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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核链

    在炽烈的阳光下,段繁穿过歪扭的巷子,各种广告牌和灯箱低到几乎要磕他脑门。在头顶的紧蹙的楼宇与交织的线缆之间,天空看去不过是彼埃·蒙德里安画中几块青色的格子。转过角落的店铺,他看见了她。女孩坐在一堆碎砖旁的水泥墩上。新楼建起之前,她总爱坐这儿,等待段繁结束一宿夜班回来。在这一刻,他当然没去思考为什么一个早已从自己生命中消失的人,还会坐在已经不存在的水泥墩子上等待自己。毕竟这是属于他意志薄弱的时刻,若不是如此,每个梦都该在开始前终结。

    她牵起段繁的手,与他并肩走回偪仄的出租屋。每一个不可辜负的夏日,不用工作的时间,他们总是窝在出租屋冷气开得十足的卧室里,即使双层窗帘也遮不住正午的当空烈日,强光透过遮光帘下摆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夺目的波浪型光带。她斜靠在窗边的靠垫,坐在地板上一本本读着那些贴着图书馆标签的书。

    手机带身边的话,她就会把挂在书架侧面便携式音箱弄响。若不是在循环着某张专辑,则是让手机曲库里随机播放,扬声器出来的音乐总是夹杂着廉价的沙沙声。若没有拿到手机,她也无所谓了,此时,屋里便静的只剩下远处传来的蝉鸣,和偶尔响起的翻动书页的声响。

    十一年一晃而过。这是段繁成为“普通人”之后,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怒火骤然攫住他的心,段繁忍不住谩骂。最后,他干脆跳起来,朝卧室另一头扑过去——随即醒来。段繁攥紧双拳,愤懑四顾——她与出租屋,翻书声与夏日,她最后发狂的恐怖笑声——一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松软的沙发上起身,他环顾四周,辨认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在一间奢华的休息室里。在他左手边靠墙的位置,有一株紫铜和铬合金制成的花树,树梢直达天花板。休息室的地上铺着深棕色的硬木地板,地板延申到吧台边缘的二级台阶,再往前,变换为钴蓝色的石质地砖直达门厅。天花板也是木制的,并做了细致的抛光,漆面亮的向镜子一般。雅座之间,落地灯和台灯均带有红铜雕花孔面的罩子,古朴又具有几分异域风情。

    他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有节律的白噪音。

    段繁朝貌似是出口的位置走去,他感觉自己的步调很不协调,两条腿迈起来太轻盈了。经过榆木橱柜的玻璃门,柜子里面摆满花纹精美的银器餐具和古瓷碗碟。从数把闪亮的汤勺上,段繁看到自己神情恍惚的倒影。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被拉进了熵结界。至少这是他认为的最后一刻。传输有一些副作用,但据他所知,副作用中绝不包括昏迷不醒和意识迟钝。

    段繁暂时能想到的两种可能:一,他被下药了;二,此刻他不在现实世界中;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自己所为,那么,是谁?

    终于,他想起带着傩面具的男人。推开了休息室的大门,这扇门很沉。出了门是一条狭长的走廊,现在段繁几乎可以确定,他是在一艘船上,因为来到外面,他便明白刚才的噪声其实是船劈开海浪的声音。透过长廊转角处的一扇舷窗试着朝外张望,除了倒影什么也看不见;段繁沿着长廊前行,在走廊尽头的弧形墙面上,嵌着一块铂金棱形牌。等走近,看清牌子上的文字,段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在“白恒星”号上。

    他快速地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段繁首先想到的是簇梦,可这个梦境过于真实,而且他清楚记得自己最后所在的位置,以及被敌人的熵结界捕捉,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没有变化。只不过全身的武装包括榫卯匣都不见了。

    既然意识还算清醒,要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理事庭的失事游艇上,他只需要确认一件事。段繁沿着螺旋楼梯往上层甲板走,来到船桥。

    果然,这艘超过500英尺长的游艇完好无缺;上层的门未上锁,他开门走进了驾驶舱;

    驾驶舱的模样就同段繁在丘吉尔搜寻黑匣子时进入的一样,只不过现在它是完美无瑕的状态,安然呆在上层甲板,而不是苔原上,里头的设备都在正常运行。地板、镶板、操作台全部簇新,纤尘不染。仪表们镶嵌在有复杂雕刻花纹的胡桃木面板上,边框和各种把手拉杆均由精美的黄铜配件打造,电动调节座椅覆裹乳白色的皮革面料,搭配贝壳纹理的行缝线。在典雅灯光的照明下,陈设各具特质又有着相得益彰的协调性。虽然驾驶舱不是为乘客准备的地方,但一切陈设依然按照最豪华、最优雅的原则设计打造,一如想象中意大利超级游艇应有的模样。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是在梦中了,但这只令他更加困惑:段繁清清楚楚记得,这个船桥结构的残骸,就落在丘吉尔郊外的那片荒原之上,并且被他亲手炸毁了。而此刻,他却站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方。

    为什么?

    这不是他的记忆。有人在搞乱他的脑袋。

    他不动声色地朝驾驶室里走,发现身着白色制服的船长正站在驾驶台前,悠闲地掌着镀铬的三幅式舵轮。他看起来了上年纪,背影略显佝偻,花白的鬓发从帽檐两侧露出来。这里的视野比下面好的多,但窗外依然是浓重的夜色。段繁可以看到两侧正横的信号桅上的舷灯,左边亮着红色的灯光,右边是绿色的;海面则是很暗的灰蓝色,天空似乎也是,只不过稍浅一点儿。“白恒星”号平稳地航行在海面上,仿佛在做一场真正的惬意旅行。

    他走到跟船长几乎并排的位置,对方意识到了其他人的存在,转过脸来。

    看到“船长”的正面,段繁下意识把右手伸向腰间,抓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武装。“老船长”露出会心一笑,双手离开方向舵。这并非一张陌生的面孔,段繁在秘书长的耳语螺中“见过”。

    “我们终于见面了,段繁先生。”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发出清晰的沙沙声,“或者说,我现在应该叫你段繁捕役。”

    “古令。”

    “没错。”

    段繁刚要张口,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打断了;他朝外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闪电划过天空。那不是雷声。

    “别害怕,他们会循着我们的谈话而来。”

    “他们?”段繁眯起眼睛;他努力想看清楚地平线,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游艇。起初几秒,他觉得那是一面墙,但二十秒后它已变成了一条横亘在大洋中央的山脊。接着段繁身边的一切,整艘游艇,包括他自己,都开始震颤起来。

    这是一道足有上百米高的巨浪,带着万列火车般的可怖轰鸣声沿着海面飞速压过来,在段繁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动作前,已经逼近眼前;段繁只剩下意识的动作可以做——抬手挡住脑袋;不到一分钟时间,游艇就被亿万吨的海水抬升到一个几乎垂直的角度,接着浪便落下来,瞬间将船整个吞没。

    可是,游艇并未被碾成碎片,甚至连明显的摇晃都感受不到,只是舷窗外剩下一片深蓝色的混沌。船沉了,段繁却依然稳稳地站在漂亮的驾驶舱内,照明系统正常工作着,仪表台也没有任何警报;他慢慢放下手,恐惧与绝望已从他心中消散,留下的是好奇;段繁凑近玻璃朝外望去,想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只手掌忽然从外面摁在他面前的窗户上,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段繁很快就数不过来了……接下去,一些人脸也浮现出来,这些模糊不清的手与脸从三面的舷窗将驾驶舱围起来,这些手和面孔都是深蓝色的,确切来说,他们就像是……海水幻化成的人形。

    这些人形的不知名物越来越激动地拍打玻璃,并叫唤起来。

    “救我……救我……”

    如果说有什么比这场面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那只能是玻璃被拍裂了。段繁慢慢后退,远离窗户。这情况叫他手足无措,他想逃离,但并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告诉自己这是梦境,但一切的诡谲与逼真程度,让他根本无法自我安慰。

    “他们进不来的,只要我们不出去。”

    这时候,段繁才发现古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驾驶舱门口。当段繁转过身,想面向老人,大腿撞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他低头,发现这个物体也正在抬头看着他,用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睁得像两枚铜钱,紫红色的,泛着深邃的光泽;紫红色的深渊。

    它在段繁脚边依偎成一个半圆,似乎是想保护他,亦或是限制他;段繁知道这是一只食梦貘,但它跟裴安野的那只完全不同,至于究竟有什么不同,他说不上来。貘发出鲸般的叫声,有蓝色的微光开始在它的毛发间流动起来,接着,窗外敲击声和呼救声减弱了。

    “你是个貘支配者。”段繁说。

    “支配者?只有理事庭才会自认为是支配者。没人能支配食梦貘,段繁捕役,没人。从来都是它们在选择连接人类,而不是人在驯化它们。貘支配者根本是愚昧傲慢的自诩。”

    “这是谁的梦?”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梦?”

    “这还用觉得?”段繁瞥了眼窗外,他尽量不去留意这些看起来十分痛苦的人影。

    “这不是梦。”

    “那是什么?”

    “Limbo,彼岸的边缘;但不是真的,而是人造的,核链的模拟。”

    “核链?”

    “没错。”

    “你到底做了什么?外面这些人是谁?”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白恒星’号。”

    “没错。”

    ”但显然不是真的白恒……等等,所以,他们是失踪的乘客和船员……”段繁喃喃道。他想起尹尉正说过,游艇在巴布新几内亚搁浅被发现的时候,上面只有那个发疯自杀的女孩,其余人至今下落不明。

    “怎么,对于一个御神役来说,这难以置信吗?”古令淡淡一笑。

    “……他们怎么了?”

    “核链剥离了他们的意志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想象一下,每个人的意志核都是一杯水,而核链制造的Limbo就是把一百杯水倒进一个浴缸;水依然是水,但你还能分得清其中哪部分水是来自哪杯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这当然不是我的意图。‘白恒星’号出航的原因是为了一笔交易,和海神的交易,交易的内容就是核链。”

    “所以你袭击这艘船就是为了抢劫这个什么核链?”

    “可以这么说。”

    “那你已经得逞了,为何还要拖这么多无辜的人下水。”

    “理事庭拿到核链同样会用人去做实验,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意思?理事庭要做什么实验?”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为了永生,你觉得呢?”

    “你管这叫永生?”虽然舷窗外的呼喊和拍击减弱了,但他还是非常想闭上眼捂住耳朵。

    “当然。只不过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永生。意志核没法离开生命而存在,但在这个容器里面,却可以某种方式停留。”

    “核链究竟是什么?”

    “如你所见:夺取‘灵魂’,把人变成机器的东西。”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机器会绝对服从任何指令,人却不会,不是么?”

    “这东西是美国人造的?”

    “我不认为人类现有的技术能造出这种东西,海神只是碰巧获取到了而已。就像理事庭碰巧获取了一颗完整的主脑。”

    “海神怎么会愿意把这东西交给理事庭?”

    “这我也不知道了,或许并不是交给,只是某种……合作。”

    “你呢,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报复理事庭?”

    “当然不是,我是为了私心,救我的家人,就像你一样。”

    “什么意思?”

    “不要只顾着追问,想一想。你已经猜到了吧。你的母亲和哥哥并没有真正意义消亡,他们的意志核就困在像这样的某个蓝海之中,等着你解救。正如我的家人一样。”

    段繁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扯淡!”

    “你是现在理事庭唯一知道我真正目标的人,段繁捕役,到目前为止你也做的很好。理事庭想要继续利用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见面的原因:让理事庭信任你比让你信任我更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接下来帮助彼此。”

    “呵,如果我拒绝呢?”段繁说,“现在杀了我?”

    “不如你先回答我:你要怎么拒绝?你真有拒绝的打算,就不会到这一步。你已经走了这么远,没机会再回头了。”

    貘用鼻子碰了碰段繁的手指。他低头看向这个怪物,它或许并没有在看他的眼睛,但却又像在看。

    “谨慎选择你的敌人,段繁。”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眼见为实。”

    “但这不是真的,我根本没有在看,真正的我现在应该在昏睡才对。”

    “但什么才是正在的你呢?是那个在所谓的‘现实’中疲于奔命、受人利用的你?又或是在这个幻象之中试图探求真相、找回自我的你?”

    “我是谁不是你说了算。”

    “的确。”

    “我也不相信你。”

    “没关系。”古令说着摘下船长的帽子,离开了帽檐的遮挡,段繁才得以看清他的全貌:这个老人面部富有线条感,或许因为他精瘦且肌肉紧绷,乍看起来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但再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绝不止这个年纪;他的颧骨和下巴上带着几处褐色瘢痕,但因为肤色很深,瘢痕并不凸显;他的眼睛里是平和的,或者说冷漠的,但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段繁又感觉他没有在欺骗自己。

    “我们出去谈吧。”

    段繁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脚边的貘身上的蓝光忽然变得极为强烈,就像一盏正在投射的猫灯,晃到他几乎失明。接着,游艇、海水、受困的人影、豪华的皮革与胡桃木,一切的视觉、触觉、味觉、听觉都混为一体,段繁悬浮起来,这感觉就像……就像回到了初始,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

    可他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呢?

    不等他细想,一只手孔武有力的手从另一个世界伸进来,抓住了段繁的衣领,把他从混沌中硬拽出去。他被扔在冰冷的瓷板地上,全身湿透,呕吐不止——吐出的只有淡黄色的水。好几分钟后他才感觉能喘过气了。

    还没来得及歇息,段繁再次被人抓住,强迫站起来;对方捏着他的下巴,观察口鼻。

    “他没事了。”古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等段繁完全睁开刺痛的双目,发现抓着自己的正是那个戴着傩面具的袭击者。他连拖带拽地将段繁拉到一个扶手椅上,逼他坐下来。古令则坐到他对面的另一张扶手椅上,他跟段繁一样,从头到脚都滴着水珠,像是刚游完泳。不过段繁依然穿着他自己的那套衣服,而古令却并没有穿着船长制服,他此刻完全赤裸上身,下身也只穿了一条冲浪长裤,赤足;傩面男拿来一条宽大的羊绒毯,披到老人肩头,将他裹起来。

    段繁朝四周望去。他正坐在一个游泳池里,确切来说,他坐在一个抽干水的标准室内泳池的底部。在他右手边的深水区,有二三十条浴缸在池底围成两圈,环绕着一具像汽车无极变速箱一样的机器。机器身上的一些精密的部件正飞速且悄无声息地运转着。每个浴缸上都有防水布遮盖着,缝隙处延申出许多粗细不一的软管和电线,均连接到中央的机器底部,其中有两只浴缸没有连上线,布也被揭开了,里面有半缸水。

    “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对吧。”古令说,“不过你接受过御神役的训练,我想你可以承受这种强度。”

    “这个……就是核链?”段繁指向浴缸中央。

    “核链的容器而已。”古令说,“核链实际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我猜我们也无法从这个维度的世界去了解。”

    “浴缸里是‘白恒星’号上的乘客?”

    “是的。”

    “似乎不止这么点人。”

    “你在Limbo里看到的意志核幻影,可能只是复制品,毕竟这些灵魂已经认不得自己的肉体了。”

    “所以?”

    “所以他们可能会分裂成无数个,多到足以变成一座比山更高的巨浪。”

    “为什么我们能回来……而他们不能?”

    “因为我们只是通过簇梦接入进去的,而他们受到了核链的剥离与控制。”

    “既然你的貘可以抵御这个机器的控制,为什么不能帮他们?”

    “这不是抵御控制,而是抵御侵蚀……总之,太晚了,段繁。他们已经回不来了。”

    “所以你为什么还把他们放在这里?”段繁问,“就为了给我看?”

    “不要纠结了。你的善心救不了他们,你必须面对现实。”

    “如果断开机器连接,这些人会怎么样?”

    “从植物人状态完全变成尸体。”

    “可是……“

    “可是什么?”

    “沈奕昕。那个幸存的女孩,她为什么能?”

    “你见过她了。”古令说,“你觉得呢?她并没有真正逃出来,她也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所以你就折磨她?”

    “折磨?我只是让她替我带一个话给理事庭,算是她此生最后的意义吧。”

    “你知道理事庭高层怎么评价你么?他们说你是个理事庭有史以来最大的问题。”段繁冷笑道,“我现在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了。”

    “我的确不是好人,段繁。这我很清楚。”

    “所以你想我怎么帮你?”

    古令指向核链容器的顶部:“转动开关,就可以关闭所有维生设备的电源,做不做取决于你。”

    “我可不会替你杀人。”

    “那么……或者你可以选择从查坦拉杰取出凯尼斯蒂斯,那颗主脑,试着看还能不能拯救这些人。”

    “你凭什么认为主脑可以救这些人?”

    “我不确定,这是个赌注。”

    “你自己怎么不去。“

    “因为我是‘理事庭有史以来最大的问题’,别忘了。”

    “所以我凭什么相信主脑是‘解药’?你能证明吗?”

    “坦白讲,我证明不了,但你自己可以去求证。你现在是御神役了,你可以自由的出入我去不了的一些地方。我相信,海神把核链‘借’给理事庭,一定也是因为主脑。”

    “然后你就故意把‘白恒星’的残骸扔到加拿大,想要挑起战争?”

    “你要明白,我对理事庭的政治与外交没兴趣,以后也不会有。”古令接过傩面男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又示意他给段繁也倒一杯,“不过,游艇的事情恐怕并不是你内心最大的疑惑吧。你怎么说?”

    “怎么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蠢到随便由你利用?”

    “这不是利用,我们有着一致的目标,就算你不认同我,我们现在合作对双方也有益处。”

    “我不会跟你合作的。”

    “没关系,我相信你会按自己的方法来,不管怎样,你都会到达的。”

    “达到什么?”

    “你的宿命。”

    “别他妈绕弯子了。“段繁拒绝了热水,傩面男把杯子放在他脚边,“你到底想怎样?

    “我告诉过你了,其实我只有一个世俗的愿望:找回我的儿子和女儿。”

    “理事庭夺走了你家人?”

    “他们打算如此,但没有得逞。因为你母亲和兄长帮助了我。”

    “你把我当傻子?你杀了沈臬!”

    “你亲眼看见了我杀了他吗?”

    “我有证据。”

    “你没有,段繁。”古令倾斜身子,把水杯递给傩面男,然后合拢十指,“难道你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放下?”

    段繁没有搭腔。

    “事实就是,青丘组被理事庭派去做‘清理门户’的工作,那不是御神役的本职。所以,你母亲,作为小组的领袖她最后选择了仁义,选择帮我把我的孩子藏在了理事庭的眼皮底下。只有这样,哪怕我最后被抓到,理事庭也永远不知道我的儿女是谁,在哪儿。因为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又想找回他们?”

    “等到身为人父,你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我之所现在这么做,是因为真相即将昭告于世,理事庭拥有的特权将被清算,我也无需再躲藏。”古令说,“听我讲,段繁,这不只是我家族的内事,这也关乎到你,关乎到一切。关于一直困扰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究竟为何而来,将要去哪。而你似乎……已经有所了解,意志核,就是影子背后的永恒。”古令站起来,面向浴缸组成的诡异装置,“核链。我想要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但控制理事庭的高层一天存在,我们就永远无处安身。而核链与主脑,将是唯一的途径。你,正是有机会打破这一切的人,段繁。”

    “你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核链。”

    “可惜我们没有太多讨论的时间。也许很多真相只能靠你自己能够去发掘。”

    “若我还是拒绝呢。”段繁试着站起来,傩面男见状立刻把手放到了挂在胸前的手枪握把上。

    “我认为不至于发展到那一步。”古令说,“你现在手无寸铁,段繁。”

    “意思是你不会再滥杀无辜?”

    “我们不该再浪费时间讨论道德。”

    “是不该。”段繁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对你跟理事庭之间的恩怨,还有你说得什么狗屁真相有兴趣吧?你是个杀人狂,一个疯子,古令。无论你有什么天大的冤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我会帮你吗?我的答案是‘滚你妈的’。我劝你最好现在动手,因为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古令只是轻轻叹息,说:“再给你一点提示吧,那颗大脑。被理事庭占有的凯尼斯蒂斯之脑,我知道你见识过它的力量。事实上,它已经改变了你和我的命运,它参透了人的心智,并不是在梦境,而是在我们的世界,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就像你哥哥沈臬说的: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定义一下什么叫‘真实’。”

    段繁没有余地思考古令的这番话,但他隐约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唬弄自己,至少不完全是。但眼下最明显的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

    “问吧。”古令忽然说,就好像他真的是全能全知的神一般,怜悯于世人的无知,“留给我们时间不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段繁问,“关于主脑的事情……我从没跟任何说过。”

    “你哥哥曾有一位非常厉害的朋友,给了我许多帮助。他在控制部门工作的时候,对主脑的研究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嗯……徐文新。”

    “现在你信了吗?”

    “刚才在核链的那个空间里……”段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说……他们也在这样地方,我母亲和沈臬,你确定你……你有亲眼看到过他们吗?”

    “有的。但我无法跟他们交流。”

    “所以还有其他像这样的核链容器?”

    “比那更复杂。那个地方现在被一些很不友好的人控制住了。”古令转身,冲傩面男比了个手势,“说到这里,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你。”

    “谁?”

    “顺着赛千手的线索继续查,你就会知道。”

    “赛千手已经死了。”

    “是的,很遗憾,他虽然不是我的盟友,但毕竟帮助过我。”

    “难道不是你的手下杀了他吗?”

    “我也许不算好人,段繁,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古令说,“如果我要靠杀赛千手灭口,就不会考虑放你回去了。”

    老人话音刚落,傩面男就从一旁擒住了段繁的胳膊,推着他往泳池的边缘走去。

    “你想做什么?”段繁问傩面男,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如他的面具一般木讷。

    “把你送回你来这里的地方。”古令在身后回答。

    “等会……”

    “谈话已经结束了。”

    段繁被推搡着爬上泳池边缘的扶梯,然后沿着边缘被挟持到深水区的跳板上。这时候,他才得已看到整座游泳馆的全貌,这儿显然已停用许久,所有窗户都被木板封起来,电力是临时从外面接进来的。段繁经过更衣室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他发现在废弃公寓里被氦闪组抓住的瘦小少年,此刻正在门外一张行军床上酣睡。

    “这个孩子是谁?”段繁扭头问古令。

    “秦教授的儿子。”

    “秦教授的儿子?”

    “秦临哲,听说过?”

    段繁忆起这个名字:“他是神武监的老师。”

    “曾经是。”古令说,“但他的妻子不能接受他为理事庭效命的事实,带着这个孩子离开了他。”

    “为什么不能接受?”

    “谁知道呢。”古令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他母亲三年前过世了,之后就跟着赛千手。”

    “现在赛千手死了。”

    “所以我会暂时照顾这个孩子,他认识我,你不必担心。”

    “反正我也没有选择。”

    “不。我向你保证他的安全,段繁。”

    “你还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吧。”段繁耳边响起了磨牙音,他低头看着泳池里的老人,“即使是穿梭扳指释放的能量也能被监控到。”

    傩面男显然不满他的话,从身后猛推了段繁一把,将他押解到跳水板的末端,板子上下抖动起来,并发出不祥的咯吱声;段繁感觉自己就像电影中那个即将被海盗从船上推下去喂鲨鱼的倒霉蛋。

    傩面男把一件东西挂到段繁脖子上——他低头看,发现是自己的榫卯匣。直到看见匣子上的鲮鲟的牙印,段繁才想起被爆头的裴安野。她还生死不明,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段繁只希望麦哲伦已安全的把她送回去救治。如果每个人真的都必须面对家族的宿命,那对裴安野未免太早了。

    古令坐会扶手椅上,从容地回应:“那又如何?等理事庭或是海神赶过来,我们早就不在此处了。”

    “你就不怕我回去把这一切告诉理事庭?”

    古令笑着摇摇头:“再会吧,段繁。有人会来找你的。“

    “谁?“段繁没有得到回答,“你说的是谁?!”

    随即,他被一脚踹落下跳板。在触到泳池底之前,段繁已消失在闪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