白色指示灯闪烁起来,他抓紧榫匣末端的把手,转动九十度,将它抽出来。他个人的装备不多,很快将注意力移到了同伴身上。

    只见布藏也打开他怀里半个枕头大小的匣子,并变魔术般从里面逐一抽出:一件4级战术防弹背心,便携式军用无线电设备、红外热成像望远镜、一杆射手步枪、若干弹匣、长短枪套、弹药袋、急救包……还有好些段繁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设备,很快,车后排座就变得拥挤不堪。布藏颇有条理地将这一堆杂物快速穿戴好,最后抱起步枪,插上弹匣,再次逐一检查设备。与自幼受训内部选拔出身捕役不同,段繁知道布藏曾在特种部队服役,他是军人。虽然为人显得憨厚,但在现代战场环境中,布藏战术领域专业性应该比车里的其他人强得多。也许布藏没见过多少世人口中的“妖魔鬼怪”,但在与死神打交道方面,从他的动作不难看出,这是个可靠的队友。

    裴安野脱掉冲锋衣,也换上一件战术背心,把定位器的接收设备背到胸前,她侧过脸说:“无线电检查。虽然在加密频段,但务必保持使用代号通讯,清楚么?”

    “恺收到。”

    “斐波那契收到。”

    段繁摁住麦克风开关,跟着说:“5号收到。”

    “好了,干活吧。”裴安野推开门,又转身对驾驶员说,“车别熄火。”

    查尔斯抬起按住方向盘的手,示意她不必提醒自己。段繁跳下车,跟随另外两名组员,开始沿光秃秃的丘陵北侧行进。微风阵阵拂过,若不是在执行任务,这倒算得上个不错的徒步之地。走约莫一公里后,他们转向西南,朝高处爬去。

    “它就在这儿。”裴安野停留在高地顶端的脊线上,抬手示意小队停步,并再次查看接收器信标灯的闪烁频率。

    “是雾,”布藏眺望开阔地,语气里满是诧异,“他还真没瞎说……”

    “等等,看那。”段繁抬手示意。

    几轮阵风吹过,雾气被逐渐驱散开,高地西侧尽收眼底,这个季节的苔原也称得上草木葳蕤。在谷地正中央,散落着一座小山般的残骸——不,说是小山有些贬低了山,确切来讲,这堆垃圾的成色,甚至不如海啸袭击后的断壁残垣可观。段繁取出自己的单筒望远镜,看了足足半分钟,终于敢肯定,这就是“白恒星”号船桥的一部分。布藏也取出自己的望远镜,俯下身仔细观察起来。

    “看它断裂面的轮廓,“裴安野趴在两个男子之间,喃语道,”是熵结界的破坏结果。”

    “我只看到了一堆破烂儿。”布藏紧紧攥着望远镜,显得既兴奋又有些失望,“未侦测到热源。”

    “斐波那契,目标已确认。”裴安野摁住对讲机。

    查尔斯在无线电另一端吹起口哨边回应:“收到,西塔,看来是来对地方了。”

    “仔细看周围的残骸。”段繁缓缓移动望远镜,说,“船桥应该是被传输到半空中,再被抛落地面。否则碎片的散布半径不会这么大。”

    “深仇大恨呢,布下陷阱者是要置船上的所有人于死地。”

    “不管人是否还活着,起码定位器还在发送信号,地罗盘肯定也在里面。我们没找错地方。”裴安野收起定位器。

    段繁哼哼起来,“嗯……这里怎么看都像个陷阱。”

    “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

    “为什么要把游艇传送到这儿?如果是我,完全可以把它传送到海底,或是某个无线电波无法抵达的区域,让它彻底消失。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我同意5号的观点。”布藏说。

    段繁接着说出他的结论:“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干这事的人希望残骸被找到。”

    裴安野再次抓住对讲机,“斐波那契,你在吗?”

    “讲。”查尔斯在频道内回应。

    “我需要拿到丘吉尔机场近一周的空管日志,所有在此起降的飞行器与乘客的记录,能办到么?”

    “原则上来说,不能。”

    “我就知道你行。”

    “呵,”对方不满地哼哼道,“不客气。”

    “斐波那契?这鬼无线电代号到底是谁起的?“布藏收起望远镜,挠了几下耳朵。

    “恺,你去8点钟方向的脊线,找个好位置设立观察哨。”裴安野未理会他的调侃,她翻过身,抽出手枪检查枪膛,“5号,你拿上装备,跟我去残骸。”

    “你确定?”段繁问。

    “你有更好建议吗?”

    “我觉得……该呼叫支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来吧,别废话了。”

    “明白。”布藏朝后退了半个身位,然后抱起步枪沿山丘左侧绕去。

    段繁将一大块C4塑胶炸药从榫匣里取出,塞进战术背心前面的口袋,问:“你确定要炸掉它?我觉得理事庭更想它被原封不动传送回去。”

    “你忘了咱们为什么坐那破飞机来这儿么?”裴安野把手枪插回快拔套,“我们不能在北美地区使用传输。”

    “嗯……”

    “还有,”裴安野不客气地补充,“我不需要‘你觉得’,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捕役。”

    这话我听过。段繁在心里说,不过只是点头称是。他这辈子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穿行于曼尼托巴的苔原,荒芜而陌生的苔原。据说“曼尼托巴”原住民语中意为“精神栖息之地”。可段繁看来,它宁静而漠然,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更别提什么精神。他虽隐约感觉这个地方或许适合自己,但无法对它心生任何好感;也许以游客的视角来看,丘吉尔镇凭借极光和北极熊就足够产生吸引力,可对这些东西段繁丝毫提不起兴趣。对他而言,这里就像一幅华美但毫无感染力的巨幅风景画,你从中可以看到精妙的透视构图,相得益彰的色彩搭配,还有卓越的笔触技法;作为美术作品它几乎十全十美,却偏偏缺乏了艺术本身的情绪;它是如此美,却又美的浮于表层,丝毫调动不起观众的情感。

    “睁大眼睛,5号。”裴安野走在他的右前方,“有发现任何活动吗?”

    “没有。”段繁扭头朝左后方的山脊看去,试图找出狙击手的位置,但目及之处不见任何活物,真是专业的隐藏。

    “恺,你就位了么?”段繁摁住对讲机,疑惑地问。

    “收到,5号,我看着呢。”无线电另一端的布藏说话有些喘气,“西塔,你2点钟方向,雾后面……我觉得可能是飞鸟。”

    “是飞鸟。”裴安野辨认道,“应该是只游隼。”

    段繁朝天上望去,只见他们口中谈论的深色羽毛大鸟正煽动起羽翼继续攀升,很快便隐没在云雾之中。他不知道裴安野是怎么从如此远的距离,凭借肉眼识别出看起来仅小拇指甲盖大小飞禽是何种类的,他也不记得理事庭有任何相关课程。

    “游隼有瞬膜。”布藏忽然说道。

    “什么?”段繁以为自己没听清,再次摁住对讲机确认。

    “我说,”布藏细语道,“游隼的眼睛有瞬膜,在角膜之外还有一层,所以它不需要像人类通过一直眨眼来湿润眼球。我听说狍鸮也有瞬膜,而你只能用……”

    “专心点,恺。”裴安野打断他。

    “抱歉老大,我只是觉得……有点太安静了。”

    “军队里也有这种职业习惯吗?”段繁只觉得好笑,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裴安野忽然抬起握拳的左臂,段繁立即在她身旁停住。他们已快走到了残骸前。到了近距离,段繁才意识到,“白恒星”号残骸实际体积比从山坡上俯瞰时要庞大的多,顶部有约莫三层楼高。如裴安野的描述,被切断的船桥连接处十分工整,不同于爆炸或折断造成的破坏,毫无疑问,唯有熵结界坍缩时能导致如此奇特的“切割面”。接触地面的下层船舱已坍塌,弧形底面难以辨别;中层的一侧也发生了塌陷,船桥顶部的半个雷达天线阵列亦发生折断,并从罗经甲板上部垂挂下来,与扭曲的管线缠绕作一团。段繁能看出这些破坏不是在“第一现场”造成的,而是被传送过来时,整个残骸自半空中砸落地面时发生的二次毁坏。他们放缓脚步,又继续朝前走了几步,此时地面已布满碎片。段繁艰难地找到落脚点,他辨识出左脚鞋尖前,野草丛边有半个漏气的救生圈,以及一个碎裂的弧形舷窗边框的一角。即使布藏未侦测到残骸中存在热源信号,裴安野还是抽出了手枪,段繁也将手按在配枪的握把上。

    “计划有变,我们最好不要一起进到里面,毁坏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她单手持枪,轻盈地翻越一根横梁,走到残骸的中层某个舱门下,舱口洞开,水密门整个不见了踪影。但入口被一长串垂落的电缆挡住了,缆线足有手腕粗细,“5号,把装备给我。”

    “让我来。”

    她拧起眉毛:“你确定?”

    “目标:找到黑匣子和地罗盘,放置猫灯采样,最后安装C4。”段繁把榫卯匣背到胸前,收紧肩带,“我能搞定。”

    裴安野没再质疑,收枪转而抽出腰间那把“负有盛名”的佩刀,突然间从地面一跃而起,身体像是摆脱了地心引力般,直跳到上层舱门的高度,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没等段繁看清,女子已如猫般从两米多高处悄无声息地落回地上,整个过程优雅而自然。而随着她一同落下的,还有几截被斩断的电缆。没等段繁开口,她便收刀入鞘,说:“该你了,我会检查底层的情况,在这个地方汇合。要速战速决。”

    接下来,轮到他来班门弄斧了。段繁朝后退了几步,用鞋后跟踢开几块碍事的残骸,然后借着助跑的惯性蹬住船桥底部的横梁,使出全力朝上一跃,这才让双手勉强够上了二层舱门底部的边框。听到他发出的吃力声音,裴安野在下面问:“要搭把手么,5号?”

    “不用。”段繁说着咬紧牙关,靠一个引体向上,从组长清理出的口子攀上了船桥。他蹲伏于舱门边,喘了口气,抬头望向电缆被切断的部分,又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裴安野,组长并没有在看他,她背朝残骸,守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段繁站起来,朝船桥内望去,里面比想象中的更昏暗,他点亮战术背心肩带上的LED灯,钻入舱内。

    “5号,你离开我的视野了,自己当心。”布藏在无线电另一头提醒道。

    “明白。”

    驾驶舱内部的情况比外面要好得多,电气设备虽已全部瘫痪,但起码都尚能凭外观轻易辨识出。段繁绕过安装在天花板上的一台磁罗经,走到驾驶台前,台上的仪表没有被蓄意破坏的痕迹;他把目光转向上方,很快便找到了所谓的VDR音频采集器。正如之前布藏描述的一样,仅仅拿到采集器并没有任何用处,他得再向上爬到顶层甲板,才能取得数据储存器,也就是——黑匣子。

    “因为罗经甲板是暴露在外,作为舰船的最上层,如果船只沉没,把VDR单元放置在顶部位置对于潜水员而言,打捞成功的机率最大。”段繁回忆起刚登机时,布藏同他掉过的书袋,“这是国际通行的安装标准。‘白恒星’号的黑匣子肯定也在那里。”然而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竟有人要在远离海岸线的陆地上“打捞”黑匣子。段繁边想着,边从胸前的榫卯匣里取出猫灯——一只充满棱角、由金属和蓝宝石玻璃组成的怪异提灯。他转动提把底部的刻度轮盘,唤醒棱柱形的玻璃罐内的那些恶心的眼球,将提灯放置在驾驶台方向舵旁边,玻璃罐内的液体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抑制剂被吸附后,那些高尔夫大小的黏糊糊的眼珠子便开始像鱼缸里的金鱼般撒起欢来,它们以某种诡异的规律,同步地朝四周游曳,并发出幽幽磷光。

    “你们这些小杂种可给我好好看清楚了。”段繁说着,暂时不去理会提灯,他转身走到游艇侧翼的观察台外,寻找可以爬上顶部的地方。

    “5号,你情况如何?”裴安野问。

    “船桥完全损毁,未发现生还者,”段繁冲无线电麦克风说到,“也没有发现尸体。”因为坍塌,大半个罗经甲板都呈约四十五度倾斜,段繁只能抓着倒塌的雷达天线阵才勉强在上面站稳。

    “我又看到你了,5号。”布藏在无线电另一头说,“你抓稳了,从那上面掉下去可够受的。”

    “找到PSU没?”裴安野问道。

    “给点时间,”段繁抓着天线阵继续往斜坡顶端攀爬,“我正在找,西塔。”

    布藏提醒道:“应该不会太难,是一个橘红色的圆柱体。”

    “嗯,”段繁来到斜坡末端,半跪下来,“看见了,上面印着‘DONOTOPEN’。”

    “没错!你需要……”

    “已经取下来了,”段繁将储存器拿在手里,它挺沉,比起想象中的黑匣子,段繁感觉它外形更像是个户外野炊用的小型煤气罐。

    “好吧,我本想……算了,只要外壳是完好的,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布藏有些尴尬地说。

    段繁把PSU整个塞入榫卯匣,沿原路爬回到驾驶舱,此时猫灯中的眼球已开始快速地颤动起来,它们感到厌烦了。段繁抓起提灯,再次转动刻度盘,释放抑制剂,随着灯箱内的液体慢慢浑浊,眼珠子们也变得安静下来,最后完全漂浮不动。段繁望着手里的提灯,想象自己正拿着一大杯被摇过的珍珠奶茶。那些声称戒不掉奶茶的人,都应该来看看这玩意儿,他心里想着,将猫灯装回榫卯匣,接着翻出背心口袋里的C4炸药准备布设;他做的很好,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伙计们,收到么?”布藏的语气忽然不安起来。

    “收到。”

    “收到,恺。”

    “是我的幻觉还是……我感觉雾气重新聚拢了?”

    “不是你的幻觉,我也看到了,”裴安野说,“5号,汇报情况。”

    “这就出来,给我一分钟。”段繁把装上雷管的塑胶炸药贴到驾驶台底部。

    “喂,西塔,我快丢失视野了,”布藏急促地说,“这雾有点儿不对劲……”

    “5号,没一分钟给你了,带上PSU,我们得撤出。”

    “就快好了。”段繁打开遥控起爆器上的保险,确认雷管上的待发指示灯闪烁起来。等他再次直起身,才发现舷窗外面已变为白茫茫一片。仿佛一整片干冰湖泊从天上倾倒下来,大雾瞬间将“白恒星”号的残骸整个吞没。

    “带走PSU,别管其他的了!”裴安野命令道,“斐波那契,去接恺,撤出!”

    “收到。”查尔斯回复。

    情况急转直下的速度永远比预计的更快。

    “喂!站着别动!”布藏忽然在无线电另一头叫喊起来,“我说了别动!把你的手放在脑后!”

    “恺,怎么回事?”

    布藏大概认为对方没听懂他的意思,换用英语再次警告道。

    “恺,回报!”

    就在段繁从船桥一跃而下,跳进诡异大雾的同时,狙击手所在山脊方向,一声枪响急促略过被隐没的苔原,紧接着又是一声。裴安野在无线电中继续呼叫着布藏的代号,但对方不再应答。她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段繁,两人在幻境般的雾气中短暂对视后,不约而同朝观察哨飞奔而去。

    约莫两分钟后,段繁喘着粗气跟在裴安野后边,停在高地脊线西南侧边缘,他们暂时将无线电调整为静默。此时雾气已开始消退。在数百米的全力冲刺后,组长面不改色地半卧下来,她用左手将枪按在胸口位置,举起右手示意段繁去自己的右侧待命。段繁换了一侧猫腰小跑就位,等他用手肘支住倾斜的地面俯下身时,才发觉自己持枪的另一只手正大幅度颤抖,于是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来控制心率,可肌肉依旧不听使唤地震颤。

    “看我手势。”从裴安野用唇语说道。从对方脸上不难看出,她真的起了杀心。诚然,对首次带队出外勤就被摆了一道,没人不会感到上火。可段繁心里想说的是:这正是他建议呼叫增援的原因,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他妈不正常了。

    也许,她已经开始丧失理智了,脊髓灌注带来的嗜血与好斗,抑或是……她天性里的那些东西。从布藏最后的无线电通话来判断,他遭遇的是人类,而不是别的“东西”。那么对方很可能已经制服并夺取了布藏的武器。而现在他们被迫拿着射程有限的短枪,贸然地从低处强行突击高地,风险自然不必说。段繁心想着,将另一只手也拢住P320手枪的握把,试图减轻手臂的颤抖。当然,就现在自己的状态来说,大概轮不到他来操心组长的决策。

    裴安野伸出右手,段繁随着她举枪起身,继续向上,一同翻越山脊,形成交叉火力进入另一侧。映入眼帘的,只有孤零零倒在一小簇荒草旁的人。虽还有二十多米距离,段繁已经可以确认那正是布藏。他心里随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天是他们相识的第五天,大概。

    他对这个高大的年轻退役士兵还知之甚少,更没有私交可言,或许,这正是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掩护我后背。”裴安野语气中的恼怒退散了。段繁移动到她背后,伴随她缓缓靠近倒地……或许已死亡的组员。大概就在他们越过山脊后,雾气便如同枪声一道彻底消散了,此时此刻,荒野恢复了空阔与寂寥,一种好似自宇宙诞生之日起便存在的空阔与寂寥。白日在薄云之间穿行,段繁脚边倒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他们与空气对峙了半分钟后,组长说了声“安全”蹲在倒地者身旁。

    “他还活着。”裴安野简短地说。

    “操,我……可能不行了。”布藏气若游丝。

    “你今天死不了。”

    “别骗我……”他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只能小口喘息,“我可是……立过遗嘱的,在储物柜里,还有个牛皮纸信封,麻烦你转交给我妻子。”

    “省省吧,布藏,你真快要死了,我会一枪打爆你的头给你个痛快,我有开枪吗?”

    “没有……”

    “所以你就好好活着。”

    段繁拾起布藏身边那支MK14EBR射手步枪,他把枪托夹在腋下,拉下枪机拉柄退掉膛内子弹,拔掉弹匣,然后斜过枪身,捏住挂在抛壳窗边的弹壳收集袋,摸到里面有两枚弹壳和一枚未击发的子弹,“嗯……是你开的枪吗,恺?”

    “我们晚点再讨论这个,“裴安野将布藏的一条胳膊搭载肩上,试图抽他起身;同时百米外传来动静,SUV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快来搭把手,车来了。”

    段繁把步枪背到身后,他刚抓住布藏的另一只手臂挪动了他几厘米,伤者就疼得大喊起来。

    “喂,忍着点,我们得把你弄上车,抱歉没有担架。”裴安野语气里带着歉意,可她将布藏从地上硬拽起来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

    段繁赶紧抽住布藏的另一条胳膊——这个壮汉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得多,若不是他还能自己稍稍动几下腿,段繁怀疑在将其连扛带拖弄上车之前,自己就先累垮了。

    费了半条命,段繁终于爬进了揽胜的后座,缩在伤员身旁。等车子再次开动起来,他才从胸前的口袋里翻出遥控起爆器,拨开红色的保险盖,摁下遥控开关,爆炸发出的隆隆声在四五秒之后才传来,以至于段繁差点以为遥控器失灵了。他透过后车窗望去,迷雾完全消退,可残骸早已隐没于高地之后,空中也没有腾起爆炸产生的烟尘。

    “我的老天爷……谁能给我讲讲,这他妈都是怎么回事?”查尔斯驾车飞速冲下土坡,他不断从倒车镜里瞥着趴倒在后座不断呻吟的人。

    裴安野恶狠狠地拽过安全带扣紧,“他中枪了。”

    “谁开的枪?“

    “我猜是他自己。”

    “走火?“

    “我不这么认为,他开枪前在跟其他人对峙。”

    “我听到无线电了,可是你们没有发现其他人吗?”

    “我们晚点再说这个,查尔斯。”裴安野回过头来问后排,“情况怎样?”

    “持续失血。“段繁看到布藏的整个防弹背心后面已由灰绿晕染成了深褐色,”我们得立刻给他处理伤口。”

    “那你还坐等什么?”

    “我没受过急救训练。”

    “什么?”

    “我意思是……我没实操过怎么处理枪伤。”

    “你现在可以实操了。”

    段繁咒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看到裴安野的脸,明白只有靠自己了。段繁抽出匕首,另一只手摁住布藏的背部,拉开防弹背心,用刀锋小心翼翼地开始割他的上衣,“别动。”

    伤者并没有听到段繁的指令,他已陷入了意识模糊的状态。好不容易将防弹背心和上衣去除后,布藏腰部一个蚕豆大小的黑窟窿便显露出来,枪眼还在往外面不断地冒着血。段繁在布藏胸腹部摸索了一圈,确定这是唯一的创口;大概因为防弹衣的原因,只有部分子弹碎片穿透了背部插板,因此他的身体未被击穿。这也意味着,弹片都还在他体内。

    “怎么样?”

    “很糟,他可能活不成了。”段繁直言不讳。

    “什么?”布藏忽然惊觉喘起来,随即声音又低迷下去,“……你刚才说什么?”

    “他不会死的。”裴安野笃定道。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子弹还在腹腔内。”

    “先别管弹片,把血止住。”裴安野不断回过头来,“我不会让他死的,我保证。“

    “别光说不做,西塔,你只是坐在他妈的副驾驶位上。”

    “5号,注……”

    “那是颗7.62毫米的军用步枪子弹,你保证得了什么?!”段繁厉声喝道,爆发让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试着用手按住布藏腰间的创口,但血却固执地继续从他掌心和指缝间冒出来。

    查尔斯提议道:“段繁,你能给他缝合吗?”

    “不行。”

    “不行是他妈什么意思?”裴安野质问。

    “我手抖得厉害,做不了手术。”

    裴安野狠狠砸了一拳手套箱,然后她示意查尔斯继续往前开,翻身从前排座椅之间爬进后座。段繁让到一边,好给她腾出位置。他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己被派去给布藏的妻子送那封储物柜里的遗嘱信的画面,他看到画面中的自己穿着做作的黑色西装,假模假式地露出一幅“标准”的悲伤神情站在他家门口,口里振振有词念出“你丈夫生前非常英勇,理事庭所有人都对此无比的痛心和遗憾,请节哀“之类的鬼话。他脑中还浮现出门的对面,那位素未谋面的遗孀的脸,以及她回敬自己的眼神。段繁对这可能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感到十足恶心并且怒不可遏。

    “按住他,别让他动。”

    “叫增援过来,西塔。”段繁看着裴安野用没有消毒的手直接拆开急救箱里的一次性无菌手术包,“如果你真打算救他。”

    “我当然真打算救他,你他妈以为我在做什么?”裴安野抬头恶狠狠地说。

    “能麻烦你们两位先冷静下吗?”查尔斯说话间,驾车已离开山丘,驶上了公路,但两侧还是一片荒芜,看不到任何求助的可能。“我已经呼叫急救传输协议了。跟他说话,让他醒着。”

    裴安野示意段繁捏紧伤口,开始给布藏缝针,她脸上没有任何自信可言,也可能她原本就是这副作态。

    “别睡,布藏,别睡着!“段繁在布藏耳边叫唤,可伤者已不在呻吟,呼吸也变慢下来。很快,另一个急救箱就通过榫卯匣送到了车上,段繁使用酒精、止血剂、纱布和绷带简单地给布藏被缝得惨不忍睹的伤口做了包扎;当然,他没资格嘲笑裴安野,他包扎手法甚至糟得不能更糟,而且也没起到多少效果——血很快就渗透过纱布,继续朝外流淌出来。段繁抬起头与组长对视,他们俩现在都浑身布满血迹,看起来已比伤员还吓人了,“听我说,知道你不信任我,西塔。我们在这救不了他,但你也许可以。”

    “我在听。”裴安野说道。

    “如果他休克,你能做深潜保住他的意志核么?”

    “不行。深潜只能提取信息,没法拖延时间,段繁。”裴安野摇头,“在梦里救不活一个物理层面已经死掉的人。”

    “那……理事庭最近的撤离点在哪?”

    裴安野无奈地摇头:“太远了。”

    “查尔斯,”段繁转而询问驾驶员,“最近的医院?”

    查尔斯不安地用掐着方向盘:“我得导航一下……最近的当然是在丘吉尔,可是那里太小了,镇医院恐怕处理不了这种情况,他八成需要输血。”

    裴安野插话道:“我们不能去医院。”

    “什么?”

    汽车钻进了隧道,驾驶室骤然变得昏暗起来,裴安野在阴影中说道:“他身上是枪伤。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段繁没料到她如此不可理喻,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少他妈站在道德制高点质疑我,5号。出了隧道找个地方放我们下去,查尔斯,我要做传输。”

    “你要做什么?”司机瞥了她一眼,忽然愣住,“这是……你戴的是枚熵戒?”

    “没错。”

    “喔——你确定要这么做?子午线协定以后……”

    “我当然他妈确定。”

    “我不觉得……你现在来得及去申请。”

    “我没说要去申请,若连这种情况下还考虑申请,我要戒指还有何用。”

    “喔……等下,知道你想救他,西塔。但你要想清楚可能的后果——比起直接送他去医院,我认为这样做问题更大,这里可是加拿大,海神的地盘。”

    “去他妈的海神。现在最不需要考虑的就是美国人。快找个地方停车。”

    “我同意西塔的想法,不过现在不能停车,”段繁插话道,他俯在椅背上,“咱们有尾巴了。”

    查尔斯看着后视镜,“我不确定……你有几成把握是追着我们来的。”

    “十成。”

    “你的十成分母是十吗?”

    “嗯……你在国外住的太久了,查尔斯。”段繁说着抱起自己的榫卯匣翻越后排的座位,来到已放倒的第三排与后尾箱连成的区域,同时他从匣子里抽一把三尺的宽刃汉剑,剑锋带着幽暗冷峻的光泽。

    “5号,你在搞什么?”

    “扶稳布藏!”段繁头也不回地说,他拉动把手,推开揽胜的分离式行李箱尾门,并把盖板放平。他的手所触碰之处无不留下血印——这台车已经不可能退还给租车行的老板了。

    “5号?!”裴安野叫唤道。

    段繁没再理会她,他半跪在尾门盖板上,眼睛紧盯住二十米外尾紧随在揽胜之后的另一部林肯SUV。隧道如同一个巨大的音箱,风挟持着发动机与排气管的噪音,打开车门后段繁感到仿佛有一列火车正在他耳旁隆隆驶过。

    “查尔斯,再开快点!”段繁抓稳脚下的盖板吼道。

    “你确定?”

    “快!”

    查尔斯猛踩油门。后车自然早已意识到行踪败露,毫不犹豫地加速紧随上来,它甚至还冲着段繁闪了几下大灯,大概是示意他们停车。就在它进一步缩短车距的时候,段繁忽然双手高举起长剑,将剑刃垂直朝着路面全力刺下!

    在他撒手的一秒后,后车的轮胎因急刹车而发出一声尖啸,随即他眼前这台青灰色林肯SUV似乎迎面撞上了一堵隐形的矮墙,整个车头朝进气口正中间坍缩下去,紧接着又四分五裂地炸开;车后半部分则因惯性腾空而起,尾部逆时针划出一个半圆,旋即从一百三十公里时速变为静止。

    查尔斯被吓得大声骂了一句娘,他减速回过头来,“搞什么?”

    “在快餐厅就该做的事。”段繁扶着车顶,望着渐渐远去的被撞停的林肯。

    查尔斯踩下刹车,在隧道末端调转车头,朝回驶去。当车祸现场再次映入眼帘,他忍不住吹起口来,“妈的……他们最好买了保险。”

    裴安野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已无生气的布藏,对司机说“呆在这儿。”便推开后门举着枪跳下去。

    段繁也从尾部落下,拿起手枪跟着组长走向撞毁的林肯。

    裴安野用脚尖踢开散落在地上的一只车大灯残骸,驻足在林肯SUV左侧一米距离。透过渐渐瘪下去的气帘,只见车里的四个人还被安全带牢牢绑在座位上,他们头都低垂着,显然已经暂时……抑或是永久失去了意识。

    段繁走到在遭毁灭性冲击后,几乎一分为二的车头前,他之前垂直刺穿路面的黑钢剑,在承受了这台汽车的高速撞击后,呈七十度倾斜过去;但不管怎么说,它依然伫立在地面上。段繁握紧剑柄,从硬化路面上拔出锋刃,他转动着检查了一遍,至少肉眼看不出它有任何弯折的迹象。

    “是在餐厅喝可乐的那四个蠢货。“裴安野看清车里的人后,立刻走回来。

    “你要杀了他们吗?”

    她瞪着段繁:“你疯了么?还嫌事不够大?快,回车上去。”

    “我以为你有话要问他们。”

    “他们现在回答不了。”

    这之后的三分钟,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查尔斯遵从裴安野的意思,在离开隧道后,将氦闪组放在离开公路三十多米外的一处空地上,之后他独自驱车离去。

    荒野上恢复了寂静。

    裴安野跪坐下来,将昏迷的布藏抱在怀中,问:“黑匣子还在你身上吗?”

    段繁拍了拍胸前的榫卯匣。

    裴安野学着他的动作拍打起自己,“这他妈是什么意思?在还不在?”

    “在,在匣子里。”

    “给我。”

    “跟踪我们的人,和袭击布藏的,不是同一伙人。”

    “不是。”裴安野简短地回应。

    段繁取下装备交给组长:“西塔,查尔斯·陈同你是什么关系。”

    “别再提问题了,管好自己的事情。”

    段繁继续说道,“那个在控制点埋伏我们的人,他明明打倒了布藏,却没下杀手,你不觉得奇怪吗?”

    “5号……”

    “或者,布藏就不是他的目标,他是冲你来的。”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布藏来自NBS,而我已经离开理事庭十年了,我们身上有任何对这些人有价值的地方么?这不是袭击,西塔。而是警告。”段繁说,“你该提醒查尔斯,要是你真在意他的话。”

    “段繁,我的耐心很有限,别再给我扯淡,否则我会让你下半辈子讲不出话。”裴安野系紧身上的装备,“没人知道御神役会来,就算知道,也没人知道来的人是氦闪组。”

    怎么能有人这样睁眼说瞎话。段繁心想着看向路的尽头,SUV早已消失在地平线。

    裴安野把一只手按在布藏的胸口,另一只手抓紧段繁的胳膊,“准备好了吗,熵传输可不好受。”

    “熵传输从来就没好受过。”段繁回答,他看到她右手食指上的穿梭扳指开始“融化”,变幻出抽象的形状,并发出磨牙般的尖锐噪音。

    他看到裴安野像是受到了离心力的影响,她忽然偏过脑袋,凝视着他,直到整个世界以他们为中心坍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