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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狮与鸢

    段繁睁开眼,他感觉自己只睡了不到五分钟,窗外天却已亮。从昨晚到现在,屋里的灯始终全部保持熄灭。段繁从深棕色灯芯绒沙发上坐起来,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客厅一隅,裴安野抱着胳膊倚靠在墙边,歪着脑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观察着屋前的马路,光线在她的脸上描绘出一道道阴影。衍剑和环首刀装在她脚边的一个防水图纸筒里,紧贴折叠桌的一条腿立着;筒盖没盖,露出剑柄的一小截。两支手枪,两把长剑,这就是他们仅剩的装备了。至于榫卯匣,此时此刻应该还在四千多公里外的水库湖底躺着;理事庭通过定位找到匣子想必不难,不过要打捞起来恐怕还得花点时间,段繁猜测。

    “6点10分。”他低声读出手腕CASIO表盘里的数字。

    “时间来得及。出发前,你可以去冲个澡。”她说,“起码……这儿还有热水。”

    “嗯。你睡得怎样?”

    “比你好。”

    “你又在读我的梦境了?”

    她没回答,只是扭头瞥了一眼段繁脚边,他知道她在看什么。前夜,段繁刚躺下,还没来得及合眼,背底的破三人沙发就垮塌了。他找来两摞旧书垫在木腿断裂的位置,才勉强重新搭建出一个可以当成床的水平面。不过这个水平面显然并不太水平,经过一宿之后,即使坐起来,他还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头部。

    “嗯……我还睡过比这更差的。”段繁晃动上身,沙发也跟着咯吱作响起来,“你有联系过他们吗?”

    “他们?”

    “夏百翎,或是布藏。”

    裴安野微微闭上眼,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觉得他们会没事吗?如果被理事庭软禁或是审问。”

    “嗯……只要布藏真的还站在我们这边的话。”

    “但愿如此。”

    “至于夏百翎,你知道她不会背叛我们的。而且她是个坚强的女孩,比外表看起来坚强多了。”

    “这我知道。”

    “你不在的这些年,她偶尔还会跟我提起你。”她突然变得有点出神。

    “是吗?”

    “是。”

    “所以,你现在跟夏百翎之间……”

    “之间什么?”

    段繁立刻意识到,是自己多管闲事了:“没什么……”

    “你的耳朵怎么样。”她没追问。

    “还是痛,但感觉听力恢复差不多了。”

    “你真是靠运气活着啊,段繁。”

    “怎么,这还叫走运?”

    “在两三米的距离内,拿突击步枪打一个穿着4级防弹衣的人,没有被弹开的流弹碎片击中,你还不够走运?”

    “你当我想开枪?不成我还有别的选择?”

    “所以我说,你真是靠运气活着。”

    “嗯……你只是不想承认我有实力罢了。”段繁站起来,走到餐桌前,抓起椅背上一条看不清是蓝色还是绿色的浴巾。

    “喂,那是我的。”

    “反正你也不会再用了。”

    女孩投来一个厌恶的眼神,只是段繁压根没看见,他已挤过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来到屋子尽头的卫生间。上次洗澡是三天前,但却像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段繁脱光衣服,拧开阀门。他们过夜的这幢民宅只有三层高,但楼上的水压却依然不足,不过正如裴安野说的:起码有热水,你还能要求什么呢。纤细的水流洒在他头顶,流过全身,蒸腾起的雾气反倒叫段繁打了个寒颤,有股冷空气缠着他不肯散去。即使如此,这依然是段繁冲过最专心致志的一个澡,或许是因为在一个完全陌生又远离尘嚣的小屋里,或许是因为有最厉害的御神役在门外守着,又或许只是他的大脑还沉浸在清晨的朦胧半梦中。十分钟后,他关上水龙头,拿起那条来历不明且湿漉漉的浴巾,先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一股很久没晒过太阳的霉味,太糟糕了。段繁打赌,刚才裴安野一定也在浴室里做了同样的举动,并且跟他现在是一个表情。

    穿好衣服,回到客厅,裴安野依旧靠在窗前,不过她穿上了外套,低声说:“他来了。”

    “是一个人?”段繁隐约听见了很远处的狗吠声。

    “是。”

    他回到沙发前,从同样兜着丑陋的灯芯绒枕套的抱枕底下抽出格洛克G19手枪,这支枪是从文森·弗尼埃保镖身上缴获的。拉动滑套,从抛壳窗检查膛内的子弹,一切正常。他将拿枪的手背在身后,移步至房门一侧。走廊里微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停在了门外。过了两秒钟,门才被敲响。段繁开启一条缝隙,只见文森·弗尼埃提着一个大手提袋,笔直地站在外面;换下睡鼠俱乐部的派对华服,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个来自尼日利亚乡村的推销员。

    “我不是让你敲五下吗?”

    黑人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没敲五下你不也开了吗?”

    “希望你脑浆糊到后面墙上,也能笑得这么开心。”段繁把手放到身前,让对方看到自己手里的格洛克,然后他拍上门,取下防盗链,重新拉开让弗尼埃钻进屋。段繁故意在门边停留了一小会,以确认走廊里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你们准备好了吗?”黑人男子自来熟地将手提袋放在杂乱的茶几上,袋子听起来非常沉重。

    “你来早了。”裴安野说。

    “我喜欢为客户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可不是你的客户。”

    “住得可满意?”弗尼埃搓搓手,环顾四周,“我向你们保证,虽然有点旧,但绝对比附近那些拥挤的小旅馆强多了。”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段繁问出他昨晚来时就想问的话。

    “爱彼迎。”看到对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弗尼埃又补充道,“别担心,我是这家房东的熟客,他绝不会过问任何信息。”

    “别废话了,你带了什么过来。”裴安野说。

    “你们所需的东西。”他拉开茶几上的手提袋,露出最上面两支折叠托的步枪,“——ASValM微声突击步枪,搭配SPP铜壳穿甲弹,这些可都是现役军用装备。当然,最关键的是,我知道查坦拉杰不会提供这种枪给捕役使用,你们也不需要担心来历。即便没有榫卯匣的情况下,这支枪也能提供足够的远程火力支持。”

    这番热情的“推销”让段繁联想起缝人,初见到那位御神役的军需官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念经一般,喋喋不休地向段繁推荐各种武器,而且段繁敢打赌,同样的话他一定跟不同的御神役讲过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段繁把这个令人反感的家伙赶出脑海,然后抓起一支步枪,展开折叠托试枪;他没打过这种枪,外观略显粗糙,但上手的感觉不错,比想象中轻便。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俄军特种部队装备的微声步枪,主要用以渗透作战。上机匣构造与AK类似,瞄准标尺的位置也是,但更短小精悍,特制的双室消声筒套在枪管前。步枪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枪支编号已经被磨掉了,无法确认其来源。

    “……然后是6B2防弹衣,前后都有钛合金板。”弗尼埃从袋子底下掏出两件灰绿色背心,“这是尺寸2,给你段繁,尺寸1的给这位女士。”

    段繁接过来,比起步枪,这件防弹衣成色更是年代久远,表面织物磨损严重,且有大块黑色的不明污渍。他不禁猜测,这玩意搞不好是从死掉的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这是前苏联很早期的装备,用了得有半个世纪了。”

    “不错。然后你想怎么着,”弗尼埃挑起眉毛,“难道我还能给你弄一套霁门禁卫的盔甲来?”

    裴安野脱下外套,把防弹背心套在身上,1号尺寸对她来说还是显得太大了。她瞥了眼手提袋然后问黑人:“你自己不准备一件吗?”

    “我是个商人,不是战士。”

    “子弹可不长眼。”段繁说。

    “别担心我。”文森·弗尼埃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让人觉得实际情况跟他话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担心你,”裴安野说,“但我们要去找的人可不一样。”

    “他们没有传说中那么疯狂,只要你们别……把场面搞得太不愉快。”

    段繁问:“讲讲你有什么情报吧。我们要跟谁打交道?”

    弗尼埃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并点起一支香烟:“大体上来说,第三眼这的势力这几年发展迅猛,主要得益于神轮会将他们赶出印度之后,已经不再对分裂者穷追猛打;于是这些人游走在尼印边境,四处招兵买马。一年前,组织刚结束血腥内斗,最高权力易主,现在第三眼由一个叫辛姆哈的家伙领导。他就是‘白恒星’出事前古令原本打算见的人,也是我们接下来要见的人。”

    “辛姆哈?”

    “你听说过?”

    “没有。”

    “辛姆哈,是梵语‘狮’的意思。”弗尼埃说,“这头狮子的真名叫达斯古普塔,是个西孟加拉人。与被干掉的旧领袖奉行的严苛律法不同,他掌权之后,一直试图借助外部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并帮助第三眼获取更多活动资金。”

    “所以,你就从中找到了机会。”段繁说。

    弗尼埃打了个响指:“你看,有时候石头上也会长出草来,就看识不识时务了。总之,第三眼的活跃程度早已不同过去,我猜理事庭也或多或少注意到了这点。有一种传言,海神甚至也跟辛姆哈的人有过接触。比较可靠的传言是,辛姆哈在达卡长大,不过没人清楚他的详细的家庭出身,以及他是怎么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的,只知道此人加入神轮会前,曾经在克什米尔一带做过掮客。但不像睡鼠俱乐部的掮客,他什么都做,从黑钢到毒品到异兽,甚至人口买卖。”

    “这样的人怎么就变成信仰战士领袖了?”

    “你觉得呢?”弗尼埃反问,“只会虔诚祷告的神棍可不懂玩弄权术,显然辛姆哈不是那种神棍,他是个非常懂得强盗逻辑、有脑子的神棍。”

    “你有他更多个人情报吗,比如照片,身边有那些走得很近的人?”裴安野问。

    “没有,我要是敢拍他的照片,就不可能活着从他们的老巢里出来。”弗尼埃说,“不过,等你们一见到他就知道了,这种人是不会被认错的。”

    “那么,你的计划是怎样的,此次是以什么理由约见他?”

    “献礼。”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再过两天,辛姆哈要庆祝他自己的五十大寿,他已经带着第三眼的核心人物一起离开了他们藏身的山洞,跑到市区里包下了一家豪华酒店,准备大搞几天庆典。”弗尼埃说,“没有哪个土皇帝能拒绝这种被众人朝拜的虚荣诱惑,对吧?我们都会是他的座上宾,我就会借这机会把你俩介绍给他。”

    “听起来确实是个好机会。”段繁说。

    “但这点计划根本不够。”裴安野说,“我没有看出什么突破口,就算你能安排辛姆哈跟我们见面,我们又靠什么说服他完成古令未成的交易,带我们取到那件重要的东西?”

    “也许……我们可以再来唱一出红脸白脸。”段繁说。

    “提醒你们,虽然我按要求提供了武器装备,但动武绝对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弗尼埃抬起手按住桌上的步枪,“别忘了。尼泊尔可不是理事庭的地盘,你们再有能耐也只是两个人,而辛姆哈手下的人也绝不会像我的保镖轻易束手就擒。若要开战,我们之间的任何约定都不再有效。”

    “别担心我们,文森,真要打起来,你也跑不掉。”段繁说,“而我猜这才是你想表达的重点吧?”

    弗尼埃摇头:“我就直说吧,辛姆哈是我见过最心狠手辣的变态狂。即便你们成功把他挟持走,即便对他严刑拷打,他也绝不会吐露半点信息;唯一能让这个魔鬼开口的方法,就是提供让他有兴趣的东西,让他自愿做成这笔生意。”

    “他对什么有兴趣呢?”

    “问得好,这就是关键点。辛姆哈多次跟我提过,他想要得到理事庭的一项技术,”弗尼埃清清嗓子说道,“脊髓灌注的技术。”

    段繁冷笑起来:“你不会以为每个御神役的手上正好有一张蓝图,上面详细说明怎么做脊髓灌注手术吧?”

    “不,他想要的一个成品,一个活生生的人造混种,”弗尼埃看向裴安野,“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此刻这屋子里有一位就是。”

    “谁告诉过你……”

    “你的灰色头发不是染的对吧,是改造后的副作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猜你是了。加上与体格不相符的力量——你前天晚上把我从车里拖出去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她可不是什么交换条件。”

    “我没说她是。”弗尼埃说,“咱们又不是真的要做这生意,只要把情报从辛姆哈嘴里套出来便可溜之大吉。当然,用不用我的建议方案,决定权在你们。”

    “你已经跟第三眼说了我们要来吗?”裴安野问。

    “没有细说,如果你同意这个方案,我现在就可以联系他的人。”

    “做吧。”她回道。

    “提醒你一句:按约定我的工作就是安排你们和第三眼会面,并提供交易的条件,一旦见到辛姆哈,接下来的谈判的细节和事情发展就全部靠你们自己了,我可不负责兜底。”

    “西塔……”

    裴安野不理会段繁的顾虑,说:“当然,打你的电话吧。”

    “我这就打。”弗尼埃说着丢下烟头,站起来边掏出手机边走向大门,”你们正好收拾一下,五分钟后在楼下院子碰头。”

    “你确定要这么整?”段繁等门关上后问。

    裴安野拉紧百叶窗,然后跪坐下来收拾起行囊:“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不必担心我。”

    “不是担心你,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弗尼埃恐怕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们。”段繁说,“他一直不肯说是谁在阻挠对睡鼠的调查,也不承认对赛千手死负有责任。他能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完全暴露,也没有最致命的把柄落到我们手中。如果有必要,他随时可以出卖我们。”

    “他现在是咱们唯一的选择,”她抬起脸,“除非你还有更好的建议,我听着。”

    “我们本就要隐瞒御神役的身份背景,可现在你却得主动暴露自己是个混种;你认为,辛姆哈这样的地头蛇会让一个巨大的威胁随随便便走进他的庆生宴跟他会面吗?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加倍人手,做好万全准备来对付你。”

    “你说得对。”裴安野站起来,走进他,“所以你得做我的后背。当他们的手下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的时候,你要随机应变,好让我们有条退路。”

    说着她突然把双手伸到脖子后,从衣领中翻出一条细细项链绳,摘下来然后直接挂到段繁脖子上:“替我保管好这个。”

    “这是什么……”

    “退路。”

    段繁拿起胸前的挂坠物,是一枚熵戒,但不是裴安野曾经戴在手指上并帮助他们从丘吉尔撤离的那枚。这是枚古朴的男式黄金宽戒指,熵发生器可能是后面改造加上去的,镶嵌在十字形合金外壳中,像一颗硕大的绿松石。熵戒制形上与理事庭配发给御神役的扳指截然不同,这必然是裴安野私自持有的物品。

    “会把我们传输到哪去?”他捏着熵戒,抬起头问。裴安野的面庞此刻与他近在咫尺,段繁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气流,她毫不闪避地回以凝视,但什么话也没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段繁把戒指挂坠塞到衣领里面藏好:“别担心,我会保管好。”

    三分钟后,两人下楼来到民宿的小院子里,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晨光斜穿过门廊的铁栅栏,将上面的图案投影到新粉刷过的蓝色外墙上。这座住宅从外部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特意为了吸引年轻的外国游客入住而翻修过的;对段繁而言,它依然太高调了,好在改造成如此的房子在街道两侧比比皆是。外国游客的涌入,为这个坐落在山脉之间的国家带来了大量的外汇收入,但也抬高了整片区域房价,让它们不再为本地的大多数人所能承受。

    文森·弗尼埃靠着半掩的院子前门,抽着香烟,他见到两人,便猛吸两口将烟丢在脚边,并拉开院门。大门外,一台外形圆润的军绿色厢式货车停在街道对面,它外形古旧,但与其他跑在加德满都路上的老车有着完全不同的年代感。段繁对车了解不多,可他推测这货车起码得有五十年的历史。

    “车准备好了。”黑人抬起手,指向老古董。

    “UAZ-452!”裴安野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惊喜。

    “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弗尼埃说,“毕竟我们要走的路况不是太好,需要一台四驱车。不必担心来源,这车是我很久前从一个外交官手里买来的,已经改装成右舵了。”

    “我家曾经有一台这车。”裴安野轻声说。

    “真的?”段繁问。

    “嗯,确切来说,是我祖父的。”裴安野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朝车里张望,“我就是在这铁疙瘩里学会的驾驶。”

    “那时候你多大?”段繁问。

    “五六岁吧。”她眨眨眼,“来吧,我们车上聊。”

    一爬进车里,段繁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也能驾驶这玩意儿:车地板和座位离地间隔都出奇地高大,配上宽大的挡风玻璃和低矮而简陋的仪表面板,即使是小个子坐在驾驶座上也能获得不错的视野。此外,怪异的方向盘和踏板安装位置,也令驾驶员的活动空间变得很紧凑,即便是小孩也不需要倾斜上身就能够得到任何操纵杆或按钮。车厢内一共有四排座椅,第二排与头排是背靠背安放的,让车厢中间有了一大片宽敞的腿部空间,这布局让段繁想到伦敦出租车的乘客座。

    不过,粗犷的苏式设计对于身材修长的文森·弗尼埃来说,显然就不是优点了:他只能大腿朝外盘起才能让脚尖比较自然地踩住刹车和离合器踏板;不可调节的座椅使得方向盘边缘则几乎抵到了他上腹部,令男人只能把方向盘抱在怀中开车,不知为何,这副姿态甚至还有些禅意。弗尼埃娴熟地操作着这台笨重的汽车驶过狭窄的马路,朝市中心开去。

    柴油发动机的噪音很大,车窗几乎完全没有隔音效果,且第三排还离第一排非常远,段繁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话:“看起来,你对这一片路很熟悉。”

    “每年都会过来,待一到两个月。”

    “为什么?”看到黑人脸上的笑容,段繁摇起头来,“得了,我知道了——生意。”

    “对咯,生意!”弗尼埃拖长音调说。

    “你是法国人?”裴安野问。

    “我在马赛出生,但是4岁以后就开始满世界跑了。”

    “喜欢这儿么?”段繁问。

    “尼泊尔?当然,这里每天都能给你惊喜。”

    “看起来环境可比不上睡鼠呢。”

    “那得看你从哪个方面评价了,捕役。”文森愉快地使劲盘着方向盘,这部破车要么是转向助力坏了,要么就是压根没有转向助力;即使如此,司机对这台老古董也显得颇为满意,“欢迎来到加德满都。”

    裴安野的目光集中在后视镜上,段繁知道她上路后一直在观察是否有被跟踪。严格上来说,他俩算是通缉犯了。虽然有了弗尼埃提供的假身份,理事庭要追查到他们的下落不会太容易,但时刻谨慎行事还是有必要的。况且,他们现在需要担心的不只是来自查坦拉杰的追猎,还有别的势力;段繁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没考虑过作为御神役被敌对组织俘获的后果,他知道理事庭这些年尽力避免同外部势力发生直接交战,可若情况不可避免,若被神轮会或是海神活捉,他不相信自己会被当成普通意义上的“战俘”来对待。

    随着市区建筑密度的增加,街道也开始喧嚣起来,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穿过车窗涌进来。这是段繁头一次来尼泊尔。车外沿着道路展开的芸芸众生,对他而言如同置身电影,既叫人眼花缭乱,其中又隐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不过要承认的是,去掉灰暗滤镜后的加德满都街道失去了银幕中浓郁的异邦神秘感,新旧世界在这儿交会产生的割裂感反倒是有增无减。这个首都的大部分现代建筑都不超过五层,外墙少有粉饰过,四处裸露着砖块或水泥原本的颜色,只有临街一楼的商铺门面稍加装饰。在盖的歪歪斜斜的砖房和乱麻般纵横交错的电线网路之间,偶尔显露出金红色屋顶的寺庙与古遗迹才会让人想起,这是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城市。

    交通状况只能用野蛮来形容。熙熙攘攘的行人与摩托车随心所欲地在马路中间穿行,不论是多少个轮子的车辆,所有驾驶员都恨不得把油门踩进变速箱里;机动车道上见不到任何引导线或红绿灯,有些路面还未被完全硬化,车辆驶过后的尘土能扬到二楼窗台。每次通过十字路口,几乎所有车辆都在令人抓狂地鸣笛。白色的铃木或现代牌微型出租车灵活地在车流中穿插,丰田厢货车则人货混装,甚至连车顶上都坐满乘客;SUV或小型巴士车型最常见的是印度制造的“TATA”牌,这个内陆国家三面都被印度环绕,剩下的中国与它之间,还隔着高不可攀的“屋脊”——喜马拉雅山脉。或许在进口方面,它的确没有太多选择。马路边人群中也夹着对路况相对谨慎的背包客,游客的装扮与本地人全然不同,段繁不必细看那一张张来自五湖四海的面孔和发色,也能轻易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与邻国印度相似,公共车辆都有着五颜六色的独特涂装,挡风玻璃和保险杠上贴满了各种当地文字写的标语。相比之下,最清爽的反倒是市政运营的无轨电车;老旧的外形看起来像是前苏联时期产物,车身刷着已经泛白的斑驳薄荷绿色油漆,除了号牌,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少见印刷商业广告。

    穿过了拥挤不堪的老城区,来到相对开阔的主路上,这里开始出现三两台更为现代化的大型长途巴士,这些车大多是专门用来接送外国游客的,相比穿梭在拥挤老城区里那些看起来被“包浆”过的公交车,这些没什么年代感的长途巴士整体成色要好上太多。但更多的跑在街头的则是卡车——在没有铁路系统的尼泊尔,卡车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国内运输任务,比起美国,大概这里才更应该被称为“车轮上的国度”,段繁心想。

    “季风正在消散,现在还没到最佳登山季,不过很多登山者已经提前来这边准备了。”文森·弗尼埃说着指向道路左侧,“我们到了,那边就是辛姆哈订下的酒店。”

    在高墙和树梢之后,一座漂亮的旧帕坦风格的建筑隐约可见。没等段繁细看,弗尼埃就右转驶入小巷,减速经过一群流动摊贩,最后停到一家挂满面具和佛像的药店门外。车子停稳前猛烈地摇晃了几下,从声音判断应该是右侧轮胎骑上了路肩或是旁边房子的台阶。

    黑人把驾驶座的车窗摇紧,对着后视镜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然后扭头说:“听着,你们得把所有武器留在车上,但防弹衣可以继续穿着。”

    “既然如此,”裴安野说着脱掉了笨重的防弹背心,并从腰间将CZ75手枪连同快拔枪套一起取下,递给后排,“不如维持‘最大的诚意’吧。”

    段繁点点头,也脱掉了防弹背心。他将两件防弹衣,连同两支手枪以及装着黑钢剑的图纸筒一起装进弗尼埃的手提袋,然后将袋子推到座椅底下。

    “随你们意。”黑人挑了挑眉毛,拉动车门准备下去。

    “喂,”段繁伸手拉住他,“告诉我,你见过辛姆哈几次?”

    “别担心,我在瓦罕帕米尔就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辛姆哈乐于接受外界的新鲜事物,而且他自己也做过掮客,所以对我的人不会有敌意。”

    “但你带过去的人可不一样。你知道神轮跟海神部队去年才发生过交战吧?”

    “可理事庭不也跟美国人交恶么?”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我只想表达:请不要担心,捕役。进去后,先让我来跟他们说。”

    “辛姆哈选择在瓦罕帕米尔走廊建立大本营,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段繁问。

    “多少有吧。”

    “多少有吧是什么意思?”

    “听过这句话吗,段繁?”弗尼埃反问道,“‘世界的智慧在东方,东方的智慧在喜玛拉雅山。’”

    他又开始打哈哈了。段繁在脑中想象出抓住弗尼埃的头发,将他的脸往仪表板上猛砸的画面,他那口整齐的白牙不会再整齐太久。段繁松开手,冲着弗尼埃回以一笑。黑人显然没有理解其中的意味,他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跳下去。

    段繁跟着跳下车,走在三个人的最后。小巷里有不少路人,但没有谁把好奇的目光投到他们身上。东方的阳光从两栋楼之间斜插下来,打在他身上,彻底驱散了寒意。加德满都虽然是座高海拔的城市,但背靠喜马拉雅山南坡,又接受着印度洋暖流带来的温和湿润空气,四季分明而宜人。走在这里的街道上让段繁感觉清醒多了,可这并不能消除他的紧张情绪。他似乎总是到一些看起来很美好舒适的地方干着并不美好的事情。在丘吉尔是,在澳门是,此刻在加德满都亦是。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到裴安野的脑后,她灰色的长发随着步调变换着纹理,像是在传递某种密码。这一定是场不同以往的危险赌注,他在心里说道。

    不光是对于我们,也对于你,辛姆哈。